第8章 六

發覺煙塵裏的動靜平息下來的瞬間,山巒上觀望戰場的詛咒師們彼此對視了一眼,便毫不猶豫地向着教會的方向奔去,跑得太慢的雙胞胎甚至被幾位男士很順手地一人一個提着前進。

戰場中的情況如何,他們完全不清楚,但咒靈女王的氣息徹底消失了,那麽大概是夏油獲勝?

可惜,事實和詛咒師們的祈願并不相符。

無數瓦礫堆積的中央空地中,單膝跪地,斷掉了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艱難地握住刺入胸口刀刃的夏油傑,面目扭曲地瞪視面前舉着武士刀,正在将武器從自己身體裏抽出的乙骨憂太。

以及悠閑地站在一旁,微笑着端詳兩人動作的黑發少女裏香。

“為了不被那孩子的術式反轉殺死,竟然不惜自斷手臂嗎?真是頑強的急智。”少女輕聲笑着,“不過很可惜,要是你能更狠心一點,在剛才占據優勢的時候直接殺掉憂太就好了。”

然而當時夏油傑只是讓乙骨憂太失去了行動能力,順帶用自己的咒靈強行切斷了他和過咒怨靈之間的聯系罷了。

有餘裕的時候,他總是容易對天賦出衆的年輕術師心軟。

裏香微笑着嘆息,“身為最惡的詛咒師,卻時常放過年輕的敵人……這麽溫柔可不行喔?不能徹底堕落的惡意和笑話沒什麽區別啦。”

“他堕不堕落關你屁事。”一道冰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詛咒師們已經用了全力在奔走,但率先到達戰場的依然不是他們。

怪異的呼嘯聲回蕩在天空,原本籠罩了整個教會範圍的塵土之雲便被一口氣吹開,暴露出已然成為徹底廢墟的大地,以及中央處的四人。

下方正對持的三個,以及半空中不知何時出現的雪發青年。

少女第一次收斂了笑意。

“來的未免也太快了,明明我收拾得很幹淨。”

“咒術上确實很幹淨。”六眼的咒術師輕輕擡起自己一側的眼罩,居高臨下地蔑視地上的人們,“不過老頭子的弱點,就是對新的事物比較遲鈍,伊地知幹得非常漂亮,在死前成功留下了你們的影像呢。”

Advertisement

少女頓時想起了那個稚弱的輔助監督逃走時慌不擇路丢掉的手機。

因為對方并沒有舉着手機很久,還以為只是沒來得及打電話,完全忘記了手機有拍攝功能的裏香就忽略了那個被丢去一旁的小機械。

“是個很深刻的教訓。”她點了點頭,然後笑起來,“幸好,我也足夠謹慎。”

“憂太。”少女輕笑着呼喚自己的戀人,“叫我的名字吧?”

沒有殺死乙骨憂太,當然不止是為了操縱對方這麽簡單。

【裏香】

從少年無聲開阖的嘴唇裏,吐出了這樣的聲音。

被壓縮成魂玉狀态,從而被強制進入術式反轉模式的過咒怨靈·祈本裏香,在戀人的呼喚聲裏,再度蘇醒了。

巨大的手掌毫無遲疑地抓向半空中相比它而言極為細小稚弱的人形。

被手掌觸及之前,六眼的咒術師徹底拉下了眼罩,甚至還有空閑嘆口氣,“抱歉,憂太,老師可能要對你的小女朋友失禮一下哦?”

“畢竟我沒有不揍女人這種奇怪的美德。”

同樣一拳擊出,巨型怪物那跟一棟房屋差不多的拳頭,和正常男性的拳頭相觸的瞬間,磅礴的咒力互沖而引起的暴風在剎那間席卷了本就無比凄慘的大地,個子嬌小的少女甚至被吹得倒退了好幾步,要不是乙骨憂太及時抱住她,大概會被直接吹飛。

咒靈操使則用殘餘的力氣掏出薙刀形的咒具,将一端插入地面來穩住自己。

鑒于這會兒并不是向舊友抱怨動手的時候別波及傷患的好時候,夏油傑在撐過那一陣沖擊之後,便很識趣地躲藏進亂起的煙塵中撤退。

咒力幾乎耗盡,手頭積累多年的咒靈也消耗得七七八八,咒靈祈本裏香就算被重新喚起,先前戰鬥中磨耗掉的實力也不會回來,五條悟解決她不過是時間問題,他留在戰場除了添亂沒什麽用處。

現在不跑等着對面打完了被順便提去高專嗎?夏油傑又不傻。

事實上不僅是咒靈操使心生退意,另一頭抱着少女的乙骨憂太也正伺機退向戰場邊緣,操縱他的人似乎很清楚少年和少年的咒靈都并不是六眼咒術師對手的事實,跑得一點都不猶豫。

詛咒師向來不介意給敵人添堵。

“悟!別管咒靈!那個小丫頭才是重點!她在操縱乙骨!”夏油傑因為重傷而顯得沙啞的聲音穿透寬廣的空間,清晰無比地進入了正專心和咒靈女王纏鬥的銀發青年的耳朵。

只要乙骨憂太失去意識,咒靈女王自然就會回到少年的身體裏。

青年稍稍偏過頭來,露出一只由于浸滿了殺意和狂氣,宛如鬼火一般燃燒起來的蒼藍眼瞳,六眼的視界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正試圖撤離戰場的少年與少女。

他一腳踹開再度咆哮着向自己撲來的巨型咒靈,毫不猶豫地轉身去狙擊乙骨憂太懷中的少女。

黑發少年的抵抗和守護只維持了不到半分鐘,便被老師打折了手腳,像掃開什麽礙事玩意那樣一腳踹去旁邊。

直到被咒術師親手捏碎頸骨之前,少女裏香都是一臉愕然的表情。

随即,她沖着面前看似冷酷無比的五條悟艱難而扭曲地笑了笑。

“……後…面。”

咽氣之前,她只是這樣說道。

自己的身後并沒有敵人。

根本沒有死角的六眼咒術師皺了皺眉頭,随即一道寒意蹿上脊背,他不敢置信地緩緩轉過頭去,然而映入那雙蒼天一般眼瞳的,确實是他無法否認的事實。

屬于夏油傑的,咒力的氣息消散了。

遠處的另一頭,本該拄着薙刀撤退的咒靈操使低頭跪在地上,位置還是他出聲提醒五條的地方。

一支纖長的冰矛徹底貫穿了他的身體。

五條悟極為緩慢地走過去,直到手指觸碰到對方已然冰冷的臉龐,他才确信夏油傑是真的死去了,咒靈操使之前在戰鬥中的提醒,竟然成為了兩人之間最後的訣別。

他原以為還能有更多的時間。

起碼還能再好好多說幾句。

然而所謂的時間,永遠在你需要它的時候,才猛然發現早就如同握在手心裏的沙粒那樣,無聲無息地流淌離去。

當詛咒師們好不容易到達原本是教會,而如今是廢墟的地方,看到的,便是不知何時到來的雪發青年跪坐在地,垂着腦袋,伸手替懷中阖上了眼簾的咒靈操使慢慢擦拭面孔的景象。

僧袍中央巨大的暗紅孔穴和夏油傑青白得過分的面孔都提醒着他們,那絕非是昏迷。

無論是真奈美,還是米格爾,或者拉魯,都陷入了苦澀的沉默裏。

美美子死命按住了即将嚎哭出聲的嘴巴。

而菜菜子直接癱坐到了地上。

“不……假的,假的,我,我明明,我明明阻止了的!願望,願望明明沒有問題!不會再有百鬼夜行,今天要死掉的應該只有我一個呀!!”

詛咒師們并不清楚她為什麽要這麽說,只有少許知道點內情的真奈美憐憫地看了一眼抱到一起開始哭泣起來的雙胞胎。

以夏油傑對養女們的寵愛,将她們即将面臨的災厄轉移到自己身上并不是叫人意外的事情,他唯一沒有料到的,只有敵人實在強得過分這一點而已。

雖然五條悟始終沒給他們半個眼神,但要回首領的遺骸依然是他們不得不做的事情。

成年者們步履緩慢而堅定地走向渾身寫滿生人勿近的雪發青年。

小小的咔嚓聲讓真奈美無意識地回過頭去,她看到的是美美子和菜菜子捏着一只枯瘦的幹屍手掌,折斷了其中第三根手指,并吐出祈禱的景象。

【請再送返一次!将這記憶送到能阻止夏油大人死亡的時刻去!無論是我的性命也好,美美子的性命也好!!!無論如何,請求您!!】

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少女們如同衰敗的花朵般,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誰也沒來得及阻止她們。

戰場的邊緣上,本該死去了的裏香的屍骸,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

“喂,夏油,前面有貓在叫耶。”

陌生的,小孩子的聲音傳入耳廓,夏油傑茫然地轉過頭去,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稚嫩面孔,眼熟的國中校服穿在他身上,街道兩旁的廣告和店鋪都呈現出一種又新又舊的奇妙感。

新是因為建築物都是新建的,舊是因為,那些廣告和商品都是二十多年前才流行過的東西了。

咒靈操使緩緩垂下視線,看到的是一雙柔軟嬌嫩的,未曾留下任何鍛煉痕跡的,屬于小孩子的白淨手掌。

他想起了意識陷入黑暗前胸口突如其來的劇痛,想起了養女曾突然獲得的預知能力。

褲子的口袋裏,似乎裝着膈人的東西。

如今還是短發國中生,一副好學生模樣的少年,翻了白眼,伸進褲兜裏,毫不意外地掏出了已經折斷三根手指的枯手。

少年随手就把這晦氣玩意丢進了街邊的垃圾桶。

菜菜子到底許了什麽願望,這時間跳得也太誇張了啊!!!!人生重來這種事情他根本一點也不想要!!!

“喂,夏油?怎麽了?你沒事吧?”面目陌生的少年還在跟他說話,但咒靈操使對面前這位自己根本連臉都忘了個幹淨的國中同學已經徹底失去了興趣。

“猴子不要跟我說話。”他冷漠地回答。

“哈??”對方顯然被夏油傑的态度搞懵了,“你在說什麽啊,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但咒靈操使一點沒理會他的意思,徑直向前方的小巷走去,一頭霧水的少年忍不住跟在他身後,“喂,夏油,到底怎麽了……啊!!你!在幹嗎啊!”

被看到了虐貓變态毫不猶豫地丢開兇器和奄奄一息的貓咪,扭頭逃跑。

“給我等下!”少年原本想追上去,但想想還是回頭去看貓,他用自己的外套包裹起那只可憐的動物,想要和友人商量一下該怎麽辦,然而原本熟悉的朋友的舉動卻叫他目瞪口呆。

“怨恨嗎?”夏油傑沖着空無一物地地方說道,“那就追上去吧,随便你喜歡,想怎麽做都行,結束之後回到我身邊來。”

“喂……傑,你在跟什麽東西說話?”

黑發的友人轉過臉來,面無表情地撇了他一眼,然後再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貓咪。

“已經沒救了。”說完,他伸出手,直接折斷了小貓的脖子。

“你他媽在幹什麽啊————!!!”

“找個好地方埋了吧。”

夏油傑只是這樣說道,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巷道,将近乎崩潰的少年獨自一人留在黑暗的角落裏,不過稍稍走出去一段時間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走反了。

家的方向,在另外一邊。

咒靈操使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個被他親手埋葬的小小屋舍,但他竟然還記得。

少年夏油傑無奈地吐了口氣。

如果可以的話,他其實不太想再見到父母的面孔。

畢竟,只要想到還得再殺一次,他就感到了些許疲憊,看見久違的面孔的時候應該會更累吧,咒靈操使脫力的想。

并且還有聲音和體溫。

必須得和父親,以及母親,再一起生活好幾年。

這實在超過了能夠忍耐的極限,辦不太到啊。

但立刻殺掉也不太可能,那樣的話,高專絕對不會讓他入學,并且會立即把他關進監獄,說不定判個死刑都正常。

第一次感到人生多艱難的夏油傑,煩躁地靠在街道旁的郵筒上,開始思考小孩子的零花錢夠買多便宜的香煙。

他急需尼古丁來麻痹一下腦袋。

明明也有不入學高專,直接去當詛咒師的選項,但這個念頭,卻一次也沒有出現在夏油傑的思考裏。

而在遠離咒靈操使生活地的仙臺,一家普通的醫院裏,兩個男子相遇了。

“12號,虎杖香織女士。”

護士拿着檔案夾,親切地探出診療室的門,向着夫妻兩人招手。

“我過去了。”妻子這樣對丈夫說道,然後忐忑地走進診療間,虎杖仁目送着她在裏面坐下,和醫生小聲地說着什麽。

“……要很長時間的。”旁邊的男子對他說道。

“唉?”仁有點驚訝地轉過頭去。

旁邊面目溫和的男子沖他點點頭,“第一次吧?開始需要建立檔案,所以要了解一些具體的情況,會聊上一會兒,只要不是身體有什麽困難,後面多半都能成功的。”

“這樣啊,謝謝,承您吉言。請問您是……”

“鄙姓祈本。”男人苦笑起來,“已經是第三次過來了,希望這次能成功。”

虎杖仁輕輕吐了口氣。

“希望我們都能成功,當上一個很好的父親。”

他擡頭看向科室的名牌。

輔助生殖科。

結婚多年卻遲遲沒有消息,于是太想要孩子的他們,選擇了來做試管嬰兒,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并沒有誰會為此苛責于他們。

誰也沒有看到,有個身穿雪白和服,發色淺淡,只在頭發中間有着一道鮮紅痕跡的,宛如雪女一樣的存在從科室正中央走過。

留着遮蓋住整個額頭的厚實劉海,長發随意披散在肩頭的女醫生挑着眉頭,看向面前貌若少女的冰咒師,“不是說過別在上班的時候來找我嗎?”

“因為你的進展太慢了。”

“合适的母體并不好找,稍稍耐心一點嘛。”女人微笑着回答,“說不定,明天就能有适合的病人前來就診呢。”

“還有一件事來通知你。”

“什麽?”

“高專有新生資料錄入了。”

“這種事情并不值得你特地跑過來啊?”

“術式是——咒靈操術。”

面容豔麗的女醫生,輕輕睜大了眼睛,然後露出一個極為欣喜的笑容來。

“哎呀,哎呀呀,看來我的運氣比你要好很多。”

“既然得到了好消息,就稍稍賣力一點工作。”

“是,謹遵禦令。”她笑着回答,“現在去殺未免太早了,得等他成長起來,不過上限實在太高,萬一變得太強我也會很困擾,是得好好想一想,要怎麽樣才能百分百殺死那孩子呢……咒靈操術,咒靈操術……嗯,我有主意了!”

女人笑着說道,“為那孩子,創造一個他絕對無法拒絕的咒靈吧!你覺得無限咒力如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