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八
“又來我這躲伊地知嗎。”從辦公室外走進來的硝子,看着正光明正大地躺在她的椅子裏專心用鉛筆在素描本上塗抹着什麽,并十分豪邁地将雙腿架上辦公桌的家夥,輕輕挑了挑眉,“說過不止一次了吧,再把腳放桌上,我馬上就撥電話過去哦?”
“稍稍等一下嘛,硝子。”從來不肯吸取教訓,絲毫沒有成年人的羞恥感,除開臉之外只能被稱為天然大型障礙物的同期用和身高截然不符的輕浮聲音這樣請求,“馬上就要畫好了。”
“在畫什麽?”
雖然姑且問了一下,不過家入并不指望會得到正經的回答,要說為什麽……
“锵锵!!!!看!!是桌面上的喜久福和幹鱿魚的速寫!!”
“還記得給我帶下酒菜,真難為你了。”已經熟悉了對方時不時就脫線一下風格的硝子極為平靜地掃過被五條特地顯擺地遞到面前的素描本。
嚴格地說畫得很不錯,一點不像毫無基礎的人會畫出來的東西,除了內容物是桌面上的喜久福和被拆開的幹鱿魚片。
“為什麽突然想要學畫畫?雖然你以前的簡筆畫經常讓伊地知難以拿給高層做報告,不過我覺得其實還挺不錯的。”只要忘記創作人的話,就能單純地當做可愛的作品來欣賞。
“嘛,也是沒辦法啊。”仍然賴在椅子上的青年罕見地垮下臉,“根本沒有那個人的照片,連兒童時期的都沒留下來……竟然還會出現搬家的時候丢了這種離譜的事情,真是太讨厭了。”
“……那個人?”
“我去見過天元了,果然不是我神經過敏或者妄想,我們兩個念高專的那一屆,是三人。”
家入硝子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三秒,片刻之後下意識地從衣兜裏掏出香煙,抽出來之後又慢吞吞地塞回去,“等等,忘記的只有我嗎?照理說夜蛾……”
“當然不止硝子你,是·全·部·哦?”青年嘆了口氣,“你知道嗎?連他的父母和家裏人都深信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是什麽術式的效果嗎?誰幹的?”
如此徹底而全面的改寫,絕不是簡單粗暴的詛咒能做出來的事情,只有身為同類的人類才會……
“唔,算是一種意外吧。”五條這麽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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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算是天災一樣的不可抗力,不然你以為有誰能動我的記憶?”雪發的咒術師聳聳肩,天元提醒過他,為了避免被發現,不要輕易呼喚□□字,最好連想都不要想到它們,所以他幹脆直接對硝子隐瞞了關于夏油傑失蹤緣由的具體情況。
“大概就是某天他走在路上,然後突然掉進了能夠直通地心的洞穴這樣詭異的天災,雖然運氣确實是很糟糕,不過也有好的部分,比如說認識了我這個可靠的同學,竟然能把他的存在想起來,然後還有這個本事把人找回來。”
硝子看了一眼椅子上仍在笑嘻嘻的雪發咒術師,輕輕嘆了口氣。
“忘記了也不是你的錯,畢竟我們全都忘記了,甚至沒有一個人想起來過。”
“放心,我可不是遭遇了臺風飛機晚點,錯過預定後會縮在角落裏自怨自艾的類型,不趕緊去搶下一份限量甜點的話,那不是連下一份都吃不到。”
“你想起了多少?”看青年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相處多年,知道他不想談了的家入也不在之前的話題上多做糾纏,而是問起別的事來。
“名字和臉!”六眼的咒術師很是自豪地說道。
“……”硝子默默伸手抹了把面孔,然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有什麽喜好嗎?”
“?幹嘛突然問這個?”
“要是真能成功找回來,姑且送點喜歡的東西安慰一下,這也太慘了。”只知道名字和可能變了的長相有個鬼用,想想日本至今沒能成功抓到的通緝犯數量吧。
“什麽嘛,硝子也太小看五條家了,找人這種事情他們姑且還是很在行的,起碼比找咒靈的時候擅長很多呢。”
“你到底是在誇他們還是在罵他們……”
“啊哈哈哈,能派上用場就行啦,不要計較這麽多。”
家入硝子拿過桌上的素描本,她所看到的那一頁其實在十分中間的地方,前面已經用掉了不少紙張,因為五條很随意地放着,所以硝子便也坦然地翻看起來。
第一頁還是她所熟悉的馬克筆簡筆畫,一個舉着捕蟲杆的七八歲孩子,因為是兒童畫風格,因此壓根看不出詳細的長相,只能意識到對方正走在大概是河提邊的地方,身旁飛滿了蜻蜓。
第二頁就直接換成了炭筆。
被塗黑的底色上畫着大概是天臺的場景,一個輪廓和面目都很模糊的少年轉過頭來,筆觸十分粗糙拙劣,明顯是初學者會畫出來的東西,但比例之類倒意外的标準。
後面的畫面随着繪畫者的技術漸漸純熟而變得清晰起來,教室裏坐着着的男生與女生,硝子能夠辨認出其中一個正是自己,齊齊地望向門口的場景。
穿着高專的校服,面容依然模糊,只有身體,但能感覺到那種屬于少年人的稚嫩氛圍。
在教室裏談論着什麽的三人,坐着咒靈飛翔在天上的少年和直接憑空漂浮在半空的少年,以及下面對着他們比中指的自己,沖着天空中的二人把咒骸當炮彈丢的夜蛾。
校園中的櫻花樹林。
捉弄學弟們的五條,在旁邊圍觀的陌生少年和自己。
在吸煙角裏一起吞雲吐霧的黑發少年和自己,以及一個被嗆到的,開始向兩人抗議的五條。
手拉着手行走在街道上的幼稚園裏的孩子們,走向父親的腳底的影子吸引了無數咒靈的年幼少女,星漿體天內理子戴着米老鼠發圈歡笑的面孔。
然後,便是最後一張她剛剛看過的喜久福跟鱿魚幹。
總共半本薄薄的素描本,寥寥數十張的練習,五條就已經從毫無基礎的新人進階到了畫得還算不錯的美院新生水平,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同期離譜的學習能力和實踐能力,但家入還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太陽穴,“……總共練了多久?”
“嗯?你說素描嗎?半個月吧?在路上的時候,或者暫時沒有任務的空閑期間随便畫上幾筆,畫畫想學的話,意外地方便呢,只要有筆和紙就行了。”
“千萬別把你這話跟直毘人說。”
“哈?跟那家夥有什麽關系?”雖然五條和禪院家的關系相當微妙,不過當代家主直毘人姑且算是爛得不那麽徹底的禪院人,因此多少還能說上兩句話。
“他的愛好可是動畫哦?”咒術師裏的奇葩自然不少,因為術式的緣故,直毘人發展出了對動畫的熱愛,甚至到了自己去繪制賽璐璐片的程度,以咒術師們對身體的控制力,他當然不可能成為可悲的畫伯,但要說畫得多好,那還真不至于。
“所以?”五條一臉無法理解的困惑。
果然,讓學神去理解學渣和一般人的痛苦是不可能的。硝子點起煙,用新鮮的煙圈砸了某個擺出無辜表情的同期滿臉。
“總之,你要是告訴他練到這個程度的素描只花了半個月的話,他可能會比知道甚爾的兒子要來京都高念高專還要生氣。”
“真的假的?只是一點素描耶。”
“什麽時候你才能對自己的離譜稍微有點自覺呢?”
“那是什麽啦,硝子真是的,時常在意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五條無甚所謂地笑起來,“總之,不要在直毘人面前畫畫就行了?非常簡單的要求嘛,要學這個的理由本來也跟他也沒什麽關系。”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說道做到哦?”畢竟相處了多年,對損友兼同期那個答應得好好的依然能理直氣壯地忘記的性格,她多少有一點了解。“我們在禦三家的夥伴可不多,別又專門跑去跟人吵架。”
“但那家夥站在我們這邊,不是因為甚爾和惠的緣故嗎?雖然我也稍稍算得上,可主要還是他們兩個吧?”
“笨蛋,要是沒你在的話,你以為禪院能這麽輕易接受惠不回去的結果嗎?”
如果只有甚爾,搞不好禪院家還會在暗中想點辦法,畢竟天與咒縛的弱點是式神和詛咒,沒有咒具的話,即便是身為咒術師殺手的甚爾也很難攻擊到詛咒之類的東西。但他旁邊要還站着一個堪稱無敵的六眼,禪院家也只能乖乖把腦袋裏的糟糕想法全數老實收回去并認栽。
“哈哈,硝子,可別小看甚爾。”五條聳聳肩,“禪院要是敢不經他同意擅自把惠帶走……嗯,大概第二天就沒有禪院家了吧。”
家入嘴巴裏的煙差點掉下來。
“好吧,早該知道能跟你混在一起的家夥,外表再正常,裏面也肯定瘋得不輕。”
她無奈地咕哝了一句。
“就是那麽回事啦。”五條輕松地說道,“好,再呆下去伊地知大概要開始着急了,我先去工作,這個替我保管一下。”
“都說不要把我的辦公室當成休息室了!”
“拜托啦!硝子~~回來給你帶手信啦~”
面對友人的責備,六眼的咒術師只是笑着糊弄了過去,然後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個任務地點,作為咒術界僅有的兩位特級之一,五條悟的忙碌程度始終遠超任何人,而作為僅有的反轉術式持有者,家入硝子自然也沒有清閑到哪裏去。
眼睛下方始終帶着睡眠不足的淡淡淤青的校醫女士無奈地搖搖頭,正打算将素描本收起來,卻發現後方本該是空白的最後一頁裏,描繪着簡陋的草圖。
能夠看出反複修改的痕跡,和其他幾乎全是一氣呵成的頁面截然不同。
雖然是只有寥寥數筆的草稿,但依然能夠清晰地辨認出畫中人就是之前那些畫面裏的黑發少年,也就是五條所說的,被高專的衆人遺忘的‘第三個’。
有着細長眉眼的少年看上去應該是十六七歲的年紀,沖着她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明明是在笑的。
卻仿佛馬上就要流下眼淚來。
少年正做着一個要捏碎什麽的動作,微微開阖的嘴唇似乎在說話,但誰也無法聽到他的話語,而這個瞬間也被永遠凝固在了畫紙上。
即便作為治療者,始終被保護在後方,但家入硝子依然能夠辨認出,畫中的少年,恐怕是被停留在了與人世的一切做訣別的瞬間。
草圖的下方右側,被随手寫上了‘夏油傑’這個名字。
五條悟說對方的失蹤和被遺忘是因為遭遇了‘天災’的緣故,卻一句不提那個第三人究竟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遭遇了天災。
女醫師無聲地咬緊了嘴裏的煙頭。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五條。
身為咒術師,最不能執着的事物,便是已經離去的亡者啊。
被分配的祓除任務只花費了六眼的咒術師短短二十分鐘的時間,并且拖延了那麽久并不是因為咒靈難搞,而是得從對方的生得領域裏把失蹤的普通人帶出來,正好比較趕時間的五條也懶得像平時那麽慢條斯理地去領域裏散步,直接就用蒼進行了一番暴力拆遷,然後把因為領域破碎而氣急敗壞地沖出來的咒靈給輕松解決了。
至于飽受驚吓的受害人們,以及基本完蛋了的半片森林公園的後續處理事宜,全部都被留給了看着面前仿佛下過炸彈雨一樣的龐大廢墟場地,暫時陷入了呆滞的伊地知。
五條毫無同情心地拍拍屁股上沾到的一點灰塵,提着早就買好的手信點心,吹着口哨消失在原地,反正他的工作就只是祓除咒靈而已,其他跟他可沒關系。
移動到一個印象模糊的地點并不算很容,但六眼的咒術師依然做到了,雖然乘坐交通工具一樣能夠到達,甚至更穩妥一些,但那樣的話就肯定會讓人察覺到他的行蹤。
其實并沒有特地隐藏的必要,畢竟夏油傑離開的時間實在太早了,早到他還來不及像上一次那樣從高專叛逃,就算回來了,咒術界也不會通緝他。
但尋找傑的蹤跡這件事,不知為何,五條悟就是不想讓任何一個無關的人牽扯進來。
仿佛那本該是只屬于他一人的聖地巡禮。
即便如此,也不能改變六眼的咒術師手頭能夠尋找的線索都正在逐漸斷絕的事實,夏油家的拜訪失敗之後,他曾試着偷偷潛入警局,用裏面的電腦來查詢公民信息,但夏油傑這個名字連離譜到連同名都不存在,直接顯示了零,而用容貌搜索的話他手頭又沒有照片。
最後不得不臨時學了一陣素描。
因為就算老實認輸,願意動用五條家的勢力而不是自己親自去找人,他也總得拿出個照片來給部下們。哪怕是被他的任性折磨了多年的五條家,要找到一個連面孔都不知道的陌生人,難度也還是太高了。
現在僅有的線索,就只剩下少年于八歲的時候在老家失蹤這件事情了。
那是五條悟得到的備份記憶裏,少數比較清晰的片段,因為能用被修改過的記憶和備份做對比,兩份記憶裏,他都是獨自離家出走,并且在閑逛途中失手幹掉了一個不會咒術的普通人,稍微有些差別的僅僅是結局。
被更改過的那個,他若無其事地把人埋在了偏僻神社的後山上,肚子餓了之後就拍拍衣服回家了,誰都沒發現過有人死亡的事情,五條家甚至也沒有覺得這是一次離家出走,只當是小少爺自己出門散步,又平常地走了回來。
而備份記憶裏,因為心情不好而在河提上對着蟲子撒氣的他,和一個黑發的少年相遇了。
那真是非常普通的一次相逢,彼此甚至未曾交換姓名,僅僅是一起埋掉了屍體,躲雨的時候順便吃了點心,就像兩只偶遇的小動物默契地用尾巴互相打了個招呼,又平淡地分別的感覺。
五條沿着當年的河提,當年的神社都轉了一圈。
他看着神社後方雜物間裏躲着的,小小的,漆黑的小孩子嘆了口氣。
“抱歉啊,當時沒把你好好送走,畢竟我那時候也只是個小鬼嘛。”青年蹲下身,甚至從手信袋裏拿出一個點心,放到咒靈面前。
“要吃嗎?味道挺不錯的。”
咒靈從面部豎着裂開鮮紅的嘴巴,一口吃掉了點心。
“确實很甜吧?好,點心也吃過了,小孩子的睡覺時間到了。”這麽說着的咒術師,輕輕打了個響指,将吃完點心還不滿足,試圖前來啃咬他的幼童咒靈變成了碎散的煙塵。
“這邊也沒有什麽頭緒……唉,看來果然是只能讓家裏人來找了。”
五條很是沒轍地撓了撓雪白蓬松的短發,從地上站起來,為了緩解一下煩躁的心情,他幹脆走向了後山的方向。
要是沒記錯的話,那邊還有一具屍體,雖然是被他幹掉的,也不好說是否會誕生咒靈,畢竟那時候什麽措施都沒做。
本着反正也做了多餘的事情,幹脆就負責到底的念頭,五條悟輕易地找到了一處六眼能明顯察覺到與旁邊不同的土堆。
蒼的術式格外合适用來挖地,尤其在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且将術式練的十分純熟的如今。
雙手插着褲兜,站在坑洞面前施施然地等着土坑一點點凹陷下去的青年,在看到逐漸露出形狀的白骨的時候,終于變了臉色。
那不是成年人的遺骨。
而是一具小孩子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