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九
大部分時間都能自得其樂,哪怕是跟讨厭的高層們開完會回來,也能從捉弄伊地知的行為裏找到樂趣的五條,罕見地帶着陰沉的臉色回來了。
家入擡頭看了他一眼,很是熟練地從旁邊的抽屜裏摸出一只紅豆面包丢過去。
“給,稍微吃點東西平複一下心情吧,發生什麽了,讓你這麽生氣。”
單手接住塑料包裝的青年垂下眼睑,“吃東西還是等一下吧,先幫我看看這個。”只穿着襯衫的五條把右手上充當包裹皮的外套擺上桌,嘎拉拉的熟悉聲響讓硝子挑起眉頭。
扯開布料之後,果然看到了沾滿泥土的泛黃骨骼。
屬于人類的,并且還是小孩子的遺骨。
“誰的?”
“不知道,所以才要硝子你幫忙。”
“面部複原嗎……我可比不上專門的法醫哦?只是随便學了學。”
“沒關系,能有個大概就行了。”
家入不可置否地點了點頭,“那等我半天,反正今天剛好很空。”其實要複原樣貌絕不止半天,但不強求長相完全沒差錯的話,就會快很多,尤其五條帶回來的骨骼相對完整,除開後腦勺上的致命傷之外,并沒有太多的傷痕。
暫時無事可做的咒術師熟門熟路地從硝子的文件架上翻出自己的速寫本,幹脆地拉過一旁的椅子坐下,抽出炭筆,從一張全新的白紙開始塗抹起來,他畫得十分認真,以至于時間過去了很久,連硝子暫時從旁邊的解剖室回來泡咖啡提神,青年都渾然不覺。
站到五條身後的家入瞄了一眼畫面。
白紙中央的,是一個穿着身黑衣,雙手插兜,明顯比先前許多速寫上的少年更年長些的男子,原本在腦後整齊紮成丸子的頭發被放了一部分下來,看上去很有點散漫不羁的味道。
他就這麽看着畫面之外,臉上雖然帶着微笑,卻莫名給人一種有些冷漠的感覺。
“這家夥到底是什麽時候被帶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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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子啞然地問道,原本她還以為夏油傑是個沒能成功畢業的同期,但看這一副又不像了。
“大概是高專二年級?”五條如此回答。
“你畫的這張絕對有二十五了吧?”
“也不能保證他被帶走的這段時間裏沒成長。”六眼的咒術師這麽說道,“只用年輕的面貌去找,萬一錯過就糟糕了。”
“……那你帶回來的,五六歲的小孩子遺體又是怎麽回事?”
“只有六歲?”五條瞬間轉頭望過來。
“差不多?反正誤差也不會很大。”兼職法醫的校醫聳聳肩,“從遺骨來看完全是普通人,不可能是咒術師,雖然有沾染到咒力的氣息,但應該是因為死後産生了咒靈的緣故。”
“是神社後面的小鬼啊。”六眼的咒術師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真是的,吓死我了,要不是旁邊又挖出來一個成年人的,就真的跟鬧鬼一樣了,咒術師遇到靈異事件也太好笑了,還以為又要被歌姬她們笑話呢。”
“但凡你少欺負幾次歌姬,她也不會那麽針對你。”
“說什麽呢,才沒有,歌姬那麽弱,跟她打有什麽意思,我還不如去找七海。”
家入硝子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你這種言論就叫做欺負哦?”
“哈?根本只是實話而已??”
校醫女士懶得理他,“只靠想象畫成這樣就有點厲害了,你們倆感情很好?”
“……大概吧。”五條如此說道,“畢竟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有這麽個人而已。”
硝子撇了他一眼,安靜地低頭喝咖啡,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誠不欺我。
這話能信,那她除開戒煙之外肯定還能戒酒。
讓五條家用來找人的兩幅素描當天就由五條悟親手完成了,被拍攝了照片之後發送出去,硝子除開将那具幼童的屍體送去警局之外并沒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只看伊地知偶爾來找人的時候一臉絕望的樣子,并跟她小聲抱怨五條這次要求的死線格外誇張,要是聖誕節之前沒出結果的話可能得準備切腹。
“搜索範圍是全國,線索也只有兩張照片,半個月的時間……就算以五條家的能力也太難了啊!!”已經被社畜生活折騰了多年的年輕後輩滿臉滄桑,就差抱着家入的大腿哭訴五條的蠻橫和不講理。
校醫女士思索了一番青年帶回來的骸骨,外加對方應該是咒術師的推測。
“先從醫院開始找起吧?”
和咒靈扯上關系的話,無論如何都很容易受傷,雖然一般來說正常生活的人也肯定有生病的經歷,但一些小毛病,光是藥房裏的成品藥就足夠治療,不去看醫生是完全可能的。
唯獨嚴重的外傷絕對需要醫生來縫合,她所知道的咒術師們,哪怕是最強的五條,都在無下限沒大成之前受過不少需要反轉術式幫忙治療的傷口。
想到輔助監督們傷亡率的伊地知連聲稱是,一邊按電話一邊急匆匆地跑出了門。
如果可以的話,硝子還是挺希望他能成功的,無論找回來是活人,還是已經去世的遺體,哪怕是後者,也總比現在不清不楚地把五條的精神都拴住的情況強。
此刻身處四國,名為泷川悟的年輕人對這些發生在別處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将變成黑色魂玉的影子放了出來,讓它跟在自己身邊。
“竟然不是怨靈……你到底是什麽呢?”他端詳着因為腿部的殘缺,所以用大概是頭發的東西變成了觸手在地上移動的少女黑影,“算了,反正肯定不是人。”
也絕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讓黑影去尋找‘小鹫’的要求意外地順利,少女的影子似乎本能地知曉需要往哪個方向前進,跟着它的指引一路搭乘公交,最後終于成功來到一所中學大門前的泷川沒有擅自進入,而是扭頭走向道路另一頭的商業街。
現在離放學還早得很,還是先找個地方打發時間更合适。
他原本是這麽打算的,但走着走着,繞過山坡的道路一側徒然變得開闊起來,青年轉頭就看到了遠處寬廣的海面和伫立其上的跨海大橋,雪白的橋身有種纖細的美感,依稀還能看到有車輛在上面來往的光景,一副十分合适充當觀光景點的樣子。
若非他已經從園子那兒得知,這座橋梁其實并沒有真的在通行的事實,可能也會覺得眼前的景色十分尋常吧。
泷川決定去探查一下這座跨海大橋,只要他仍然打算逃離四國,無論橋梁還是海面,确保一條出路都是必需要做的事情,更何況,所謂的無法通行這種話,光聽一個躺在病床上的小姑娘的一面之詞,實在很難叫人相信。
尤其是越靠近大橋,就越能看得清這條交通要道上來來往往行車的數量的時候,每輛車的牌號,車型,乘坐其中的乘客,甚至連汽車塗漆上剮蹭的劃痕都清晰可見。
得是什麽樣的幻術,才能做到這種程度呢?
青年一度懷疑少女可能是被自己的父母和那些神官們蒙蔽了,畢竟作為一個不能獨自出遠門的未成年人,只要始終向她們灌輸特定的信息,對世界還一無所知的小孩子很快便會深信不疑,畢竟她們很難想象大人不僅會撒謊,還會刻意編織巨大的騙局這件事。
直到他的雙腳越過了某個界限。
已經近在咫尺的跨海大橋巍然不動,原本遠望着顯得十分纖細的雪白橋身變成了一座必須擡頭才能勉強看到頂端的龐然大物,而先前始終在他面前川流不息的車海,甚至從駕駛室裏向他投來好奇視線的司機們,全部都變成了稀薄的影子,雖然開上了橋梁,卻筆直地穿過了一些原本并不存在的東西。
入口處豎着一排極為緊密的水泥柱,每一根都起碼有四米高,差不多四十公分粗細的方形,被細致地塗上了白漆。而朝向來者的那一面上,寫滿了鮮紅色的符文。
是符咒專用的文字,不知為何,泷川能夠看懂上面的紋路,都是一些不讓人靠近,靠近了也會自己離開,模糊精神,模糊感官,甚至還能夠制造幻覺的咒文。
水泥柱後方的橋面幹幹淨淨,別說車輪印,連腳印都不存在,顯然,這座橋根本沒有任何人通行過,青年甚至看到了橋梁兩側的拉索上密密麻麻地懸挂着金黃的銅鈴,鈴铛下方本該是鈴舌的位置卻沒有懸挂任何用來敲響的事物,而用一張紙質的符咒代替。
海風吹過橋面,成百上千的銅鈴無聲晃動,畫滿了朱紅色咒印的雪白符紙上下紛飛,發出沙沙的微響,宛如樹葉于枝頭震顫。
青年茫然地看向橋梁中央,他想着,既然自己的眼睛能夠看到真相,那麽總能從這座橋上走過去。
但他還是想得過于天真了。
橋梁中央,存在着比入口的水泥柱更為離譜的東西,本該是寬敞通行的索塔下方,被注連繩密密麻麻地盤繞出橢圓行的封門,挂滿了雪白的禦幣,正中央也不知道是錦緞還是布匹,也同樣繪制了符咒,因為距離遙遠,所以無法看得清楚,但青年知道,肯定是有什麽人通過的瞬間就會報警的咒文。
這座橋梁根本沒打算用來通行。
陸路行不通的話,那就只能考慮海路,這麽想着的泷川理所當然地讓視線略過了海面,然後,他便為映入眼中的景象而短暫的停止了思考。
那是什麽東西?
泷川甚至是楞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看到的并非幻覺,而是真實存在的景象。
只不過,是到達了結界邊緣的同時,具備特殊的眼睛,才能真正看到的真實——看似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出現了多餘的東西,巨大的牆體高高升起,阻隔了海水的流動,那道牆離得相當遠,青年甚至能夠看到有數艘手指大小的大型漁船在牆體附近進行捕魚的作業。他不知道漁民們是否能夠和他一樣看到黑牆,但其實相當龐大的漁船在牆面的比較下,看上去簡直和孩子的玩具一樣袖珍,那建築靠近了看一定更為震撼,圍牆筆直地向左右兩側延伸而去,一直去往無法窺見的視線盡頭,但青年能夠确信,這道圍牆絕對是将整個四國的海面都封鎖了。
沒有任何出路存在,這是一座被徹底封閉了的,由神和侍奉它的子民們所栖息的伊甸之島,想要離開島嶼根本是天方夜譚。
青年終于明白,為何病房裏的少女對‘外界根本沒有人’這件事如此确信。
因為能夠出去的人,一個也沒有。
想必,能夠進來的人,同樣也不存在。
那麽,對這個封閉的小小島國而言,外面的世界并不存在這件事,即便最初只是謊言,如今也跟事實沒有任何分別了。
泷川不知道他是如何離開大橋,又是如何走回學校的方向的,因為看到的東西太過具備沖擊力,青年的精神始終有些恍惚,他甚至一不小心走到了馬路中央,惹得一輛路過的車輛被迫急剎車,司機從駕駛室裏探出頭來,對着面前的青年破口大罵。
“白癡!!怎麽走路的!!不要命了嗎!!”
而泷川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對方,他甚至無法分辨這輛車和這個司機到底是真實的,還是神樹制造的幻象。連帶的,他也一時有些無法區分這個世界本身。
腳底踩下去的,真的是地面嗎?頭頂的瓦藍,又真的是天空嗎?
這拂過發梢的,究竟是微風,還是某個人的手指?
這溫熱的,觸碰在臉頰上的……
“咦?”
泷川無意識地伸出手背,想要觸碰自己的臉頰,方才,這個位置确實略過了仿佛被什麽人觸碰的溫熱感。
在青年所不知曉的日本某處,雪發的咒術師默默取下覆蓋雙眼的繃帶,在伊地知的帶領下走入一間極為偏僻的慈善病院。
“還好家入小姐讓我們先從醫院的檔案查起。”一臉總算解脫神色的輔助監督拿出手帕擦了擦臉上滑下的汗水,“就是這裏,被護士們稱為‘泷川君’的病人,因為最初是在河裏發現他的,一個失去了意識的高中生,沒有身份證明,就随便給起了一個方便稱呼的姓氏。”
進入了病房的他,和五條悟一起,無聲地看向面前的病床。
那上面躺着一個極為消瘦的年輕人,鴉羽一樣的黑發散落在雪白的病床上,常年無法照射日光的膚色蒼白得仿佛屍體,若不是他的胸膛仍有微弱的起伏,大概能直接送進太平間裏。
“……已經昏迷了整整十多年了……醫生說,醒來的希望可能不是很大……”
昏迷的年輕人雖然雙眼緊閉,嘴唇的色調也淡薄得幾乎和皮膚差不多蒼白,但仍然有着和五條發給他們的照片上,一模一樣的面孔。
伊地知不清楚雪發的咒術師是否有聽清他的報告。
因為對方僅僅是緩慢地走到床邊,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青年蒼白到透明的臉頰,仿佛在确認面前的存在并非幻影,而是真實存在的事物似的。
伊地知本能地反駁自己的胡思亂想,畢竟,這樣的事情怎麽會發生在五條悟身上呢,而世上又怎麽會有六眼無法辨別的存在。
“傑,找到你了。”
他聽到五條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