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疏
這是闵疏被關押在長寧王府私牢的第二十五天。
燭光黯淡,火苗閃躲着陰風,闵疏的影子忽明忽暗,濕氣從泥牆縫隙裏鑽進來,像是暴雨來臨前的征兆。
闵疏平日裏是見不着光的,這間牢獄裏沒有窗戶,只有帶着倒勾和鐵刺的皮鞭。
此刻侍衛點燃這根紅燭,只不過是為了讓他看清眼前的這紙供詞。
确切來說,是他想做,但還沒做成的罪狀書。
闵疏喉嚨幹澀嘶啞,萬分艱難地吐字:“我……不……認!”
坐于案幾前的幕僚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到自己面前來,把他的臉按在供詞上,厲聲質問:“你夜闖王爺書房暗室,伺機探取王府機密。你是王妃陪嫁,是王妃指使你,還是文相指使你!”
闵疏被按在案幾上動彈不得,他的手被反剪在腰後,動彈不得。
他虛弱的目光落在狀紙上,映入眼簾的就是“刺探機密”四個大字。
是了,這的确是他此行的目的。只是天公不作美,長寧王甕中捉鼈,他中了計,随即就被悄無聲息地押入了長寧王府的私牢。
但他決不能承認刺探機密的罪行,他知道自己一旦招認,就只有死路一條。
“我對王爺忠心耿耿!”他奮力掙紮,被打斷的鼻梁在證詞上蹭出一片烏黑的血印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的喉嚨幹啞,說完就開始咳嗽,噴出一桌子血沫。
幕僚嫌惡地避開,用力扯住他的頭發,把他從桌子那頭拖過來,盯着他污髒的臉,陰鸷地冷笑:“這裏多的是刑具,你還剩下幾樣沒嘗過?”
他說着把闵疏的腦袋往下重重一摔,看也不看他,擡手怒道:“來人!先斬他一只腳!”
闵疏被這一摔砸得頭暈目眩,再也發不出聲音來,直直地暈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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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的時候,紅燭還剩下個尾巴。
闵疏是被冷水潑醒的,外面大概是下起了雪,冷意貼着牆根往他身上鑽,他冷得牙齒直打顫。
他一回過神來就扭頭去看自己的腿,幸好還在。他剛要松一口氣,就聽到牢房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緊接着就是鎖鏈砸地的哐當聲。
片刻後腳步聲一轉,數十個帶刀侍衛在牢門外盡數排開,然後所有聲音都安靜下來,只有紅燭在噼裏啪啦地迸濺出火星子。
闵疏死死地盯着走廊轉角,看見一雙黑色的羊皮靴子穩穩地走進來,然後立在他跟前。
他費力的擡頭去看,只能認出黑色的長毛披風裏露出的半張下颌分明的臉,和他大氅上盤踞的五爪金龍。
闵疏知道這個人——長寧王,他的姐夫。
可惜的是,長寧王顯然并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麽個深藏不露的小舅子。
這樁婚事成了謀權的籌碼,對長寧王手裏兵權虎視眈眈的除了垂簾聽政的太後,還有闵疏的父親文丞相。
半年前先帝崩逝,長寧王遠擴邊疆二十裏,壓着五國來使割城求和,先斬後奏逼五國君主簽訂長達十年的喪權條約,而後帶着兵馬凱旋歸朝。硬生生給了當朝新帝一個又快又狠的下馬威。
一時間朝臣站位分明,而闵疏的父親文沉身居一品丞相,明面上就是個切切實實的保皇派。
梁長寧身着重甲上了鴻門宴,當日就受封長寧王,賜婚文家嫡大小姐文畫扇。誰都心知肚明這是一道不懷好意的聖旨,但梁長寧眉頭都不皺就接下了。
他給了丞相府三百擔聘禮,而丞相府回了他一百二十擔嫁妝——其中就有闵疏。
但梁長寧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是文沉的私生子,也不知道他是懷有何種目的作為陪嫁侍衛走進長寧王府的。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闵疏想,他計劃敗露,空虧一篑,所謀皆空。
闵疏聽見自己指骨被他擡腳碾斷的咔嚓聲,随即痛到失聲。
梁長寧擡腳死死壓住壓他的手指不放,居高臨下地盯着他,看不出什麽表情。
“二十五天,”他踩着闵疏的手指從他身上跨過,“刑具都走了一輪,嘴巴很硬。”
立刻就有人端來了黃花梨太師椅,然後畢恭畢敬地随立在一側,雙手捧着案幾上的供詞呈給他看。
他沒接,大概是嫌髒,只用眼睛掃過一遍,然後似笑非笑道:“聽說你對我忠心耿耿。”
闵疏小心謹慎,忍痛伏地而跪,“奴才對王爺死心塌地,絕無背叛之意!”
“我記得你是王妃的陪嫁。”
“忠心之意,王妃更甚!”
“你能做王妃的主?”
闵疏背脊一僵,暗道糟糕。果不其然,梁長寧轉了轉玉石扳指,漫不經心道:“既能做王妃的主,想必在文相跟前也是說得上話的角兒,你叫什麽名字?”
闵疏沒有擡頭,他心思急轉,只敢答後面的半句話:“奴才賤名闵疏。”
“哪個闵,哪個疏?”
其實這都是證詞上白紙黑字寫得分明的東西,他卻還要再問一遍。闵疏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好垂頭道:“闵亂思治的闵,百密一疏的疏。”
梁長寧靜靜看了他半晌,玩味道:“闵亂思治沒看出來,不過百密一疏倒确确實實。”
這話闵疏不敢回答,只能伏小做低跪在地上假裝瑟瑟發抖。
火星子噼裏啪啦地蹦,偶爾有一兩顆濺落到闵疏的頭臉上,被波及的皮肉很快冒起小水泡來。
梁長寧神色莫測,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片刻後才道:“擡起頭來。”
闵疏依言擡起頭,從雜亂污臭的頭發裏垂下目光。
按理說,他身為低等奴才,是不能直視親王的。但梁長寧足尖一擡,羊皮靴子就挑起了他的下巴,讓闵疏不得不擡眼看他。
“倒是生了副好相貌。”梁長寧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像是在敘述一個平淡的事實。
少年跪在地上看他,眼皮擡起來後露出的這雙眼珠子清冽如雪,在燭光的映射下仍不見暖意。
梁長寧收回腳,俯身改用手捏住他的下巴,嘆口氣道:“不放你去做美人計,卻要你來當個刺客,可惜了。”
梁長寧這下子倒不嫌髒了,他用帶着玉扳指的大拇指重重擦過闵疏幹裂的唇,直把它擦得紅腫,血珠子不要錢似地滾,很快就洇紅一片。
闵疏嗓子冒煙,忍不住舔了一下,舌尖剛好從他的指關節滑過他的扳指。
梁長寧手指頓了頓,聽到闵疏氣息甚微地狡辯:“求王爺明鑒,闵疏絕無半分背主之意!奴才既不配當美人,也絕沒膽子當刺客。”
“哦?”梁長寧挑了挑眉,饒有興趣道:“既不願意以色侍人,也不敢冒險刺探,那你想做什麽?”
闵疏下巴還被捏在他的手裏,那枚扳指硌得他下颌生疼,他卻不敢動彈,只得伸長了脖子艱難道:“闵疏是王妃的護衛,更是王爺的奴才!”
梁長寧身後那排侍衛的佩刀锃亮,光可鑒人,在燭光下像鏡子一樣清晰。闵疏眼睫微垂,用餘光細細掃過,從刀刃的反光裏瞥見了梁長寧手上扳指的樣子——龍頭蛇身,靠近掌心的那一圈雕了祥雲紋樣。
龍蛇雲紋戒,持戒者可越過虎符調用十萬大軍,而其中三萬是鎮守皇宮的錦衣衛。也即是說,只要梁長寧一聲令下,頃刻間就能殺穿東宮。
闵疏心裏一緊,知曉長寧王确實如父親所說,早有造反之心。只是如今局勢莫測,他不敢輕舉妄動罷了。
“看什麽呢?”梁長寧松開他的下巴,把玉扳指褪下來塞進他的嘴裏,随手攪了兩下,不容分說地把那玉扳指壓在他的舌根底下,柔聲道:“含着,千萬別咬碎了。這可是先皇遺物,能抵你丞相府上下三百口人命的。”
不待闵疏掙紮,他就拍拍闵疏的臉,站起來朗聲道:“來人!”
随侍在半步之外的侍衛連忙俯首,梁長寧轉身向外大步踏出,“賞他五十廷杖,若是死了就不必再來回話。若是沒死,洗幹淨了送到我床上,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個美人兒,還是個刺客!”
幕僚俯身應是,數十個侍衛随着梁長寧魚貫而出,兵器撞擊盔甲的聲音像是他生命末尾的喪鐘,随着撤下的碳火,這個牢房裏最後一絲暖意也消失了。
“來人,上刑!”幕僚把他胡亂拖起來,見他褲子單薄也懶得再扒,幹脆地向後揚手,厲聲道:“給我往死裏打!”
打板子這件事,其實很有些門道。
行刑人若是能看懂主子臉色,就能見人下菜碟。五十板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是用巧勁,五十板子尚還能留他口氣,但要是往死裏打,十板子就能讓他斷氣。
牢役一開始聽着王爺的意思,是想把闵疏留到床上去,但幕僚又下令要往死裏打。他舉着板子猶豫着多嘴了一句:“張大人,不留氣嗎?”
幕僚怒道:“我的意思你聽不懂?!我說打死作數!”
牢役不敢再語,擡棍就打。
闵疏雙手被反捆在腰後動彈不得,口中的玉扳指混合着血腥味和梁長寧身上淡淡的檀木香讓他有些許眩暈。他不敢咬牙,怕磕碎了嘴裏的扳指,只能用舌頭墊在牙齒中間。
冷汗淋漓,泡過姜汁和辣椒水的板子帶着淩厲的風聲像暴雨一樣砸在後背和臀上,雖不見血,但衣裳的破洞之下已然可窺見烏黑一片。
直到闵疏把冰冷刺骨的玉扳指含得溫熱腥甜了,他才微微從麻木的燒灼之感中察覺到風雨将停的趨勢。
“拖下去随便找個地方埋了,也不必裹席子,我即刻去回禀王爺!”
“……慢着。”闵疏的氣只進不出,微若蚊聲:“……陰奉陽違……你當這牢裏……都是你的人?”
他嗓子裏都是血痰,舌底下還壓着那枚和田玉的龍蛇雲紋戒,說話都含糊不清。
幕僚微微側過頭,看着奄奄一息的闵疏,似乎連句話都不屑與他說完,“你有口氣又怎麽樣?撐得到王爺來見你麽?”
冷汗從闵疏粘膩的發絲往下滴,辣得睜不開眼睛,他費力地揚起一絲譏笑,用舌尖勾着嘴裏的扳指,吐出一半來給他看。
“……”幕僚微微眯了眯眼,正想動手,卻見少年潮紅舌尖輕輕一勾,那扳指就被他壓回了舌根底下。
這下子闵疏的笑倒是有兩分松快了,“……你猜我吞下去,你要花多少個時辰才能挖出來?”
幕僚還未開口,又聽他氣若游絲道:“……即便……即便你能挖出來……咳咳……你怎麽知道……王爺會不會一時興起,咳咳……一時興起,要查看屍體?”
闵疏費力地動了動手腕,那處的皮膚最是細嫩,但此刻早就被麻繩磨得血肉模糊。
“……剖我的屍,你怎麽跟丞相府交代?王爺千秋大業……豈能毀于你這區區幕僚之手?”
幕僚聽他說到千秋大業四個字時,臉色晦暗難辨,半晌才臉色鐵青道:“把他洗幹淨,擡到安鸾殿去。”
闵疏悄悄松一口氣,放軟了身體趴着,任由侍衛把他擡起來。
他已經神志不清,燭火的影子在視線裏交疊又分離,眼睑幹澀充血,血腥味開始化作鹹澀的苦味,黑暗和暈眩一同籠罩住他。
但出門經過幕僚的時候,闵疏還是掙紮着掀起眼簾看了他一眼。
他這一眼清冽冰冷,如萬丈雪峰颠上的刺骨雪水,望過去到時候竟然讓幕僚膽戰心驚,讓他莫名想起了三個月前在邊疆戰場上持槍厮殺的梁長寧——他當時也是這樣微微擡頭瞥了一眼敵國遙立于城樓上的将軍。
而後梁長寧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了馬鞍之下的百石長弓,用一支蒼鷹尾羽制成的穿雲箭射穿了他的眉心,把他釘在了城牆之上。
“……張大人,闵疏記住你了。”他呼吸輕薄,語氣清淡,倒像是在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