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茍全
安鸾殿是才修起來的寝殿,梁長寧平日都宿在這裏。
長寧王府檐牙高啄,廊腰缦回。從屋子裏望出去是四方棱角的藍天,從外頭望進來是重兵把守的宮牆。
梁長寧剛下朝回來,就聽下面的人來報,說闵疏高燒不退傷勢加重,怕是挨不過幾日了。
梁長寧這才想起房裏還有這麽一個人,随即大步流星向寝殿走去,饒有興致道:“刑具都輪了一遍,又被打了五十板子,怎麽還有氣?”
伺候的小厮連忙跟上他,俯首低聲說:“大夫換了好幾撥,都說沒得救,但他暈死過去,嘴裏又含着王爺的玉扳指不肯吐,下面的人不敢用強,怕磕傷了扳指,張大人也着急呢,所以勉強吊着一口氣罷了。”
梁長寧點頭,也不知是鄙夷還是贊許:“長了張柔弱不能自理的臉,命倒是比嘴巴還硬,挺耐糙。”
小厮接着道:“王妃聽聞此事,已經在安鸾殿門口跪着了。”他說罷小心翼翼地擡眼觀察梁長寧,見他神色淡淡,才拿捏着分寸開口:“從您上朝時就開始跪着了,這會兒怕是還在前院呢。”
梁長寧擡腳跨過門檻,也沒要他扶,饒有興致道:“是來求情的?”
小厮沒回這話,因為門檻之後就是花團錦簇的寝殿前院。細雪還在飄着,一道柔美的身姿背對着他跪在青石板上,丫鬟為她撐了一把十二骨的油紙傘,不曾讓她沾到一丁半點雪。
小厮剛想開口,梁長寧就擡手制止了他,看戲一樣背手靜立在檐下。
前日下的大雪還沒掃完,松軟的雪掩去了細碎的腳步聲,新過門的王妃筆直地跪在傘下,一抖也不曾抖。
丫鬟把文畫扇手中的湯婆子接過來藏在懷中,俯身低語:“娘娘,王爺怕是剛下朝,轎辇回來還要好一會兒呢,不然您先起來坐會兒……”
文畫扇擡頭掃她一眼,丫鬟即刻噤若寒蟬,不敢再多言半句。
她偏頭看過去那瞬間露出來半邊姣好的側顏,纖長的睫毛下是一雙漂亮有神的眼睛。
梁長寧眯了眯眼,發覺她這雙眼睛倒是有些像闵疏。
不過這世上漂亮的皮囊千篇一律,這雙眼睛擱在美人堆裏,不說能找到一模一樣的,但也能找雙八九不離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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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把傘又撐近了些,怕雪落到她發上,然而文畫扇一把推開她,低聲呵斥:“王爺即刻就要回府,我跪在這裏身上卻幹幹淨淨,你當他傻?!”
丫鬟被她推得一個趔趄,慌亂間擡眼就看見了站在廊下一身金絲蟒袍的梁長寧,随即臉色一白,撲通一聲跪下了,“長……王、王爺!”
文畫扇身體一僵,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轉身叩首的時候大氣也不敢出。
梁長寧頗為惋惜,嘆氣道:“聽聞愛妃在此跪了三個時辰,本王很是心疼。”
他頓了頓,柔聲道:“你我新婚燕爾,王妃此番若是來為你的侍衛求情,本王一定饒過他。”
文畫扇裙裾都被積雪浸濕了,手腳也跟着一樣冰,她小心謹慎,醞釀已久的說辭脫口而出:“不,臣妾自知有罪,是來請罰的。”
“何罪之有?”梁長寧挑起一邊眉毛,佯裝詫異:“你的侍衛不過是不小心摔進了後花園的湖裏,乃無意間沖撞了本王,怎麽倒是王妃的罪過?”
“……”文畫扇不敢擡頭,在心中慌張了一瞬,這怎麽跟爹說的不一樣?!
她只收到父親密信,說闵疏失聯,若是他計劃敗露,被壓入诏獄拷問,則即刻撇清關系,保闵疏不是上上之策,但闵疏這顆棋子不能丢。
密函裏沒有要她殺闵疏的意思,她也知道父親留着闵疏還有用,但她有自己的私心。
她冷汗直下,改了語氣,哭訴道:“臣妾教導不嚴,聽聞他沖撞王爺後,日夜擔心王爺安康,這賤奴才今日敢不知分寸驚擾王爺,明日就能犯下更大的罪過,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臣妾抖膽進言,倒不如直接殺了他,一是為給王爺賠罪,二是好儆效尤!”
梁長寧盯着她纖細的腰肢,不知怎地想起了闵疏,那日他也是這樣跪在私牢裏,一副寧死不認的樣子。
梁長寧揮了揮手,示意丫鬟退下,俯視着文畫扇微微顫抖的脊背,淡淡道:“可他對王妃忠心耿耿,是條好狗,昨日裏又對本王……訴盡衷腸,本王還想留着他做事呢。”
文畫扇聽到“訴盡衷腸”四個字身體一僵,她怕闵疏熬不過刑罰招了些什麽,卻又擔心這只是長寧王的挑撥。
梁長寧并不理會文畫扇,越過她徑直進了安鸾殿。他先前還以為闵疏是文相安插進來的探子,但昨日看他并無半分武功的樣子,又覺得不太可能。
誰家的探子會毫無內力,不懂武功呢?可偏偏這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又是借着陪嫁侍衛的名頭被安插進來的。
陪嫁侍衛這個職位,不管把這兩個詞分開來還是和在一起看,都是培養多年的心腹才擔得起的名頭。可闵疏一不得文畫扇庇護,二無武功傍身,這兩個身份都不貼他。
他垂眸暗思,覺得有趣,不禁笑了一笑。
“……闵疏,”他細細咀嚼這兩個字,自言自語道,“闵亂思治……這哪兒是個探子,怕不是個官苗子吧。”
半年前先皇駕崩時,遠征邊疆的梁長寧收到消息已經是七天之後了。當今太後連同着文丞相把持朝政,傻皇帝不過一個傀儡,也想來算計他。
直到他勇追窮寇,遠擴邊疆二十裏,壓着五國來使,借着談和之名上報朝廷。使臣身份貴重,他用着這幾條值錢性命才逼着皇帝下旨讓他名正言順地回京。
朝廷裏稍微有點兒耳目的人都能猜出先皇死前心中的繼位人選,偏偏文丞相要反其道而行之,密謀太後扶持了個敗絮其中的草包皇子上位。
如今朝廷站位分明,兩派勢均力敵,暗潮洶湧。
新朝不用舊臣,先帝的老部下被殺的殺,辭的辭,連梁長寧從前的夫子——翰林院首輔茂廣林,都提前多年嗅到了山雨欲來的風聲,不得不暫避風芒,退居三流之地,暗地裏蝸居于一小小私塾當起了教書先生。
梁長寧府裏的探子多如牛毛,既有保皇派插進來的,也有皇上太後插進來的。梁長寧對他們的小動作心知肚明,看戲似地由着他們互相猜忌防範。
鎮國公府的夏小侯爺前幾日曾戲谑過他:“全是探子,您擱這兒養蠱呢!”
說來悲哀,自古朝臣文武對立,鎮國公府手裏也握着兵權。從先帝起就被猜忌防範,如今新帝繼位,這才敢出來争口氣。
是以他三月前故意聯合鎮國公府放出風聲,說他手裏有先皇遺物,可掌京城十萬親兵。他在書房留空子給闵疏鑽,就是想看看他身後的主子是文沉還是太後,沒想到闵疏不走尋常路,竟是什麽都沒盜取,反而像是想逃出王府。
梁長寧叫人拷打了他快一個月,下令務必要問出實情來。
沒料到這小崽子嘴巴倒是硬,張口就是一句——我對王爺忠心耿耿!
勾得梁長寧反而一時半刻不想殺他了。
他這樣想着,擡手叫人,“庫房裏帶回來的人參呢?吊他一口氣,別把人給本王搞死了。”
他帶回來的軍醫滿頭大汗,一盆接一盆地淤血往外倒,場面像極了宮裏産婦生子。
梁長寧也不催,徑直坐下來,立刻就有丫鬟端了茶送上來。
梁長寧揭開杯蓋撇去浮葉,輕輕啜了一口,嘗出雨前龍井的清香來。
他在這裏守門神似地坐着,誰都不敢随意糊弄過去。側房裏躺着的闵疏燒得一塌糊塗,他背後烏黑的皮肉被切開放出淤血,已經是疼得麻木了。
他緊緊咬着牙,參湯灌不進去,禦醫急得直跺腳。
“灌不進去就找人撬開嘴。”梁長寧擱下茶盞,不耐煩道:“這種小事還需要我來教?”
闵疏此刻眉目舒展,竟是有了回光返照之意。
他昏昏沉沉地不知身在何處,竟有些分不清背上的疼痛到底是刀子在切還是小時候文畫扇的藤條在打,恍惚間他聽見有人在遠處叫他的名字,他擡眼看去,只看到一陣刺眼白光。
“安之!”白光過後,他的母親從門外走進來,把藥遞到他桌子上,柔聲道:“天色太晚,明日再看吧。”
“好,娘。”闵疏三兩口喝完藥,放下手中書卷,吹滅了燈。
他窸窸窣窣地躺在母親身邊,過了片刻才小聲道:“娘,今日學堂的夫子又誇我了。”
他娘打趣,“誇我兒相貌端正?”
“娘!”闵疏翻身,在黑夜裏睜開眼,過了片刻才又說:“茂夫子說我文章做得好,假以時日或可堪當王佐之才,他還說我若是想闖一闖,他可以舉薦我參加春闱,日後入朝進翰林院也非難事。”
陳氏收斂了笑,沉默片刻,“安之,我知你有鴻鹄之志,但我們無名無分寄人籬下,雖文家勢大,但你父親……”
“文家容不下我,天下總能容得下我!娘,總有一天,我要帶着你一起走!”
他的眼睛在黑夜裏也閃着亮光,“咱們去天高海闊,可以任我翺翔的地方!”
他的算盤打得好,可惜時運不濟,正趕上先皇崩逝,太後和他父親文沉串通欽天監乃至吏部上下,脅迫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私換繼位诏書。
更是私囤兵馬,明目張膽假扮賊人夜闖宮禁,将國子監的皇子公主連着後宮嫔妃齊齊殺了個透,血洗宮闱,只留了一個傀儡似的四皇子,給了遠在邊疆的梁長寧一個措手不及。
緊接着天下國喪,九門戒嚴,非持令不得擅出,凡違背禁令者一律當場格殺。
闵疏只好暫避風芒,另待時機。
沒想到這時機一等就是大半年,再開城門的時候,卻是梁長寧帶兵歸朝。
一時間京城裏局勢緊張,風聲鶴唳起來。
闵疏再想渾水摸魚,也要掂量掂量風險,故而逃跑之事一拖再拖。直到那日賜婚聖旨下來,司禮監的太監帶人來祝賀,十裏聘禮往丞相府裏搬,闵疏才恰巧聽到文沉和掌印太監的私語,知道了原來新帝這大位繼得名不副實,實該叫做篡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