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野心

梁長寧步履匆匆,一個小厮也沒帶,獨自去了城北新開的一家破落私塾。

天色昏暗,打更人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街上只有客棧還挂着燈。

梁長寧推開門,年過古稀的白發老者長久地立于案前,靜靜地翻閱着桌上的書卷。

他只點了一盞昏暗的燈,燭火搖曳,昏暗得幾乎要熄了。

“老師,學生來遲了。”梁長寧反手關上門,緩緩行至案前,輕聲道:“回京多日,遲遲未來拜訪老師,實在是抽不開身。”

“不遲,天還沒亮,哪兒算晚呢?”茂廣林的手指緩緩摩挲書卷,半晌才把書遞給他,“看看,這是我一個學生三個多月前所作的文章。”

梁長寧接過來,靠近了燭火翻閱,茂廣林長出口氣,扶着椅子坐下了,端起桌子上的茶淺飲一口,嘴角笑意愈發濃郁,“家貧思賢妻,國亂思賢臣。這孩子心思通透、洞察人心,最難得的是做事勇決果毅,闵亂思治。假以時日,也或可成王佐之才!”

梁長寧略微翻了翻書卷,而後挑眉笑道:“老師多年未曾給過如此高的評價了,看來此子入了老師的眼。”

茂廣林往後一靠,松了口氣,“他并不知我是朝廷之人,我诓他去闖一闖春闱,等過幾年一路考上去了,再找個清流之人舉薦他入直內閣。”

“如今朝堂風雲詭變,六殿下得早做準備,賜婚之事,其實不該接旨的。”茂廣林頓了頓,繼續道:“我雖稱病告假,但文沉一黨仍暗中盯着我,做事多有不便。明君在位,賢臣滿朝,老臣也只能茍且一隅,為六殿下尋些可用之人了。”

梁長寧靜默半天,才淡淡道:“文沉之流沆瀣一氣,只會做些見不得人的窺探之事。一個正妃之位罷了,給了她,也不見得她能從我這裏探聽到些什麽。與其防着文沉對我暗中下手,不如防着文畫扇,起碼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能傳什麽消息給文沉,還不都是我說了算?”

茂廣林颔首,又問:“若有子嗣呢?文畫扇若有子嗣,你可就算和她綁在一條船上了。”

“老師啊——”梁長寧笑起來,眼神不屑,“夫有尤物,才足以移人。文畫扇那點姿色……她這個美人計在我這裏,不如二百兩銀子來得痛快!”

茂廣林這才放下心來,緩緩對他伸出手。

梁長寧不解,與他擊了個掌。

茂廣林拍開他的手,沒好氣道:“把我學生的文章還來!”

Advertisement

梁長寧将書卷遞給他,“你這學生叫什麽名字?明年開春闱,若是他真能闖出來,倒不如來給我做幕僚。”

“區區幕僚,委屈他了。”茂廣林眸色漸深,“他那個心氣兒,得放到廟堂之上才能成才,再說等殿下坐上了那個位置,哪兒還需要幕僚?”

“老師說的是,”梁長寧颔首,“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現在見他為時尚早,且再等一等吧。”

茂廣林笑着搖搖頭,“我只是诓他去闖,他願不願意去,還尚未可知呢,你倒是先挑起來了。”

梁長寧挑眉,詫異道:“還有老師都說不動的人?他若是想入朝為官,只有科舉一條路可走,難不成他非寒門子弟,能承襲爵位?”

他說着又搖搖頭,否定道:“但若是世家子弟,怎麽會來你這破落私塾讀書?更何況朝廷黨派分明,一家不投二主,誰敢輕易當牆頭草?”

“文沉的兒子,确實沒幾個人知道。”茂廣林把書卷收起來,緩緩道:“不過名分不太正,若是走科舉,卷子少不得要從內閣手裏過一道,早晚還是要落到文沉手裏的。若是受恩蔭,這無名無分的,又進不了國子監。我這學生,無路可闖啊!”

梁長寧皺起眉頭來,不太贊成道:“父子一脈,文沉養大的兒子,老師也敢用?”

茂廣林搖搖頭,“此話不然,英雄不問出處。更何況他近水樓臺,指不定我這學生手裏就握着什麽了不得東西。他能在丞相府活到現在,一定是對文沉有些用處的。”

梁長寧若有所思:“希望如此。”

夜色漸深,梁長寧徒步走回自己府中,半途下起了雪,他頭都淋白了。下頭的小厮連忙替他拂去頭上的細雪,打開傘來替他撐着。

張儉早就在門內等候多時,知道他從哪兒回來。見他進門立刻就接過了傘揮退小厮,小厮不情不願地退下,走到拐角處卻停下來悄悄靠牆偷聽。

張儉拔高了聲音:“哎喲我的王爺,您這是到哪兒去啦!怎麽自己走回來的?外頭的馬夫呢?您可別着涼了,這麽大的雪——”

“行了,”梁長寧不耐煩道:“嘴怎麽這麽碎,備水去,我要沐浴。”

“得嘞,我這就吩咐下去。”張儉聽着小厮确确實實走遠了,才壓低了聲音正色道:“王爺,宮裏的探子傳出消息來,說是三月前咱們押回來的使臣……死了一個。”

梁長寧眼睛一眯,語氣驟然沉下來:“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人好好地住在懷遠亭,怎麽就敢弄死一個?”

張儉望了一眼前頭的安鸾殿,放緩了步子,“說是周将軍家的小公子殺的,為了個女人。”他頓了頓,又道:“周小公子抵死不認,大理寺已經把人抓了,刑部和督察院三司會審,周将軍想要進宮面聖,被文丞攔在臯門之外。”

梁長寧神色晦暗不明,“怕是盯上周銳手裏的兵了,文沉吃相還真是難看。”他把張儉手裏的傘推給他,語速極快道:“把他攔下來,這風口浪尖上,誰穩不住誰就輸了!”

張儉沒接傘,飛快地退進了黑夜之中。

文沉不僅想當丞相,還想當宰相。宰相宰相,能主宰大局的才稱得上宰相。

文官勢力再大,也不如握着兵權的武将。

梁長寧磨了磨牙,緩步踏進了安鸾殿。府醫早就等着回他話了,梁長寧懶得聽他說些閑話,“人多久能醒?”

“這……該也快了,估摸着最遲晚上就能醒了。”

梁長寧從外頭帶回來的藥果然是好東西,兩根參須下去,闵疏就吊住了命,脈象逐漸趨于平和。

梁長寧向屋內看了一眼,不急不緩地說:“醒了就叫人來報,利誘也好,屈打也好,總得吐出點什麽來給我。”

他本意是想将闵疏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好細細審問,不過使臣被殺,情勢由不得他再耽誤時間,先前一個月的拷打已經很浪費時間了。

文沉一派擴張迅速,他得先從闵疏這個小細作身上下手。

一個時辰後,張儉帶着周将軍回了長寧王府,還未通報就慌張闖了進來。

他一身重甲單膝跪地,急促地說:“殿下!我兒是無辜的!那使臣非他所殺,其中必有隐情。殿下為何不讓我進宮面聖?!”

梁長寧冷笑一聲:“進宮面聖?我那皇兄如今都是泥菩薩過江,你求他不如轉道丞相府,他們這一招擺明了就是逼着你去殿前認罪,好奪你虎符。”

周銳憤恨道:“虎符真是燙手山芋,懷璧其罪,我真是,我真是——”

梁長寧正想說話,下頭的小厮就來報,說闵疏醒了。他微微皺眉,還忘了內室睡着個要死不活的探子。

周銳不明所以,還以為闵疏是梁長寧圈養的什麽小寵。

周銳臉上不好看,低聲道:“殿下,此事——”

“此事是個計。”一只消瘦白皙的手撩起簾子,緩步跨了進來。

他聲音虛弱,面無血色,邊說邊掩嘴咳嗽。

周銳止住話頭,眯起眼睛來打量他。

少年一雙眼睛越過他,看向主座之人。他生得好看,叫人心裏難免有些輕視之意,可他神情并無半點嬌柔,看久了也能覺出兩分清傲來。

周銳平生最看不起這等以色侍人之物,更何況他早就聽說有些兔兒爺惡心至極,為了富貴什麽都做得出來。他呵斥道:“你算什麽東西也敢插嘴我和殿下談話?”

闵疏并不理會,而是繞過他,跪匍在梁長寧腳下,實打實地磕了三個頭,“兵權不能交,只有兵權在手,他們才會投鼠忌器,不敢傷了小将軍。”

梁長寧擡手想要揮退他,沒料到闵疏又道:“文人當殺,但武将不可殺,王爺保小将軍,不如禍水東引,找個文臣擋刀!他們要争,那就看誰死得快。”

闵疏擡頭盯着梁長寧,一字一句道:“——我對王爺忠心耿耿,王爺千秋大業未成,奴才絕非擋路之人!”

不怪周銳把他看做了小寵,闵疏一張臉精致得過分,此刻看梁長寧的眼睛坦誠直率,說的都是真話。

“老子就這一個獨子,你拿去比誰死得快?”周銳怒極反笑,一腳踹在他的肩上。

闵疏本就受了傷,繃帶之下的傷口裂開,鮮血很快就浸了出來。

梁長寧并不阻攔周銳動手,他略略思索,饒有興趣道:“說說看。”

闵疏知道他這是聽懂自己的意思了,也知道這大概是唯一一個證明自己價值的機會。

他梁長寧不甘為人之下,要謀權篡位。不管是什麽刀,只要能替他殺人,都算是把有用的刀。

闵疏要想活下去,只能當這把刀。

“不如放出風聲,就說将軍為救兒子,與王爺暗中達成協議,欲将手下兵馬盡數交付給王爺,自此卸甲歸田,永不入朝。”

“這樣一來,文沉一黨為了兵權不落入王爺之手,最好最快的法子就是安撫将軍,把小将軍送回來。若能再找個替罪羊反将一軍也或可知。”

周銳一雙眼睛銳利,存了半分疑惑地看他。

梁長寧提起興趣,又問:“禍水東引又是怎麽個引法?”

闵疏膝蓋發紅,仍舊跪在地上,說:“此案既然交由大理寺,自然大理寺要拿出個兇手來給皇上看,”他頓了頓,“使臣怎麽死的,在哪裏死的,死因是什麽,誰說了算?”

張儉低聲道:“王爺,大理寺插不上手,但刑部咱們卻能做得了主。”

闵疏颔首,“屈打成招也好,威逼利誘也好,随便抓個礙事的文臣,只要拿得出罪狀,這局就有七分贏面。”

梁長寧揮了揮手,張儉立刻退下去辦事了。

梁長寧這才把目光看向闵疏,道:“做事挺陰毒。”

闵疏微微一笑:“不過是主子怎麽做,咱們做奴才的就怎麽學罷了。”

他這話像是在暗諷梁長寧對他的拷打審問,梁長寧不置可否,道:“我做事只要結果,不求形式。”

“奴才也是一樣。”闵疏立馬接上,“王爺野心不小,是個有所圖謀的人。奴才從前是做什麽的不要緊,要緊的是以後做什麽。”

梁長寧懶洋洋地笑起來:“丞相府倒是教得好,你這番話,是王妃讓你來說的?”

闵疏低聲笑起來:“……王妃?王爺既然查不到我的出處,也知道我的嘴巴有多硬,今日我告訴王爺一句明白話,王妃還不配當我的主子。”他頓了頓,又道:“王爺要的不只是天下,還要一個得民心的天下,若能助王爺一臂之力,是闵疏的福分。”

他自稱闵疏而不是奴才,是在表真心,然而這真心有幾分真幾分假,只是嘴上說說可不算。

梁長寧面無表情地審視着他,半晌才道:“本王最讨厭背主的奴才,你既然是王妃的陪嫁,想必和王妃也有不淺的情誼。”

闵疏垂着長長的眼睫,似乎早就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王爺是有血氣的人,奴才也是。凡有血氣,必有争心。情誼再深厚,也不如利益來得誘人。”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一雙狹長魅人的眸子裏是銳利的光,“良禽擇木而栖,養狗也得喂骨頭,跟着王爺,奴才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哦?”梁長寧居高臨下地盯着他,摩挲着自己的指關節。那裏本來應該有一枚玉扳指,但如今指關節處空空如也。

他語氣淡淡道:“你要什麽?”

闵疏跪得溫順,他的背脊低下去,輕薄的裏衣下纖細漂亮的腰身若隐若現,他雙手高高舉過頭頂,白皙滑嫩的掌心裏躺着一枚玉扳指。

那是梁長寧先前塞在他舌頭底下,不準他吐出來的龍蛇雲紋戒。

“——自由。”闵疏的聲音清冷平靜,仿佛是在市場上跟菜販讨價,“若有朝一日您大權在握,希望您能夠賜予奴才無上的自由。”

玉扳指在他手心裏穩穩當當地放着

“擡起頭來。”梁長寧眉骨高聳,投下濃重的影子,他的眼神深邃,看人的時候往往帶着一股上位者的威壓。

然而闵疏擡起頭來,毫不畏懼地跟他對視。他的目光坦然大方,還有一點隐藏在深處的淩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