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半主

梁長寧以為他有狼子野心,沒想到他所求的不過如此,當下就有些輕蔑。

他微微俯身,就着少年擡手的姿勢把那枚扳指穿進大拇指的指關節,然後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慢條斯理地重重摩挲他的掌心。

少年的手掌其實很滑嫩,他的手指雖然修長纖細有骨感,但掌心的肉卻很軟,美中不足的是他中指和食指的指縫中有淡淡的薄繭。

梁長寧很清楚那是什麽繭子,這不是拿刀握劍的繭子,而是常年寫字磨出來繭子。

在梁長寧還是皇子殿下的時候,他也同其他的皇子公主一樣,被關在國子監學字寫文章。那時候茂廣林還沒老,仍然擔着內閣兼太傅的官職,他受先帝所托教養皇子,最喜歡跟他們講《資治通鑒》,學不會就罰抄書。

梁長寧非常不喜歡舞文弄墨,他看着筆墨就頭疼。

再後來邊關來犯,他幹脆就抄起長槍禦前請命,帶着三萬人馬夜渡淮河遠赴邊疆。

他立下的軍令狀不是狂言,戰功一摞一摞地往回報,戰戰告捷。

自此他就懶得跟朝廷上只會耍嘴皮子的窮酸秀才拉扯了。

梁長寧此刻摸到了闵疏的繭子,慢條斯理道:“本王不養酸秀才。”

闵疏疑惑地歪了歪頭:“那張大人是什麽?”

梁長寧以為他說的是張儉,“張儉是我的親兵,齊夏一戰中他能奮勇殺敵又能夜盜糧草,可不是酸秀才。”

“奴才問的是府中幕僚,主管牢獄刑罰的張大人。”

梁長寧心說這小東西還挺記仇的,特地把張道拎出來問一遍。梁長寧哽了一下,竟然一時半會兒找不出反駁的話來。

掌管牢獄刑罰的張大人張道,其實正兒八經地說,不算是文官出身的。他從前是梁長寧一個軍師手下的小官。後來那個軍師死于流矢之中,張道毛遂自薦,到了俘虜營去給梁長寧當行刑官。

張道下手毒辣陰狠,總能從俘虜嘴裏摳出些東西來。後來梁長寧班師回朝,在自己府中設了個私牢來關押四面八方安插進來的釘子,張道自然而然就頂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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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疏算是他踢到為數不多的幾塊硬骨頭之一了。

梁長寧沉默了一下:“……跟着我,你又要怎麽跟你主子交代?”

闵疏短暫地笑了一下,輕聲道:“王爺想要的,不就是我向那邊的交代嗎?”

“從此以後,那邊能知道什麽,該知道什麽,都由王爺說了算。長寧王府不是只有我這一個細作,但只有我這個細作,能心甘情願為王爺所用。”

他話說得明白直接,梁長寧一時間沒有動靜,眼睛微眯着打量了他一番,才喟嘆道:“本王一直以為自己火眼金睛,沒曾想今日竟然看走眼了。”

梁長寧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向外走,語氣戲谑:“原來不是刺客,不是美人,是把淬了毒的刀。”

等他走遠了,完完全全聽不到腳步聲了,闵疏才塌軟下腰,失了力氣地跪坐在地毯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背對着門面朝正座而跪,光從他身後照過來,推門進來的丫鬟看不清他晦暗的臉龐,只能看到他微微顫抖的身子。

“您快快起來,地上涼!”丫鬟連忙過來扶他,擔憂道:“府醫說您傷勢未愈,着不得涼,今日的藥已經煎好了,您先——”

她話音未落,闵疏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盡數噴在了她的胸口。

丫鬟大驚失色,連忙松開他去找府醫。闵疏面色平靜地擦去嘴角的血,又擡手按住了肩膀裂開的傷口。

先前周銳那一腳委實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他覺得自己肩膀撕裂般地疼,不知道是骨折還是淤血了。

人這一輩子總會有些冒險賭博的時刻,闵疏想,他娘把他生下來是在賭,而他決定當梁長寧的雙面間諜,又何嘗不是在賭呢?

不過他娘賭輸了,而他闵疏這一把賭贏了。

府醫來得很快,丫鬟把他扒光了按在床上任由府醫檢查身體。府醫摸了半天才道:“大人這一身傷太重,本就已經是貧血之症了,再加上肩膀的骨裂,沒有兩三個月是好不了的。”

闵疏被按在被褥之中艱難呼吸,含糊不清地道:“怎麽才能快點好?”

府醫搖搖頭:“傷筋動骨一百天,闵大人還是歇了心思,好好休養吧。”

可當下卻容不得他休息,傍晚的時候王妃身邊的丫鬟來話,說是王妃有要事交給他去辦。

闵疏知道這是問罪來了。

文畫扇的丫鬟推門進來,見四下無人,才小心翼翼靠近床邊,低聲道:“府裏來信,說姨娘染了風寒,要是大人思家心切,就回去看看吧。”

闵疏徒然起身,丫鬟伸手按住他,說:“大人受傷的消息早已傳回去了,即便姨娘安康,大人也要找法子回府的,如今王妃娘娘将這法子送到大人面前來,大人怎麽還不識好歹呢?”

她笑意盈盈,把一枚出入令牌放在他面前。

回去看望姨娘是假,文沉要見闵疏才是真。闵疏知道自己拒絕不了,躬身應了。

他知道瞞不了梁長寧,所以此番出府他層層報備上去,得了準許之後從王府大門走的。下頭的人知道他受了重傷,特地給他安排了輛馬車。

馬車颠簸,闵疏肩膀傷火辣辣地疼,那頓板子把他腰臀都打爛了,讓他坐立難安。

文沉時隔三個月再見到他的小兒子的時候,差點認不出來他了。

“父親。”闵疏聲音冷淡,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

“回來了,”文沉翻開書案上的公文,借着燭火的光打量他,“三個月不見,你消瘦了許多。”

闵疏沒說話,文沉又道:“聽畫扇說,你受了傷?”

“勞父親挂心,只是一些小傷。”闵疏毫不在意地道:“這點傷不算什麽。”

“好孩子。”文沉贊賞道,“起來吧,天寒地凍的,跪着也不怕着涼。”

闵疏這才撐着桌子站起來,立在他跟前,主動道:“聽王妃說,姨娘感染了風寒?”

文沉擡頭看了他一眼,不悅道:“什麽王妃,那是你姐姐。”

他只字不提陳姨娘生病的事,道:“長寧王為人狡詐,行事陰險,你們二人要互相扶持,知道嗎?”

闵疏靜默一陣,低聲道:“知道了,父親。”

文沉嗯了一聲,又問:“下面的人說你進了王府的私牢,長寧王他沒怎麽着你吧?”

闵疏早知道這件事瞞不了多久,相比于自己的傷勢,文沉更在乎的是闵疏吐出了些什麽。

不怪文沉防備,闵疏因着身份原因,知道的秘密絕對不少,相較于他的嫡女文畫扇,闵疏才是局中棋子。

闵疏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得到過文沉的認可,甚至他連族譜都沒上過。

闵疏自問比他任何一個兒子都更有才學,但偏偏差就差在了身份上。

他的母親陳姨娘只是養在外頭的妾室,還是闵疏跟着文畫扇嫁入長寧王府之後,文沉為了要挾闵疏,才不再苛待她的。

闵疏知道自己決不能在長寧王和文沉之中搖擺不定。

但其實這兩條路都不好走——若是跟着文沉,依照他的性子,他必然要過河拆橋,事成之後能不能留有全屍都未可知。只有跟着梁長寧,尚且還有搏一搏的餘地。

于是他緩緩吸了一口氣,“沒有,我夜闖長寧王書房,只摸到了暗室機關,還沒來得及開門就知不好,因此我只好裝作是醉酒路過不小心闖進去的。”

文沉慢慢收了笑,擱下筆等他繼續說,

闵疏頓了頓,“長寧王不信這個說辭,的确是叫人我把扣下關進私牢了。拷問我的是張大人,我不知道他全名叫什麽,只是聽到侍衛這樣叫他。他下手毒辣,逼着我在罪狀上簽字畫押。”

他這話三分真七分假,文沉已經信了大半,颔首道:“你說的是張道,他是梁長寧從軍營裏就帶着的人,那會兒應該也是拷問俘虜的,聽說沒有他撬不開的嘴巴。”

“……是,孩兒也差點忍不住招了。”闵疏微微低頭,一副難以啓齒的樣子,“他的手段确實毒辣,我添了不少傷。”

闵疏慢慢地吐出這口氣來,又道:“好在後來長寧王來了,他……他看我……看我……”

“看你什麽?”文沉不耐煩道。

闵疏咬咬牙,一副受盡屈辱的樣子,“他說我容貌上佳,該送到床上去當美人計。”

文沉嗆了口水,不敢置信:“你說什麽?”

闵疏聲音細若蚊吶:“長寧王做事荒誕,以折辱人為樂,孩兒看他不過是外強中幹,父親為何一定要我留在王府呢?”

文沉擡眼細細打量了一番闵疏,片刻後微微笑起來。這個笑看得人後背發涼,闵疏不自覺地咬緊了牙。

“我從前倒沒發現……你确實長得很像你母親。”文沉眯起眼睛,緩慢道:“不過當年你母親可比你膽小多了……罷了,不說這事。”

文沉擡手扔給他一個小瓷瓶,闵疏接過來打開,在掌心裏倒出一枚烏黑發亮的藥丸,當着文沉的面一口吞了。

文沉滿意地笑起來:“這麽多年,我這幾個孩子裏,就屬你最乖巧懂事,堪當大用。”

這藥辣得發苦,闵疏吞了好幾次還卡在嗓子眼裏,文沉也不管他,仍由他憋得一張臉通紅,徐徐道:“你母親的風寒不必擔心,我已經讓大夫去看了,只是現在還不到你見她的時候——好孩子,別這樣看我,我也是怕你被過了病氣。”

闵疏垂下頭,一副聽話的樣子:“父親的擔憂,闵疏懂得。”

文沉這才繼續道:“至于長寧王,你既然跟着畫扇那丫頭嫁了過去,長寧王自然也算你半個主子,他的話,你也是要聽的。”

闵疏沒說話,但悄悄捏緊了拳頭。

文沉把他的憎惡看在眼裏,但分毫不在意。他打開密室的門,率先走了出去。

闵疏跟着他穿過層層機關,然後從回廊裏往大門走去。

文沉把闵疏帶到離大門還有二三十步遠的地方,拍了拍闵疏的肩膀,跟他擦肩而過,往後院走去。

他知道闵疏不是會乖乖聽話的孩子,語氣微微停頓,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一時的委屈又算得了什麽?”

他頓了頓,繼續道:“記住自己的身份,做你該做的事。”

闵疏深深吸了一口氣,目送着他的背影,低聲道,“是,丞相教誨,闵疏謹記。”

闵疏出了丞相府,沒有直接回王府,而是拐道從小路甩開了後頭的暗哨,走進了他從前上學的那個私塾,他得去見一見他的夫子。

這間私塾其實已經很破敗了,只是一年又一年不斷地修葺,才得以繼續勉強住人。

闵疏輕輕推開門,果然看到他的老師坐在院子裏煮茶。

“老師。”他走過去,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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