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冷子

他口中的小倌剛被梁長寧從床上撈起來,半強迫地灌了碗粥下去,冷着臉看書。

然而梁長寧一貫是個看不懂別人臉色的主,他看闵疏背過去不理他,自顧自地翻書看,不由得也湊過去看。

闵疏推開他擱在肩上的腦袋,冷漠道:“王爺今日不上朝?”

現在天剛蒙蒙亮,丫鬟進來把早膳撤了,張儉在外頭小聲問:“王爺?轎子已經備好,時辰差不多了。”

梁長寧不理張儉,偏頭貼了下闵疏的臉,果然感到闵疏身體一僵,于是他滿意地笑起來,說:“今日不許出這扇門,等着本王回來,明白嗎?”

闵疏頭也不回,半晌才翻了一頁書卷,臉色難堪道:“明白。”

梁長寧剛走還沒半個時辰,府醫就進來摸脈,又寫了方子讓人拿下去煎藥。闵疏不大想吃藥,臉上的抗拒寫得明明白白。

“闵大人,這藥只兩幅,吃個兩三天就沒了。後頭您要是實在不喜歡,我再開點食療的方子?”

闵疏此刻人在屋檐下,別說一碗中藥,便是一碗毒藥他都得喝下去。

只是不免又想到他在文沉那兒吃的藥,不知道藥性會不會有沖突,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對着府醫客氣又疏離地點了點頭。

丫鬟很快就端着中藥上來了,她把托盤擱在桌子上,“闵大人,門房說周将軍來了。”

闵疏頓了頓才想起周将軍是誰來:“王爺上朝去了。”

“周小将軍說……還想見見您。”

周銳父子倆使了個障眼法,是從将軍府廚房後院的假山裏一條密道出來的。

鄭思是個徒有其表的小官兒,一朝得勢,心思不細辦事不牢,他讓人圍了将軍府,但沒派幾個人檢查進出的貨物,周銳父子趁着後廚交接的空當,十分順利地就出來了。

王府的門房是梁長寧十分信得過的老人,只見到周銳二人遠遠的身影就知道了來者身份,立馬把他們帶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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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周銳猜測闵疏只是個小倌,但周鴻音卻不這麽覺得。

周鴻音雖然年少,卻比他爹更會看人。

闵疏端坐在上位,無半分謙卑讨好之姿,他單手握着書卷,大病初愈的樣子讓他看起來像個易碎的瓷器。

他确實是長得好看,一張臉上沒有半點瑕疵,輕輕掃過來的目光像是清冽的雪水。

周鴻音心下了然,難怪他能住在安鸾殿。

闵疏知道他在看自己,但他并不知道周鴻音在想些什麽。

周鴻音收回目光,謹慎地順着位置坐下了。

闵疏端起桌上黑得發苦的中藥,品茶似地淺嘗了一口,這藥實在太苦,直往心窩子裏去。丫鬟端了七八種果脯上來給他,闵疏都推開了。

他要記着今日的苦,記住這碗藥是為什麽喝的。

“倒是頭一回見到小将軍。”闵疏露出個恰到好處的笑,說:“看樣子在牢獄裏沒有受什麽刑。”

“多虧闵大人相助。”周鴻音也對他微微一笑,“藥苦,大人吃些甜的或許能緩緩。”

“這點苦麽……算不得什麽”闵疏垂頭自嘲:“往後我要吃的苦頭怕是這千倍萬倍呢。”

周鴻音看他滿身是傷唇色雪白的樣子,沒再說什麽,開門見山道:“今日拜訪闵大人,道謝只是其一。其二……不知大人如何看我這個案子?”

闵疏把勺子捏在手裏,聽到此話頓了頓,緩緩道:“這就要問問幕後之人求的是什麽了。”

“文沉這個人,做事若能獲兩分利,就絕不願意失掉任何一分。殺了個西涼來使,小将軍獲的什麽罪?”

周鴻音看着他端藥的細白手指說:“那梁子可就結大了。”

“周将軍又獲了什麽罪?”

周銳不耐煩了,“我能有什麽罪?人又不是死在我的地盤——等等,驿站駐守和看管派遣的兵都是從我這裏調撥的……”

闵疏又道:“那王爺呢?他又是什麽罪?”

周鴻音若有所思:“王爺沒法子跟西涼交代,這是挑撥離間,一個搞不好王爺民心全無,西涼恐怕還會遣人來問罪。若是挑起戰事,王爺怕是又要離京征戰了。”

“周小将軍聰明。”闵疏把喝完的藥碗擱回去,不甚在意地用食指擦去了嘴唇上的一點褐色藥汁。

“罪名落實,輕則牢獄之災,重則流放邊疆,最好小将軍能在牢裏斷條胳膊斷條腿,将軍一家也算是就此廢了。”闵疏的眯了眯眼睛,“既然暫時動不了文沉,不如先報當下這個仇。”

周鴻音輕笑了一聲,随口說:“我這個入獄之仇?”

“非也,”闵疏端身坐着,說:“大理寺抓人入獄,奉的是皇上的旨,咱們動大理寺,豈不是把小辮子送到文官手上去?”

“得殺鄭思。”周鴻音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鄭思的調令是文沉下的,真要說起來……越級調職,他在皇上那兒讨不了好。”

“是這個道理。”闵疏攏了攏衣襟,他一個時辰前才被梁長寧從床上撈起來,此刻還沒束發,頭發只能随意地垂在肩頭。

他繼續道:“但當今聖上也不過是顆棋子,他不會也不敢和文沉起嫌隙。真要挑撥,還得從太後身上找法子。”

周銳只把闵疏當個黃口小兒,他看着闵疏年紀小,十分不把他放在眼裏,可畢竟這是長寧王的人,他只好順着闵疏的意思道:“殺鄭思?那好辦,老子早就想動手了。不就是挑撥嗎,把人殺了,丢到文沉府裏去,他也算是有口說不清了吧!”

“事情不能這樣辦。”闵疏沉吟片刻,無意識地摩挲了下指關節,道:“咱們栽贓嫁禍不能太明顯,但也不能太不明顯。”

周銳呸地一聲把茶葉沫子吐回杯子裏,“說些什麽狗屁話,老子聽不太懂。”

周鴻音伸手按住他父親,眼裏精光一閃,看向闵疏問“你的意思是,讓他猜到是咱們動的手?”

闵疏颔首,“是,若是做得太隐蔽,這樁案子也只是定了個主謀,誰知道他會不會攀污小将軍呢?咱們不如給他定死,直接發落,讓他文沉只能啞巴吃黃連。”

“怎麽定死?”周鴻音微微皺眉,“西涼使臣雖不是我殺,但确确實實是死在我跟前了。”

闵疏微微一笑,“有何難?叫王爺去辦。”

梁長寧剛好下了朝,正從門口進來,只聽了半截兒話,“什麽叫我去辦?”

梁長寧對着闵疏伸出手,闵疏頓了一下,沒有躲開。梁長寧揩去他嘴角那一點沒擦幹淨的藥漬,“藥苦不苦?”

闵疏不否認:“良藥麽,總不見得是甜的。”

周鴻音頗有眼色地低頭喝茶,只當沒看到二人的動作。

梁長寧便捏起一枚透亮的櫻桃果脯往闵疏嘴裏一塞,他也順從地張嘴吃下去了。

這果脯實在是甜,甜得有些發膩了,即便緩和了他嘴裏的苦味,他也并不喜歡。

梁長寧叫人送走了周銳父子,一撩袍子在闵疏旁邊坐下了。

“剛才跟他們說什麽呢?”梁長寧端起下人送上來的茶,撇了撇沫子,問:“本王看你聊得挺開心。”

闵疏摸不準他此刻的喜怒,低聲道:“小周将軍想見王爺,大抵是想問問使臣遇害一案,不過王爺不在府中……”

他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确了——梁長寧不在府裏,闵疏又剛從他梁長寧的床上起來,周銳父子自然撞到了闵疏跟前。

梁長寧在意的不是這個:“怎麽個說法?”

闵疏含着果脯,他不吞,只是抵在舌尖等着甜味散開。“使臣被殺這事,在場親眼目睹的人有幾個?”

梁長寧看得心猿意馬,被闵疏潋滟的薄唇籠絡了心神。只是眼神剛剛掃過去,闵疏立馬就如臨大敵,“王爺!”

梁長寧只好攤開手,“好好好……使臣被殺這事,在場的應該只有周鴻音和一個妓子,妓子已經被處死。館驿的人報了案,鄭思才帶着錦衣衛來抓人,前後也就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闵疏頗不信任他,把衣服又裹了裹,連脖子都遮起來,“鄭思只是個寺正,官職才七品,他調的人手必然不是大理寺的兵,錦衣衛是文沉給他撥的人。既然如此,咱們或許可以先參他一個私自調兵。”

“文沉手裏是有一批人,但那是皇帝跟前的禦林軍。”長寧王略一沉吟,說:“參鄭思也不是不行,不過咱們沒有證據,禦林軍雖然不歸大理寺而是北鎮撫司的人。但急事從權,若是非要強行圓過去,他也不是沒有說辭。”

“但要是皇上或太後要用禦林軍,甚至是要用禁軍,但北鎮撫司沒有人手可調呢?”

除了刺殺護駕,梁長寧想不出還有什麽需要急用禦林軍的時刻。他微微皺眉:“刺殺皇帝的風險太大,刺殺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真要追究下去,怕又是把柄。”

闵疏笑起來,擡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刺殺太麻煩了,不如換個法子。”

梁長寧看他這幅小狐貍奸計得逞的模樣,心裏有些癢癢,但他還是忍住了,只是轉了轉玉扳指,問:“什麽法子?”

“美人計。”闵疏把嘴裏的果脯吞下去,頭也不擡地把書卷撿回來握在手裏,“聖上不是好美人嗎?找個近前的人吹吹風,讓他微服出巡去,他若要出宮,不可能不帶人吧?”

梁長寧眼睛微密,幾乎是剎那就明白了闵疏的意思。

梁長風喜歡美人,穢亂宮闱的事情沒少做,可他如今是個傀儡,他若是想出宮尋求刺激,只能偷偷出去。

要是能毫無痕跡地進出也就算了,否則一旦走漏風聲鬧到人前,那才真是要追究到底的大罪。

梁長寧笑起來,親昵地拍拍闵疏的臉,“我從前覺得你年紀不大,肚子裏應當沒幾斤伎倆。”

闵疏微微避開他的手,但很快就被他捏着下巴把臉扳回去,旖旎地親了一口,“下得一手閑棋冷子,這也是文沉教的?”

闵疏微垂着眼,仍由他捏着自己的下巴。從梁長寧這個角度望過去,闵疏看起來非常柔和親人,但梁長寧知道他看似溫順衷心的外表下,有一顆不甘臣服的心。

闵疏的鎖骨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脖頸到下颚這一片光滑如玉的皮膚下有清晰的血管走向,梁長寧有一種自己好似微微用力就能捏死他的錯覺。

“不。”闵疏沉默片刻,才低聲說,“是我的……老師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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