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長弓
闵疏身體僵了僵,輕嘆一聲:“闵疏身無長物,怕是要讓王爺失望了。”
兩人一前一後貼着走,闵疏的後背低着梁長寧的胸膛,無處可退。
“身無長物?”梁長寧垂眸看他,輕描淡寫:“我看你鬼心眼就有一籮筐,還不了我那就先欠着,七出十三歸……到時候我可要加倍讨回來的。”
院子裏架起了草靶,小厮和丫鬟捧着果碟茶水侯着,地上的雪已經掃幹淨了,擱了不少炭盆。
張儉把手裏的木匣子打開,裏頭安安靜靜地卧着一把幹淨樸素的長弓,弓弦柔和有韌性,弓身纏了金銀混織的線,在光下熠熠生輝,連闵疏這樣的外行都能看出此弓的不凡來。
“輕羽弓是王爺繳獲的戰利品,此弓輕巧便捷,主要是拉起來省力。”張儉笑道:“只是不知闵大人用着順不順手,不過這是小事,若是不順手,送到兵部去改改就成了。”
闵疏看了眼梁長寧,見他默許,就上前一步,握着長弓将它提起來,直豎在面前。
闵疏其實是不會射箭的,他連彈弓都沒打過。不過梁長寧要親自教他射箭,闵疏就順從地擺出一副認真的樣子。
技多不壓身,沒準以後還能用得上呢。
梁長寧站在闵疏後頭,他們貼得太緊,梁長寧的下巴剛好能擱在闵疏頭頂上。
梁長寧不喜歡他這個身高,抱在懷裏都裝不滿,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養得好的話身高也許還能再往上蹿一蹿。
梁長寧微微俯下身,臉貼在闵疏耳邊,呼出的白氣打在闵疏臉側,他盯着前頭的靶子,問:“從前射過箭沒有?”
“不曾學過,”闵疏答道。
“那就先從怎麽搭箭控弦開始學。”梁長寧抽出長尾箭矢,穩穩當當地按在弓弦上。“手要穩,眼睛往遠處看。”
他幾乎是把闵疏摟在懷裏,手把手教他。
闵疏聽着他的話,眯起眼睛盯着百步之外的草靶,極其認真地勾住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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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雪落在他睫毛上,闵疏忍不住後退,梁長寧的胸膛擋住他後退的步伐,不容置喙地把他按在原地。
梁長寧的手指插進闵疏的指縫裏,幾乎是和他十指相扣,他眯着眼睛,鎖定草靶,說:“箭既然已經在弦上,就別留退路。”
梁長寧帶着闵疏松開手,弓弦回彈顫動,震蕩起空氣中的細雪,箭矢上的蒼鷹尾羽劃開空氣,淩厲直射而出。
——唰!正中靶心!
弓雖然在闵疏手裏握着,出力的卻是梁長寧。闵疏讓出功勞,偏頭睨他一眼笑道::“王爺好準頭。”
梁長寧貼在他的側臉邊,不輕不重地握住他的腰:“挺直了,別朝後仰,拉弓幹脆些,免得白白浪費力氣。”
身後的侍衛抽出新的箭矢,雙手奉在梁長寧面前。
梁長寧看也不看他,還是盯着靶子,執箭搭弦:“閉上眼睛,感受風的方向。”
風從面前吹來,把他耳畔散落的碎發往後吹,闵疏聞到臘梅的香氣,他閉上眼輕聲道:“……是逆風。”
梁長寧微微笑起來:“孺子可教。”
他松開手,把拉弓的權力讓還給闵疏。
弓弦牢牢勒緊闵疏掌心的嫩肉,箭矢上的毫毛在風裏輕輕震動,雪花落在闵疏纖長的睫毛上,他輕輕睜開眼,驟然松開了弓弦。
“——唰!”
侍從疾步上前,從草靶子的紅心上拔出箭矢,又雙手奉上。
“學得到挺快。”梁長寧不吝贊賞道:“看來這把輕弓選對了。”
闵疏站直身體,低眉順眼道:“是王爺教得好,叫我明白了如今處于逆風,該怎麽才能不白費力氣。”
梁長寧低頭瞟了眼侍從手裏那支鷹羽箭,又定定地看着闵疏,片刻後才道:“得了,今兒也不過叫你上手摸摸弓,天寒地凍的,回去暖和着吧。”
闵疏把輕羽長弓交給他,跟着暮秋聽話地回去了。
梁長寧對着張儉招手,張儉捧着匣子靠近,把長弓放回匣子裏了。
“弓弦太松,箭矢毛糙,送去兵部叫人改。”梁長寧垂下眼簾,把匣子咔噠一聲關上。
張儉應是,猶豫片刻,委婉道:“弓弦不緊,力道就不好掌控。箭矢毛糙,就不能抗風。即便如此,闵大人仍能夠在逆風中正中紅心,可見技藝高超,非一般人可比。”
小雪飄落,丫鬟捧着黑色長毛大氅來替他披上,梁長寧半張臉露在外頭,一雙眼睛隐在眉骨投射的陰影之下,看不清心思:“……怕是做給我看的呢。”
雪花落在通紅的銀絲炭上,火星子噼裏啪啦爆開。
張儉沒聽清,歪了歪頭,“王爺說什麽?”
梁長寧遙遙看了眼百步之外立在雪中的草靶子,冷笑一聲:“只怕他是在告訴我,即便是如今他屈居人下,受盡淩辱,也如他手裏那支百步外逆風穿楊的箭,他箭無虛發、絕不白費力氣。”
張儉這回聽清了,半晌才恭敬道:“闵大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有骨氣。”
梁長寧面無表情:“去查。我要知道他怎麽進的文府,到底會不會武功,學過射箭沒有。還有那天西街是怎麽甩掉你們這些暗衛的。最重要的一點,他從丞相府出來又見了誰。”
他微微擡手,是個決絕的手勢:“不止胭脂鋪,西街全都給我翻一遍,可疑人物收押入獄,叫張道去拷問。”
張儉應下,又想起什麽:“茂閣老退居之後,似乎也居于西街,這番動作,怕是瞞不住他。”
梁長寧笑了一聲:“不必瞞着老師,朝廷動向、時局變化,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不會阻攔的。”
翌日西街進了逃犯,八百間鋪子查了一大半。
包庇逃犯乃是重罪,掌管治安的兵馬司查抄西街,連帶着臨近西街的丞相府也一并問候了。
文沉這幾日都在家中呆着,還不知這場搜查是暗度陳倉。
不過鄭思的案子還沒着落,如今他自己的祖墳都哭過不來,哪有心情去亂葬崗號喪。
搜查的人轉了一圈,俯身在張儉耳旁說了些什麽。文沉心裏一緊,盯着那侍衛的嘴巴,只讀出大理寺三個字來。
張儉揮退侍衛,賠罪道:“既然什麽都沒查到,那卑職就帶人回去了,叨擾丞相大人,真真是對不住了。”
文沉眯着眼睛看了他半天,才說:“張大人哪裏的話,為聖上辦事嘛,哪裏能說得上對不住呢?”
張儉客氣兩句,帶人離開了。
查了三天,一無所獲。
只有文畫扇嗅到了一點風頭,即刻求見梁長寧,被攔在了安鸾殿外。
暮秋手裏端着紅泥小爐,爐子上煮了一碗濃香四溢的清粥。
她笑得疏離:“王爺此刻有要事辦,王妃娘娘且請回吧。”
文畫扇不是傻子,自然不信這幅說辭:“安鸾殿是王爺寝殿,有什麽要事是在寝殿辦的?暮秋姑娘莫不是哄本宮!本宮找王爺也是要事,若是今日耽擱,日後出了什麽岔子,暮秋姑娘可能擔責?”
暮秋垂首斜跨一步,擺明了是不讓的意思,“寝殿也有寝殿要辦的事,王爺命令,奴婢不敢不從。”
文畫扇怔了片刻,咬牙道:“裏邊兒是哪個女人?”
暮秋巧笑道:“王妃娘娘請回吧,若真有急事,不妨晚上再來。”
文畫扇已經冷靜下來,恢複了往日賢良的樣子:“姑娘說得是,過些時候擡入王府,說不得本宮還得稱一聲妹妹,到時候再見也不遲。”
她轉身離開,身後的一串丫鬟快步跟上,大氣也不敢出。
暮秋目送她離去,在心裏輕輕嗤笑一聲,哪兒來的什麽妹妹呢?
她得叫一聲闵大人。
床上一片淩亂,冬日的厚被褥早就撤下了,地龍熱騰騰地烤着,如今用的都是輕薄的素色蠶絲錦被。
梁長寧将闵疏的發絲往後撩,盯着他痛苦的臉。
那當真是寫着痛苦,看不出一點試圖反抗的隐忍。
他微微嘆口氣,頗為惋惜:“怎麽從前文沉就沒想着找人教你武功?再不濟也練練實實在在的拳腳功夫,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弱不禁風的,随便玩玩兒就哭得一塌糊塗了。”
闵疏擡起眼看梁長寧,笑得發顫:“王爺此話差矣,我要是會武功,又怎麽會……被王爺捉住呢?”
“差點忘了,你做事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梁長寧一只手狀似無意地搭在他的頸間。
那處的皮肉随着高昂的脖頸而緊繃,粘膩的汗液絲滑如錦帛,脈搏在梁長寧的指下跳動,确實是沒有一點內力波動的起伏,連帶着脈搏都無比正常。
脈象虛浮,吐氣不穩,似大病纏身慢毒入體,确實不像是有武功的樣子。
梁長寧慢悠悠地上下一起施加力道,闵疏忍住慘叫,只是虛弱地笑:“王爺想知道什麽,不如直接問我,何必讓我白白遭罪呢?”
汗水從他額頭滑落,他疼得發麻,下半身死死絞住梁長寧,已然是痛得麻木了。
梁長寧衣衫完好,闵疏亂得一塌糊塗。
身下的床好像是私牢的泥地,冷得闵疏骨頭都在疼。
“上次你去西街胭脂鋪……”梁長寧感受到闵疏突兀而微弱的收縮,似笑非笑地故意頓了頓:“……買的那盒香膏,還沒用過呢。”
闵疏一雙潮濕的眸子裏光華流轉,他費力地擡起頭,後腰彎出一道誘人的弧度,陷下去的鎖骨窩裏頭盛了一汪晶瑩的汗,仿若瓊漿玉液。
他就着這個姿勢勾住梁長寧的脖子,把他朝着自己拉下來。
梁長寧從沒見過這樣主動的闵疏,下腹的火驟然高漲,當即就沖了上來。
闵疏痛得說不出話,聲音細若蚊吶:“王爺……王爺是怕我死在這裏嗎?”
梁長寧愣了一下,闵疏已然力氣用盡,噗通一聲,跌回枕上,歪頭昏去了。
久久之後,梁長寧才抽身離開,喚人來清洗善後。
明月高懸。
入冬之後,天色就黑得早,各殿常常要點滿了燈才能用飯。
不過今日安鸾殿不同往日那般亮如白晝,只是點了幾盞小燭,光亮堪堪蓋過了火爐。
外頭的大雪一直沒停過,寒風冷得刺骨,暮秋在外頭等了太久,爐子上的粥都煮幹了。
她只好再去膳房換了一碗,一并挑了些好入口的小菜,用托盤裝着,好生送進了安鸾殿。
梁長寧正坐在榻上,慢條斯理地系腰帶。
屋子裏的寝具都換了,闵疏縮緊被子深處,毫無意識地昏沉睡去。
“奴婢端了膳房做的香菇烏雞粥,還有筍幹做的小鹹菜。”暮秋低着頭,眼睛落在地面上。
“罷了,先擱着。”梁長寧擺擺手,“別把他叫起來了,等他醒了再傳膳,香菇和烏雞好像是發物?換個清淡的來。”
暮秋沒想到這層,立刻就應下了。
梁長寧揮退屋子裏的一衆丫鬟仆人,等人都撤下之後,才擡手端起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