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螳雀
文畫扇說:“鄭思攀扯王爺事小,污了王爺名聲事大,妾身懇求王爺出手,大事化了!”
梁長寧十分贊同:“愛妃說得是,只是明日宮門一開,這信件怕是就要上報,不過皇上聖明,定然還咱們一個清白。”
文畫扇有些急躁:“王爺不如就在此時解決了,即便是皇上信任,終究是要落人口實!指不定就成為埋下的一顆雷,後患無窮啊!”
梁長寧似乎聽進去了,似笑非笑道:“那依王妃之見,本王該當如何呢?”
文畫扇握住茶杯蓋子,手指用力到有些發白:“大理寺寺卿位置空懸,他們查出來的信件不一定能即可送到皇上手裏,不如此刻就截下來,明日上朝時,王爺只需推舉個自己的人補了這個空缺,咱們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打得一手好主意。
若是梁長寧不知道信件上寫了些什麽,怕是真的覺得這是個好謀算。
可惜如今他已然看完全局,文畫扇的套下不到他頭上。
梁長寧為難道:“推舉官員可是要過內閣票拟的,本王怕——”
“夫婦一體,父親自幼就疼愛臣妾,王爺只管放心!”
梁長寧一笑,颔首同意了。
文畫扇松一口氣起身告退,離開的時候正好遇到等在殿門外的暮秋。
她端了個托盤,上頭放着冒着熱氣的白粥,身後的丫鬟捧着些風味小菜,林林總總得有二十來道。
暮秋福身問安,文畫扇客氣道:“暮秋姑娘不必多禮……王爺這是還沒用晚膳?”
暮秋微微搖頭,小聲笑道:“王爺用過了,只是裏頭那位貴人還沒用呢,一覺過了飯點,王爺特地要小廚房做了些清粥。”
暮秋只當沒看見文畫扇難看的臉色,無奈嘆口氣:“白日裏膳房本是單獨做了烏雞香菇粥的,結果王爺看了一眼,說是發物,不好入口,打發奴婢叫膳房煮白粥呢。專門用了上月江南剛上貢來的珍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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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畫扇臉色越來越難看,不着痕跡地塞了一小把金葉子給暮秋,低聲打探道:“本宮日後說不得就要與這位妹妹相處,暮秋姑娘不如給本宮透個風……”
她話音剛落,就聽梁長寧在裏頭不耐煩地喊:“暮秋!”
暮秋吓了一跳,朝着文畫扇苦笑一聲,忙不疊地帶人進去了。
文畫扇回頭看着暮秋的背影,輕輕咬了咬牙。
暮秋把粥擺好,揮退了周圍的丫鬟,靜立在側。
梁長寧掀開輿圖,底下的書信就露出來,他撇了一眼內室,“醒了就出來吃點東西。”
床帏微微一動,一只透露着淡青色血管的消瘦手腕從簾子裏伸出來,兩指輕挑,把簾子掀開了。
垂地的輕紗簾子從闵疏白皙的腳背上劃過,他只裹了件寬大的寝衣,黑發柔順的披在肩上,一雙眼睛不太精神地看着梁長寧。
梁長寧頓了頓,不着痕跡地收回勾在闵疏腳背上的目光,對他招手:“餓了吧,過來吃宵夜。”
闵疏順從地走過去,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像一只被主人召喚的貓。
“什麽時候醒的?”梁長寧問,“睡了這麽久,頭昏不昏?”
暮秋盛了小半碗白粥,擱在闵疏面前。
闵疏伸手拿起勺子,偏頭想了想,問:“大理寺查出的信件,的确是鄭思的筆跡嗎?”
那他就是文畫扇來的時候就醒了,該聽見的都聽見了。
梁長寧對着輿圖底下的信件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自己去看。
闵疏把手裏的勺子放回去,白瓷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他騰出手掀開了輿圖,看見下面一堆書信,微微挑眉。
信件被闵疏捏在手裏,一封一封地看完了。
鄭思的這些書信往來極其頻繁,大部分是和朝廷一些小官的錢財往來和商議買賣官職之事,剩下收受賄賂的賬目,用的全是文沉的名義。
其中只有有一封是在說梁長寧指使他去偷盜調兵信物。
“闵大人怎麽看?”梁長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文畫扇的話你都聽見了,如今信在我手中,她所言也的确有三分真。”
闵疏靜默片刻,放下了信,“我倒是覺得……這信是杜撰的。”
梁長寧點頭:“字跡是鄭思的沒錯,不過裏頭的東西攀扯上了戶部吏部,即便是假的,明日真呈遞上去,怕是也得吵個幾天呢。”
闵疏問道:“殺鄭思的人查出來了嗎?”
梁長寧搖頭,只說了一個字,“難。”
闵疏垂下眼簾,不知在想些什麽。
外頭的內侍試完菜,暮秋才把小菜端上來,擺滿了整張桌子。
暮秋笑眯眯道:“闵大人可一定要嘗嘗這道火腿拌冬筍,十分開胃呢,這筍子還是咱們溫泉後頭的竹林裏挖的,一出土就下鍋了,保管鮮香!”
她說着拿起筷子給闵疏布菜,闵疏都吃下去了。
梁長寧看他慢慢把一小碗粥喝完,伸手給他擦了下嘴邊的米湯,說,“冬日最适宜進補,明日叫老太醫來瞧瞧,也好把你養肥些。”
闵疏沒避開他的動作,回神道:“啊?是要開方子嗎?”
梁長寧難得看到他不專心的樣子,奇道:“想什麽呢?”
闵疏道:“……想鄭思到底是誰殺的。”
鄭思的死是一步難得的好棋,逼得棋局僵持,螳雀相争。
丫鬟收了碗碟悄悄退下,屋裏只剩下兩人。窗外的風雪浩大,是凜冬将至的預示。
“鄭思本是吏部郎中,任官員稽勳效驗,這是個肥差,确實是容易收受賄賂的職位。”闵疏皺起眉頭,說,“可大理寺卻不是個好相與的地方,文沉把自己的人從一個肥得流油的地方調到大理寺,是想從王爺手中奪了這塊硬骨頭,好先發制人,轉頭從周将軍手裏搶兵權。”
闵疏逐步分析,“咱們為了破這個局,給文沉扣了個無诏調兵的罪名,鄭思被捕,卻先攀污了他的主子文沉。”
梁長寧默然,“你的意思是,鄭思恐怕不是文沉的人。”
“明面上是,背地裏怕另有其主。”闵疏笑了一笑,“接着鄭思就死了,死在大理寺門前,死在北鎮撫司手裏頭,剛好在雙方交接凡犯人的空當。”
他死的地方太巧了,這個罪責歸不到大理寺頭上,也怪不到宮裏頭,唯一能算作嫌疑的,只有北鎮撫司。
偏偏北鎮撫司裏三方對立,正統、權臣、皇戚,這三方中的每一方,都有動手的理由。
“事情若是無頭懸案也就罷了,可從鄭思府裏搜出了罪證,攀扯上了文沉和王爺。誰不知道王爺和文沉如今争鋒相對勢均力敵,可如今這個幕後之人,卻把大理寺這塊肉送到王爺手上,只為了撮合王爺和文沉。”
闵疏手指在茶碗邊劃過,沾着水在桌子上畫了個關系圖。
“王爺和文沉站到一起了,那這棋盤上楚河對面……還剩下誰?”闵疏的聲音輕柔迷惘,但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梁長寧略一思索,“他要對付的是太後?”
闵疏颔首,“太後垂簾聽政,握着司禮監這道閘門,太後倒臺,誰能獲利?”
梁長寧看向闵疏,見闵疏也看着他。
梁長寧摩挲兩下扳指:“事情起因是在大涼使臣的死,周鴻音入獄不過是投石問路,恐怕殺大涼使臣嫁禍周鴻音的人,和殺鄭思的人是同一個。”
外頭的雪驟然大了起來,幾乎要壓斷窗外的臘梅花枝,一道漆黑人影逼近,花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張儉一路奔襲,推開門來不及行禮道:“王爺,八百裏加急!報北邊雪災,房屋傾塌、餓殍滿地!”
闵疏驟然回頭,看向倉促趕來的張儉。
張儉滿身風雪,顯然是倉促趕來:“密報已達通政司,屬下從城門回來時,通政使司已經持紅牌入宮急報!”
梁長寧驚奇道:“今年不似往年冷,稅收也好,怎麽突然就鬧出雪災?”
張儉道:“咱們在北邊的探子說,災民已經鬧起來了,聲讨朝廷官員貪墨無度,說此次雪災塌房死人,半數天災,半數人為!”
闵疏突然明白了什麽,臉色倏然一變:“說的不會是鄭思借着文沉之名買賣官員,而官員貪墨……”
梁長寧微微搖頭:“戶部去年确實撥了銀子加固暨南房屋,鄭思膽子再大,也不敢吞太多,更何況這麽區區一場雪,怎麽就能壓垮房子呢?”
張儉跟着說:“北邊如今鮮少有茅草屋,即便是貧窮人家基本都是竹子或木料做基地,這場雪也沒下幾日,遠遠不到要壓垮房子的程度。”
闵疏猛然站起身:“王爺是說……是有人故意摧毀房屋、折損人命?”
梁長寧目光幾變:“張儉,你即刻帶人往北邊去查探災情,拿我的牌子去,三日後朝廷必發明堂邸報,若那時地方官方沒有開倉放糧的意思,就先就近從梧州邊界的糧倉裏調!”
張儉會意,飛速退下了。
闵疏望着窗外,目光悲哀又憎惡。
“在看什麽?”梁長寧随他偏頭望出去。
夜色沉沉,什麽都看不清。
闵疏把手貼上窗,風雪如猛獸咆哮,寒意刺骨。
“……在看笑話罷了。”闵疏擡起頭,星宿輪轉,貪狼與紫薇在雲層之後更疊輝映。
他語氣悲涼:“新帝繼位,貪官污吏層出不窮,如今更是做出人為造災的荒唐事情來!亂局中人人都争相吃一口肉、喝一口湯,可這口大鍋裏煮的,卻是天下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