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同船
梁長寧沒想到他還能在争權奪利的間隙裏苦天下人,不由得樂了一樂。
可轉頭細細想來,又覺得實在難得。
他不過這個小小年齡,身于文沉府裏頭當個見不得光的探子,扮演權力漩渦中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
他在戰戰兢兢保命的同時能想到保境安民,實在是難能可貴。
闵亂思治,這四個字襯得上他。
闵疏這樣的人,若天下太平,或能大放異彩。可如今時局如此,就太容易被埋沒折損。
若無人能護着他,遲早礙了別人的眼。
梁長寧沉默片刻,難得誠心道:“各人所求不同罷了,有的人謀一飯得失,有的人謀一國得失。若真想擔天下之責,就得目光放遠,站到最高處去。”
闵疏回身望回來,語氣輕淡:“謀餐者民也,謀城者臣也,謀國者君也……王爺欲為誰?”
梁長寧笑了笑,那雙漆黑的眼睛裏映着燭火跳動的光,明明白白寫着野心:“我欲為誰,你應當再清楚不過了。”
闵疏之所以背棄原主,轉投這位權柄在握的先皇愛子,并不完全是因為情勢所逼,茍且偷生趨炎附勢的緣故。
更是因為文沉于大梁無益,于正統無益。
闵疏不知道梁長寧是不是那個正主,但他知道梁長寧能在十七歲風頭正旺的時候,毅然抛棄安穩日子轉而去邊疆禦敵,就證明他心裏有百姓的安危。
闵疏願意賭一賭。
“那就希望王爺是個明主,不負蒼生吧。”
梁長寧看了他片刻,對他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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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疏望着他,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梁長寧微微一用力,就把闵疏扯到自己懷裏坐着,從背後擁着他。
“闵大人可要想清楚,上了我這條賊船,今後可就是風浪與共了。”
闵疏偏頭避開他的氣息,輕聲道:“民如水,王爺不想翻船,那就好生治水吧。”
梁長寧不置可否,轉開話題問:“吃飽沒有?我看你現在挑嘴得很,方才的小菜不喜歡?”
闵疏誠實道:“有點鹹。”
梁長寧哈哈大笑起來,“今夜睡個好覺,明日天亮,宮門一開,怕是無空閑日子可過了。”
闵疏颔首:“首要之事還是盡快了解災情……按路程遠近,密報怕是好幾日前的消息了。災禍易生難民,王爺要小心流民造反。”
闵疏說得沒錯,如今滄州、德州、安吉等地,早就是餓殍滿地,江河冰合,斷航封凍了。
闵疏輕輕嘆口氣:“明日朝堂必然雜亂,文沉一案未結,他一定會趁此機會重新掌權,若是皇上派人運送赈災物資,王爺不妨試試推舉小周将軍。”
梁長寧也有此打算,但他面上不顯,扣着闵疏的腰為難他:“原來在這兒等着呢,我看你倒是對周鴻音很好,怎麽,看上那小子了?”
闵疏別過臉,覺得他不可理喻:“我只是就事論事,王爺以為誰都跟您一般,滿腦子都是那檔子事?”
梁長寧拍拍他的臉:“食色性也,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天你們是在寝殿見的面……少裝出一副清高的樣子。”
闵疏一言不發,臉上有種夾雜着難堪的嫌惡。
梁長寧哼了一聲,回到正題:“西涼使者被殺一案,我估摸着多半只能囫囵結案,不過西涼如今勢弱,咱們若是稍加安撫,在朝貢上讓步,多給些好處,他們怕是還高興得很,巴不得咱們不查了。”
“只是鄭思案是個難得的機會,咱們無論如何也要拉扯出點東西來。我讓張儉分一支暗衛給你,若是大理寺仵作查出點什麽,就來給你回話,此事交由你運作,能趁機扒文沉一層皮最好。”
闵疏知道他這是在給自己分權,握着梁長寧的暗衛,那才真真算是入了他的眼,成了他的謀士。
梁長寧若是被雪災絆住,那必然要有一個知曉內情的人來鑽鄭思這樁案子的空子。更何況鄭思貪污受賄一事,說不得也跟雪災有所牽連呢。
梁長寧把輿圖蓋回去,把厚厚一疊的災情密報推到闵疏面前:“你謄抄一遍,我叫人送到嚴瑞府上去。”
闵疏點點頭,道:“好,我必然為王爺盡力辦好這件事。”
梁長寧既然要看他的本事,那他就露給梁長寧看。
聽龍殿溫暖如春,書案前燭火搖曳,內侍吳易寶陪侍在一旁,替梁長風磨墨。
書案上展着一張輿圖,上頭幾個紅墨圈起來的地方,赫然就是滄州、德州幾處地界。
梁長風面無表情,手指慢慢從滄州劃過。
他往日常用的那個小太監是太後指給他的人,如今這個吳易寶,才是他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吳易寶是吳貴的幹爹,從前是伺候梁長風生母的,他生母的身份上不得臺面,先皇去世後新帝登基,太後嫌她出身卑賤,直接一條白绫送走了。
新帝心哀,固執地留下了吳易寶在身前。
梁長風沉默不語,吳易寶低聲開口道:“皇上,滄州密報按下多日,消息怕是已經傳到各家耳朵裏了,明日上朝定是人盡皆知……”
“慌什麽,”梁長風擺擺手,“再壓壓,壓出事情,鬧大了才好。”
吳易寶苦道:“怕是要壓不住了,新來的密報,說是流亡災民有上京之勢。”
梁長風皺了皺眉,厭惡道:“……刁民一群。”
他擡手捏了只筆,思慮片刻,在滄州與淮南省的交接處劃下一條長長的紅色朱砂墨痕,若有所思道:“朕記得……滄州山勢險惡,出去的路只有一條,必須要過江是不是?”
吳易寶伸長脖子望着輿圖,笑道:“皇上好記性,先皇在時,着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建了滄廣橋,暨南并滄州內外可全靠這一座橋出入了。”
梁長風微微笑起來,把手裏的狼毫扔給吳易寶:“就這一座?”
吳易寶接過筆,恭恭敬敬地擱在筆架子上:“回皇上,就這一座,當年修這座橋的時候,六部鬧得不可開交,後來還是先皇挪用自己的私庫,再加上當地豪紳商戶出錢,才湊齊了這筆銀子。”
梁長風笑起來,感嘆道:“當年之事,朕也有所耳聞,只是那時候年紀還小,只知道茂閣老據理力争,長寧王當衆罵了戶部好一通,戶部才不情不願地出了錢。後來只罰了長寧……皇兄抄寫律法五十遍。也是,父皇從前就總是向着他,最後鬧得整個國子監都陪着他抄。”
他想起當年的事情來,露出個嫉恨的表情。只是這表情太細微,在燭光下一閃就過了。
吳易寶知道聖上的出身不好,連帶着童年的怨恨也一并記了好些年,寬慰道:“好在天佑聖上,這麽多年不也過來了嗎?”
梁長風冷笑一聲,沉默地着輿圖,手指還摩挲着那座滄州橋,半晌才道:“若是這唯一一座橋塌了,那可就真是……”
滄廣橋的圖紙他當年曾在書房裏偷偷看過,因為修建經費不夠,戶部和工部吵了好一通,後來工部的老人出了個法子,用了些巧計去分擔橋梁重量。滄廣橋不似那些石墩子橋一樣堅固可靠,只要壞了一處節點,整座橋就都廢了。
燭火搖曳,外頭的雪跟飛灰一樣,一落地就被泥染髒了。
隆冬的天色總是亮得晚,霧蒙蒙的雪幕裏看不清遠處,冷得刺骨。
文沉的馬車飛快地往霧裏跑,雪天路滑,他不喜歡坐轎子,怕轎夫腳滑摔了他。
馬車驟然停下來,朱紅的宮門打開,馬夫利落地跳下車,把文沉扶了下來。
前頭一個身着金龍袍服的身影聽見馬車的聲音,回轉身來。
這袍服整個大梁也僅此一件,正是王爺的服制。梁長寧從大霧中望過來:“……文臣起得可真是早,雪天路滑,還要小心啊。”
文沉沒表情地道:“長寧王起得也早啊,五軍都督府的密報王爺怕是也看過了吧?民凍死者無數,下官等豈敢酣睡?”
梁長寧轉身往前走,忽然道:“這場雪災來得巧,于百姓是天降災難,于丞相大人……該是及時雨吧?”
此話一出,前頭幾個同行上朝的官員都忍不住側目。
前些日子鄭思一事,大家都以為文沉此次怕是要栽個小跟頭,不說還政,起碼手裏的調兵信物怎麽也要交還于聖上。
沒想到案子還沒查個水落石出,北方倒先鬧起了雪災。
天災當頭,文沉手握六部半數官員,耽誤赈災就等于耽誤國祚,誰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動他?
那可真是要遺臭史書的!
文沉氣定神閑:“王爺可是折煞老臣了,雪禍乃是天災,天意如此,若是要算到老臣頭上來,說什麽天意庇佑老臣等話,王爺是置聖上于何地?置天家于何地?”
後頭有人冷笑一聲:“文丞相這張嘴真是三言能斷黃河水,是非黑白全在唇齒間了。”
霧裏行出一盞明燈,提燈的內侍靜立一旁,後頭的人正是內閣大學士嚴瑞,他步履緩慢,披了件白毛鬥篷,滿身是雪,一看就是從家裏步行來的。
他站定了,面對着前頭幾位同僚,穩穩當當地道:“我與諸位同為內閣學士,擔的是天下責,盡的是臣子力。今日卻聽文臣将雪災歸于天意,敢問丞相大人是否意有所指,無中生有,暗裏指摘皇上治國無方,上蒼方才降下雪災以作天罰?!”
文沉臉色鐵青,這帽子扣得突然,他一言不發地盯着嚴瑞,面上顯現反駁之意。
梁長寧嘴角勾起弧度,含笑不言。
以文沉為首的保皇派和以茂廣林為首的梁長寧一黨,早就針鋒相對多時。
文沉和太後勾連權柄篡奪皇位,最怕的就是有人說聖上得位不正。而嚴瑞身為茂廣林門生,是盡得茂廣林真傳。
更何況如今茂廣林被逼退,嚴瑞一張嘴更是無人能管。
內閣是筆墨文官的主場,文沉即便有一張巧嘴,也辯不過嚴瑞去。
梁長寧打了個圓場:“是天災還是人禍,咱們還是等濟南布政使的奏疏吧,與其在這裏争嘴皮子成敗,不如多想想赈災良方,這才是諸位立身之本啊。”
前頭的官員連忙借着臺階順勢而下,正要再說,奉和殿門推開,小太監們不敢插話,一排禦前侍衛并肩而站,迎官員上朝。
聖上端坐高殿,後頭簾子裏還是那位太後。
災情從急,今日上朝的時辰其實比往日要早些。皇上坐在龍椅上打哈欠,一臉不耐。
太後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眼刀子幾乎要刮到梁長風臉上去。
梁長寧昨日看完密報,立馬就差人悄悄送到嚴瑞府上去了,今日他只需要适時把周銳父子從京城這團亂麻中剝離出來,送到濟南去赈災就好。
剩下的戲,還得看嚴瑞怎麽個唱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