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落水

喬譽的馬車跑得太快,坐在車廂裏幾乎要被颠得嘔吐出來。他今日本不想去遠東樓,最近京中事情太多,他爹再三叮囑在外不要惹是生非。

喬譽想着今日遠東樓的宴能見着文容和一衆權貴,也好朝他們打聽打聽風向。

沒曾想三杯酒下肚,文容先醉了個一塌糊塗。他旁敲側聽半天,什麽有用的都沒問出來。

幸好後來又遇着了京府丞副使家的候保,他伏小做低陪了半天酒,候保才吐了兩句廢話。

喬譽閉上眼睛,想起今日在遠東樓看到的那個容貌迤逦的少年,不知受了哪個勳爵的寵愛,竟敢出手傷了文容。

更值得深思的是文容沒說完的那本句話——還想有名分?連姓都不配有的一個私……私什麽?

私奴還是私寵?明明是長寧王的人,為什麽好色的文容卻好似了解并厭惡這樣一個有顏色的少年?

喬譽疲憊地睜開眼,在黑暗中悶咳了一聲,斟酌着回家之後要如何跟他爹解釋候保的死。

候保說話不過腦子,竟然敢對長寧王口出惡言,沒料到長寧王居然在京中随身帶着暗衛,還搭錯筋一樣在衆目睽睽之下殺人!

喬譽的父親靠着文沉多年,做事猶猶豫豫,三杆子打不出一個屁來,颠來倒去半輩子,只說得出:“丞相大人大權在握,跟着他才能吃肉。”這樣的話。

今夜看來,怕是從前他們都錯了眼,這位手握重兵的長寧王,才是當朝最殺伐果斷的人!他今日敢殺官員之子,未必明日就不敢起兵造反。

喬譽從遠東樓出來,顧不上跟着文容獻殷勤,他上了馬車就飛速往家趕。

候保好說歹說也是一條命,今晚事情結不了,明日督察院勢必要彈劾,喬譽這麽多年伏小做低最善避害,他需得攔着他爹別摻和進去。不僅不能上奏疏,最好連言都不要發,只管裝聾作啞!

馬夫高高揚鞭,車架上的玉石流蘇撞在一起,霹靂啪啦地響。街上靜悄悄的,只有打更人的鑼鼓回蕩。

喬譽眼皮突然跳起來,他心中有一種非常不好的直覺,這直覺來的十分迅速。

剎那間馬車徒然颠簸了一下,馬兒凄厲嘶鳴起來。接着哐當一聲巨響,整個車廂飛速地翻滾出去,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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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

車架瞬間散架,珠簾斷裂,碎玉滾落一地,灰塵揚起。

喬譽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壓在了殘缺的車廂下,他眼前一片模糊,脖子上的青筋抽搐着低下頭,只看見自己的大腿已經被鋒利的斷木劃拉出深可見骨的傷口。

粘稠的血順着地上的小石子路蔓延過來,喬譽以為是自己的血,可這血的味道不對,太腥了。

他剎那間反應過來,是馬血。

能一擊殺馬,是大內高手還是錦衣衛?是禦林軍還是……哪個府上豢養的死士?

喬譽猜不出來,他失血過多渾身冰冷,如同一條瀕死的魚一樣動彈不得。

誰要殺他!

他想擡起手撥開面前的布簾,寒風夾雜着細雪從簾子的縫隙中灌進來,冷得出奇。

然而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比他快一步挑起了簾子,簾外那人微微彎腰,半張臉都隐沒在大紅的鬥篷之下。

喬譽瞳孔一縮,借着微弱的月光認出了這件鬥篷。

這顏色喜慶,又是正室才能穿的紅,是杭州織造局從小就培養的頂尖繡娘用了新技法織的,半年總共織出來六匹。

這料子一出來,江南總督就着人快馬加鞭送回了京城,內務府抓緊工期,趕出來一件鬥篷和一件外袍。

正好恰逢梁長寧封王賜婚,太後覺得這鬥篷顏色喜慶就賜給了長寧王,說是算是新婚賀禮。

他們都遠遠見過這件鬥篷,那時文容還曾酒後放言:“這可是蘇杭兩局百來個繡娘趕出來的料子,都說半尺值萬金,可再金貴又如何?最後還不是得穿到我文家女身上去!”

立刻有人谄媚附和道,“天下總共兩件,一件擱在東宮,一件只等雲大小姐入主長寧王府,此乃無上尊貴,位同皇後!”

當時喬譽還想,如此狂悖之言文容也敢含笑認下,來日若權勢颠倒,今日這話就是殺他的刀。

如今面前這個人的身形,絕不可能是文畫扇。

“你……”喬譽喉嚨一緊,正想開口,眼前人卻突然擡手放下了鬥篷的兜帽。

柔軟細膩的白狐毛下是一張十分眼熟的臉,這張臉端的是禍國殃民,遠東樓今日才為他見了血。

“喬三公子。”闵疏漫不經心地收起手裏簡陋的竹弓,将弓弦卸下來抻直,輕聲笑道:“抱歉,箭術不精,見笑了。”

喬譽只感到涼意從後背爬上來,強自冷靜道:“你不是花舟上的妓子,你是長寧王府的……不、你是文——”

他話音未落,粗糙的弓弦已然割破他的脖頸,大股的鮮血噴灑如泉,闵疏輕巧避開,鬥篷滴血未沾。

喬譽的手無力地抓了兩下,喉嚨裏發出咕嚕聲,身體不消片刻就僵硬了。他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直直盯着闵疏離開的方向。

闵疏連頭都沒回,他徑直跨過馬和馬夫的屍體,一邊走一邊将簡陋的竹弓拆開,然後将微微彎曲的竹片拉直,細致地塞回了傘面下。

這把油紙傘一共有二十四根傘骨,誰也不會知道,其中兩根曾經在雪夜裏殺過人。

闵疏收起傘,從文府的側門悄無聲息地進去了。

府裏燈火通明,闵疏從懷裏扯出手帕來蒙住臉,他悄然穿過門廊,推開了文沉的書房。

裏頭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闵疏并不在意。他安靜地立在窗邊,站在黑暗裏默默注視着這座府邸。

文容被擡回來的時候驚動了府上的人,大夫人尖叫着撲在他身上哭嚎,扯着手帕捶打文容的小厮,鬧脾氣叫人把他拖下去打死。接着又一哭二鬧逼文沉去宮裏請太醫,文沉面色陰冷,問小厮今晚是怎麽回事。

院子裏點滿了燈,大房二房都出來看熱鬧,闵疏隔着門廊像在看一場大戲。

誰都不知道罪魁禍首就站在漆黑無人的書房裏。大夫人只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推了文容下水,尖着嗓子厲聲道:“哪個不長眼的敢騎到我丞相府的頭上來作威作福,等容兒醒了,必然要把這膽大包天的捉來,壓在地上給我兒叩首謝罪!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旁人附和着,還說了些什麽他已經聽不清了。

闵疏隐在黑暗裏,外頭小雪紛飛,他清楚記得也是這樣一個冬天,大夫人也說過這樣的話。

從前小的時候,文沉不許他在外人前露面,他出入府中只能以白布遮面。

那日太夫人生辰,辦了宴席,連宮裏也來了人。

文畫扇做錯了事被罰跪,逼着闵疏替她跪在雪地裏。他們本就生得像,闵疏小幾歲,個頭身量與她都差不多。文畫扇貪玩,常把闵疏當替身用。

闵疏逆來順受,穿上她的衣服替她跪在後院。她特地叫人把蒲團撤了,讓闵疏跪在石子地上。午後下起了小雨,闵疏跪得更加難受。

“你是誰?怎麽跪在這裏?”衣着華貴的小男孩從他身後緩步而來,闵疏不認識他,不敢随意搭話。

那小公子看他有趣,轉身向後道:“殿下,你看,這裏有個被罰跪的小姑娘呢!”

闵疏擡眼看他,軟軟道:“我不是小姑娘!”

“你不是小姑娘是什麽?你穿的可是裙子!”

闵疏這才想起自己是替文畫扇跪在這裏的,連忙找補道:“……我,我是小姑娘,我是文畫扇……”

“你哭過嗎?怎麽聲音啞了?”小公子愣了愣,奇道:“不是說文畫扇飛揚跋扈嗎?我看你乖巧得很,跪在這裏是被你爹罰了嗎?”

“你今年多大啦?怎麽沒有侍女跟着你?”

“我六……我八歲……”闵疏想起自己現在是文畫扇,忙不疊改口。

小公子拉過身後的人,笑道:“今日這個殿下身份最高,連你爹也要跪他。他就比你大兩歲,算是個哥哥,你求求他,叫他一聲寧哥哥,讓他在文丞相面前替你說兩句好話,你就不用受罰了。”

那殿下颔首看着他,是個默許的意思,就等着他張嘴喊人。

闵疏不敢說話,他慌張擡頭,看到假山後文容一閃而過的衣角,只好胡亂回了兩句然後拔腿就跑。

他跑過假山,繞過花園,連面巾跑掉了也不敢停下來。他回到了下人房還沒來得及喘氣,就被文容捉住了。

文容蠻橫地推倒他,說:“好你個闵疏!叫你替畫扇姐姐受罰,你竟然敢妄圖叫六殿下給你求情!”

“來人!”他大叫着,跋扈道:“把他扔到湖裏去!”

湖水冰冷,他在碎冰裏撲騰,直到真的要溺死了才被下人撈起來,随意扔在岸邊不管不顧。

闵疏心裏莫名不甘,他濕噠噠地爬起來,發狠把文容也推下水去了。文容身邊跟着的兩個丫鬟吓壞了,想下去救人又不敢,只能哭叫着大聲叫人。聞言趕來的下人七手八腳地把文容救起來,帶回去換了衣服又喝了姜湯。

捱到晚上賓客散盡,闵疏才被下人壓到院子裏跪着,他還穿着文畫扇的衣裙,大雪紛飛,他冷得幾乎感受不到膝蓋的痛。

大陳氏就端坐在檐下,火爐噼裏啪啦地燒着,她挂着冷笑,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只死狗:“一個外室生的賤種,也敢騎到我兒頭上作威作福。容兒白日受了驚,如今睡了。等他睡醒了,你再跪在這裏給他叩首謝罪,否則我就把你娘那個病秧子抓來替你,兩條路你自己選罷。”

她說完不再盯着闵疏,只叫人把文容的兩個丫鬟拖進來,怨恨道:“今日我兒被這賤種推進湖裏,你們兩個背主的奴才竟然貪生怕死不敢下水!既然如此我也留不得你們,來人!打她三十大板,打完了送到純山的莊子上去!”

她目光陰冷,說:“你們可別記恨到我頭上來,要恨就恨這個賤種,竟敢欺負容哥兒。”

那兩個丫鬟自是哭叫求饒不已,純山雖然離主家不遠,但那幾個莊子都是要下地做苦力的。習慣了富裕生活的丫鬟怕就此死在莊子上,爬着抱住了大夫人的腿,又被護衛踩着手臂拖開了。

那夜闵疏被人壓着看完了刑罰,丫鬟腰臀被打成一堆血紅的爛肉,他最後連膽水都吐不出來了。

事情太久遠,闵疏已經記不得後來文容是怎麽踩着自己的頭往臉上吐口水,他只恍惚地記得那天的雪,落到臉上到時候帶着一點刺骨的痛。

小厮氣喘籲籲跑進來,急促地說:“夫人!宮裏……宮裏的大人說,太醫院值守的太醫被長寧王叫去了,騰不出人手來!”

闵疏輕輕挑眉,又聽大夫人急道:“長寧王叫太醫做什麽!他府上不是有單獨的太醫嗎!”

裏頭的丫鬟推門出來,高聲道:“大人!公子醒了!”

衆人急匆匆進了房,只有文沉獨自落在後面。

闵疏輕輕一笑,低頭點燃了書房的蠟燭。

窗戶透出朦胧的光,投下闵疏的影子。燈閃了兩下,闵疏輕輕吹滅了燭火。

文沉餘光瞥見,腳步一頓,轉身繞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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