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誘發

文沉不知道闵疏來意,帶他進了暗室才點了燈。

燭火亮起來,帶着一點微黃的暖意。

闵疏一撩袍子,端正地跪下了。文沉微微一愣,又看見他身上大紅的鬥篷,眯起了眼。

“今日闵疏犯下大錯,特地回府來同父親和大哥賠罪。”闵疏低聲道:“遠東樓一事累及父親謀劃,我是迫不得已。”

“細細說來。”文沉道。

闵疏真假參半說完,文沉眼神已變,“你是說長寧王當着你的面殺了候保?”

闵疏點頭,“是,他說他不僅能在天子腳下殺人,就天子面前他也敢殺。”

文沉冷笑一聲:“他是有膽子說這話。”

闵疏猶豫片刻,跪着道:“大哥……沒事吧?”

闵疏垂下頭面上不顯,他問這話只是表個兄弟情,心裏卻十分明白那一腳的分量,他锱铢必較,這麽多年終于還了那一場折辱。

且等着吧,一樁樁一件件可都要連本帶利慢慢還。

文沉不語,闵疏為難道:“大哥不知道我入了長寧王府,又醉了酒,眼看着就要說出我與父親的關系來……眼下這關頭正是咱們動手的好機會,長寧王尚未信任我,若在此刻壞事,未免可惜。”

“是容兒不懂事。”文沉半晌道,“起來吧,別跪着了。”

闵疏慢慢起身,鬥篷柔順地垂下來,上頭繡花的金絲銀線在燭火下熠熠發光,宛如星辰流動。文沉看見不免帶上些笑意,“長寧王待你如何?”

闵疏有些難堪,低聲道:“比起對姐姐的寵愛,長寧王對我不過是一時新鮮罷了。”

文沉知道他心中不願,口中一松道:“新皇無子嗣,根基到底不穩,他懂事早,怕是會記恨太後殺他生母的仇。你且再忍忍,等皇上誕下長子,匡扶幼子才是長遠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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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微斂,“大事若成,我會給你娘一個名分。”

闵疏不信他的話,他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只是文沉的一只狗,文沉想吃肉的時候狗才有用,若兔子肉被別家奪走了,那狗的日子也就到頭了。

說到底,文沉和梁長寧都不是最安穩的路。他闵疏也不想當嗟來呼之的狗,他要當就當蒼鷹——對于一只鷹才說,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翅膀。

闵疏乖順一笑,歡喜道:“是,我代娘謝父親的賞!”

文沉端坐于書案後如狐貍一樣盯着他。闵疏臉上的笑意不像有假,但他知道他這個兒子絕非表現出來的這樣聽話。

遠東樓之事闵疏大可以選別的法子,可他偏偏要把文容推進結冰的內城河裏去。

這是在記仇呢。

文沉微有些不屑。小孩子就是沉不住氣,做事做人心中所想全流于臉上,一點也不懂掩藏。

但他并不打算教闵疏如何掩藏心事。只有闵疏這樣隐隐約約露出心中情愫來的時候,他才敢放心用他。

他文沉的棋子不能是一顆沒有弱點、無法銷毀的棋子。

闵疏悄悄扣緊了手,低聲道:“……上次王妃說我娘病了,不知過了這些時日,好些了沒有?”

他看着文沉,懇切道:“若是得了空,我能去看看嗎?”

文沉心中一軟,到底是自己的骨肉,他露出這個表情地時候,總叫他想起他娘小陳氏來。

陳氏生得美,他用了些手段才弄到手,本是一副清高樣子誓死不從的,後來為着保下闵疏才低聲下氣來求他。

他們母子求人的神情一模一樣,直教人無法拒絕。

文沉輕嘆一聲:“母子連心,難得你還想着她。”

闵疏說:“娘怕冷,冬日裏炭火價貴,我怕她凍着。”

文沉含笑看着他:“容兒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孝順就好了。”

闵疏垂下頭,沒接他這句話。

文沉并不在意,他轉身拉開身後八鬥櫃的抽屜,掏出一個白瓷小瓶來,随手抛給了闵疏。

闵疏擡手接住,瓷瓶帶着點冷意,在他手裏似一坨冰渣子。

“既然你來了,也免得我月底再找你。”文沉道,“你身子打小就弱,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補藥萬萬不可停。這藥精貴,長寧王府配不出這藥來,每個月我都會叫人給你送去。”

闵疏低聲應了,把藥丸倒進手心裏,借着燭光攤開在文沉面前,當着他的面一口吞了。

這藥一入喉嚨,就帶來了燒灼感,闵疏不由自主咳起來,臉都憋紅了。

“良藥苦口。”文沉推過去一碟蜜餞,道:“等過了冬,事情辦完了,你身子也該養好了。”

他話裏有話:“到時候不必吃這苦藥,我讓庫房送些補藥去,你和你娘好好補補。”

闵疏乖巧應下,心裏卻深知他的狠辣,事情辦完了就該殺狗吃肉好好慶祝,傻狗才會信他的話。

梁長寧坐在廳上,兩側坐着府中幕僚。

他其實沒幾個幕僚,手裏都是舊人。這些人他用順了手,有時也算有點用。

青衣男子恭順跪下身:“王爺,鄭思确實死有蹊跷。”

幕僚皺眉道:“鄭思這案子不是已經判了嗎?怎麽大理寺還在查?王跡你驗屍可別打草驚蛇了。”

王跡連忙道:“趙大人不必擔憂,大理寺的幾個仵作避着風頭,我驗屍時都是在夜裏,只是案子稀裏糊塗就結了,屍體還得發還回鄭思家中,我沒敢查太深,怕鄭思家人看出不妥來。”

梁長寧說:“鄭思怎麽死的?”

王跡道:“沒有體外傷,屍表完好,不是刀劍暗器。我又試了毒,也無異常。”

梁長寧沉默地摩挲了兩下手上扳指。

王跡又道:“看他樣子,只能是病死。我暗中查了太醫院的檔案,發現鄭思今年年初發過一次哮喘,他發病十分嚴重,一點誘因就能去半條命。他那日發病時是在家中,他夫人吓壞了,連忙去了丞相府,求文沉給他請個太醫。因此太醫院的檔案上,記的是文沉的名字。”

梁長寧下首的幕僚孫遠問:“什麽誘因?怎麽從前沒聽說過他有哮喘?”

王跡道:“沒人知道他有哮喘,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犯病,因為他哮喘的誘因是三白瓜。三白瓜乃是西域貢品,他家中三代無仕,哪裏見過這種東西?”

“鄭思的屍體嘴唇泛紫,其他死狀也都符合哮喘的症狀。後來我果然從他的手帕找到了一些白色粉末。估摸着是把三白瓜曬幹了磨成粉,然後用特殊手法揉進他的手帕和衣物裏了。”

“好手段。”梁長寧思索片刻道,“怪不得那日北鎮撫司的押運馬車要點火盆,車廂狹小,炭盆火足,鄭思又心中惶恐,必然要流汗,若掏出帕子來擦,三白瓜的粉末很容易就會被他吸進去。”

“鄭思怎麽吃得到三白瓜?”孫遠詫異,又道:“還有那帕子……我聽說後宮有些嫔妃為了争寵,會叫手巧的嬷嬷将香粉揉進布料裏,這樣走路帶香風如同花神下凡,是叫‘澄妝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風’。”

梁長寧不知還有這些門道,他緩緩道:“張儉辦事去了,今日正好辛莊從邊關回來,叫他去查一查。”

房梁上立刻跳下來一個年輕男子,跪地領命。辛莊推開房門就要出去,迎面就正撞上進來的闵疏。

闵疏剛回來,腳底還有雪,躲閃不及身子一歪就要摔。辛莊下意識躲開,又想到他是自己主子的人,伸手扶了。

闵疏飛速站穩,“多謝這位……”他适時頓住,擡眼看過去。

“我叫辛莊。”

闵疏從善如流:“多謝辛大人。”

辛莊颔首,側身正準備走,裏頭的幕僚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道:“既然都叫辛莊去查三白瓜了,不如順帶查一下那手帕的來處。”

“什麽瓜?”闵疏沒聽清。

梁長寧微擡下巴,辛莊就複述了一遍。

“不必麻煩辛大人走這一遭,此事我知道。”闵疏道:“三白瓜是文沉給的。”

三人看向他,闵疏大步走向廳中,随手解下了鬥篷攬在臂彎裏,緩緩道:“年初的時候宮中賞了兩個三白瓜給丞相府,說是西域貢品,一共才十五個。”

“那時候王爺尚未回京,大抵不知此事。那瓜稀奇,丞相夫人陳氏為彰顯聖寵,廣發帖子,開了個品瓜宴。鄭思借着這個機會向文沉示好,投在了文沉門下。我嘗過一口三白瓜,清甜爽口,是京中貴婦都會喜歡的味道,陳氏便賞了他夫人一小碟子瓜,他夫人舍不得吃,帶回家了。”

闵疏道:“當天晚上,鄭夫人就敲了丞相府的門,哭求說她官人吃了瓜之後喘息不止,咳嗽帶血,甚至口吐白沫。文沉怕鄭思死了攀扯上自己,只得進宮請了太醫。”

“闵大人,在下可否多問一句,還有誰知道這事?”孫遠問。

闵疏沉思片刻:“太醫院有檔案,那日品瓜宴人來人往,若有心打聽誰都能知道。但三白瓜乃是貢品,保鮮時間短,不及時食用就會腐爛發臭。若要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知道此事且将貢品制成幹粉,實在是十分難。”

最重要的是誰會在那時候就瞄準了鄭思,不惜提早準備對一個不起眼的小小寺正備下如此殺招?他必然是知道了鄭思投靠文沉之事,他是怎麽知道的?是在丞相府有釘子,還是品瓜宴上親眼所見?

然而鄭思在投靠文沉之前就另有主子,那他的死,是否也是背後之人精心謀劃的一步棋?

他偏頭看向梁長寧,他果然也發現了關鍵之處。

鄭思一死,他留下的所有書信證據不論真假,全都成了刺向文沉和梁長寧的刀。

夜深了,再過會兒怕是就該天亮了。

衆人告退,闵疏跟着梁長寧回了安鸾殿,一路上都在思考此事。

他思索良久不得思緒,只好暫且擱置一旁,跟上梁長寧,說:“周小将軍明日啓程,我能去送一送嗎?”

梁長寧撇眼看他,闵疏只好道:“此行陷阱重重,多多商議總是好的。”

梁長寧低頭摟他一下,沒說同不同意,只道:“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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