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赈災
馬車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車轍痕跡,梁長寧在府中耽擱了些時辰,此刻只能抄近路去宮裏。
這條路快些,卻不如大路平坦好走。
張儉跟在後頭,馬車颠簸起伏,梁長寧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掀開簾子。張儉立刻湊近了車窗等他吩咐。
梁長寧思慮片刻,問:“喬譽昨日坐的是馬車,只能走城中大道回府,你說去遲了片刻他就已經死了,路程就那麽長,他是換路了?”
“估摸着繞了近路。”張儉道,“他住在城南,卻選了城西的路。遠東樓在城西回龍灣,他想要快些回去,必然是要走那一條捷徑。王爺是發現了什麽?”
梁長寧摩挲了下手上的扳指,越老的玉料子在冬日裏越發冰得刺骨,難怪闵疏嫌玉冰,就是他握在手裏也得半天才暖一點。
他目光向遠處看去,聲音聽不出喜怒:“丞相府……是在城西吧?”
張儉跟了梁長寧這麽多年,只一個眼神就能知道梁長寧的喜怒。
闵疏是文畫扇陪嫁進來的人,按理說文畫扇當了王妃,是不準帶外男入府的。誰知文畫扇不但帶了,帶進來的還是個細作。
張儉以為按照梁長寧一向的風格,必然要把人問完了再打死作數,結果如今闵疏不但活得好好的,看起來還成了半個自己人。
事關闵疏,張儉謹慎小心:“闵大人來回沒有耽擱,且喬譽死得幹脆,這手法不像是闵大人所有,更何況闵大人體弱,連拉弓都費力……”
他倏忽想起了闵疏持輕羽弓的身影,想起了他逆風在百步內一箭正中的畫面,聲音遲疑起來。
梁長寧數:“他有沒有這個能力尚且不論,但你覺着他有沒有這個膽子?”
張儉不語,他早就敏銳地察覺到梁長寧對闵疏的不一般,于是聰明地閉上嘴,靜靜等着梁長寧發話。
梁長寧問,“昨日誰跟着他?”
“按排班應該是十一,但十一受了傷,往下是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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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遲疑,該是記不得了。
“罷了。”梁長寧擡手,“先去替我查另外一件事。”
馬車停在宮門口,車夫掀開車簾伸出手去扶他,梁長寧虛扶了一下穩穩踩在地上。
張儉替他披上大氅,梁長寧眼睛盯着前頭朱紅巍峨的宮門,語氣平淡:“闵疏在遠東樓将文容踢下了水,按理說他不是個做事狠厲的人,他與文容必有過節,去查查怎麽回事。”
張儉點了點頭,跟他到了宮門外就轉身走了。
上朝的官員不許帶侍從,侍從只能等在宮門外。車夫守在門外等梁長寧下朝,他把馬交給內侍,跟着到馬廄喂草去了。
梁長寧立在群臣之首,聽着底下官員上奏,心裏卻想着闵疏的那一番話。
若鄭思是死于梁長風之手,那這棋面頃刻間就複雜起來。
從前是兩黨之争,如今卻是三足相鼎。唯一心懷民生的清流一派寥寥無幾,能用之人少之又少。
梁長寧到了這個至高的位置,不怕無所得,只怕失了人手。
梁長寧垂目思索,冷不丁聽到有人叫他,他擡頭看去,正是督察院左都禦史蔣知厲聲參他。
蔣知義憤填膺:“長寧王目無國法,好大的威嚴!一個朝廷的官員之子,說殺就殺了!衆目睽睽之下殺人不夠,還要把人頭送到丞相府上去,如此狂悖行徑,若皇上不處置,豈不是寒了臣心,叫天下人看笑話?!”
梁長寧目光看向龍椅上的梁長風。他還是一副聽話的樣子,不由自主地尋求簾子裏太後的意見。
白玉珠簾後宮女脫了鞋襪跪在地上給太後錘腿,梁長風看也沒看那貌美的宮女,目光毫不在意地從她身上略過了。
不像是色令智昏的樣子。
梁長寧微微一挑眉,沒想到他這皇兄并非傳聞裏那樣好女色。經過昨日闵疏那一番話,他如今開始打量起這位皇兄來了。
他還未開口,嚴瑞已然開始辯駁,“左都禦史大人這話有失偏頗,朝廷官員之子的命是命,天下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候保身無官職爵位,能在天子腳下欺壓百姓魚肉婦女,靠的是什麽?”
他向前一步,轉身向着蔣知,自答道:“靠的是他爹京府丞副使的官威,靠的是他的同窗之友文二公子的權勢,靠的是朝廷乃至聖上的恩寵!長寧王不過是做了些略微出格的事,督察院就急匆匆站出來罵街。往日候保之流欺男霸女為非作歹時,督察院可是很會裝啞巴的!你是朝廷的狗,別忘了你的身份!”
梁長風靜默不語,文沉昨夜得了闵疏的消息,自然不願意督察院出來亂扯,他怕再扯下去就扯出了遠東樓的細節來。
梁長寧到時候免不得要起疑,闵疏如今是比文畫扇更好用的棋,他還得保一保,于是當即道:“皇上,此乃督察院失職,非王爺之罪也,若候保真有如此過錯,莫說是殺了,即便是株連也是應當。”
太後咳了一聲,宮女即刻跪坐在一旁不敢動彈,梁長風微微颔首,說:“此事交由督察院同大理寺去查罷,若屬實不必來奏,按律發落即可。”
戶部李開源從始至終沒說過話,臉色陰沉地盯着梁長寧。
昨日之事他也盡聞,他知曉自己的兒子是個只會闖禍的繡花枕頭,但犬子只能自稱,哪裏能輪到外人來罵!
梁長寧昨日那番話好比巴掌往他臉上扇,他今日上朝路上還被工部尚書嘲諷,眼下京府丞副使是保不住了,可恨候成中怎麽生了一個如此成事不足的兒子!
京府丞在朝中不是什麽說得上話的地方,不過李開源跟候成中要好,有好些利益勾結在裏面,如今皇帝一句話,查與不查也沒什麽區別,左右不過都是發落。
候成中一年幾十萬兩的紅利讓給他,如今驟然割舍,李開源肉痛至極,咬牙不語。
他神色陰冷,既然長寧王斷他財路,他也少不得要從赈災款裏摳回來了。
周鴻音的隊伍在城門集合,闵疏腰酸背痛,還是從王府裏出來送他了。
闵疏不會騎馬,辛莊驅了輛馬車跟着。
闵疏知道梁長寧對他尚未信任,于是大大方方地将今日行蹤攤開了給他看,就連說話做事也不離辛莊二十步遠。
“闵大人!”周鴻音看到他眼睛一亮,“今日朝臣不善,王爺下朝後必然有事相商,怎麽闵大人來這裏了?”
“來送送小将軍。”闵疏掀開簾子下車,周鴻音即刻翻身下馬去扶他。
軍隊已經緩緩前行,周鴻音落在後頭跟闵疏說話。
辛莊面無表情豎起耳朵,心裏的小本子記得飛快。
闵疏道:“此去山高路遠,小将軍一路小心。”
“這點路程,比塞北差遠了呢。”周鴻音一笑,道:“只是戶部給的都是現銀,赈災的糧食兩三百車,拉過去也不知道有路沒有。”
“這麽多?”闵疏說,“太惹眼,是戶部一次性結清了?周小将軍不如分兩撥送,明面上一撥,暗中一撥,避免被劫。”
“我知道,”周鴻音說,“赈災糧丢失是掉腦袋的大罪,我必然小心謹慎。”
闵疏掀開兜帽,一張臉從白絨毛裏露出來來,“一百萬兩銀子必然不夠,我回去同王爺商讨,看看如何能再幫幫小将軍。”
他盯着前頭走遠的隊伍,說:“不患寡而患不均,赈災物資若是不夠分,寧願不分,也萬萬不能分不均。災民心惶,怕有心人一激就反。”
周鴻音點頭:“我記住了。”
他們站的地方是個風口,風夾着雪吹起闵疏的鬥篷,白絨毛翻飛,露出他修長脖頸上的一點紅痕來。
周鴻音見着了,忍着不往那處去看。
可偏偏闵疏這一副面色紅潤的樣子含了春色,周鴻音心思不受控制往那檔子事上去想。
“估摸着時間,王爺快下朝了。”辛莊在後頭低聲說,“回去還有好長一段路呢。”
闵疏不理他,看了周鴻音片刻,緩慢開口:“小将軍此行是薄冰撈魚,要麽滿載而歸,要麽冰破人亡。外人只覺得欽差大臣是個大官,有油水可賺,可這油水都是從瘦骨嶙峋的百姓身上刮下來的,更遑論地方官員魚龍混雜……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此去兇險,小将軍可有準備?”
周鴻音知道他在敲打自己別貪財,露齒一笑:“我是個讀書少的,闵大人不必用這些話教我。闵大人心系百姓,我必然也會好好守着錢糧,锱铢不少!”
“小将軍君子之腹。”闵疏喜歡他這個性子,眉毛一彎說:“總之時時報信,王爺不會任你孤軍作戰。”
周鴻音卻會錯了意,已經想着要給闵疏用什麽信紙了,“我會寫信來。”
闵疏點點頭,辛莊忍不住道:“周小将軍,你的兵都走遠了!”
前面的參軍果然已經調轉馬頭來等着了。
闵疏行了一禮,“闵疏不耽誤将軍,一路順風。”
周鴻音伸手拍落他肩上的雪,翻身上了馬。
闵疏也回頭上了馬車,周鴻音猶豫半晌,叫住了他,“闵大人!”
闵疏撩起簾子,用眼神詢問他。周鴻音盯着他那張臉,忍不住道:“幕僚總歸不好做,若來日功成,大人可有別的打算?”
闵疏沒想到他問的是這件事,愣了下想起前頭還坐着辛莊。
辛莊垂着目光,一副兩耳空空的樣子。
闵疏微微一笑,“山高海闊,哪裏沒有容身之處呢?”
他放下布簾,辛莊揚鞭策馬,馬車咕嚕嚕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