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敗棋

闵疏剛進了城門就正巧碰上了梁長寧的馬車。

兩車會面,梁長寧挑開車簾道:“闵大人剛回來?”

闵疏面不改色問回去:“王爺剛下朝?”

“闵大人看起來強健得很,本王還以為你得睡上三五個時辰,看來低估了你。”他意有所指,“還是說闵大人對周鴻音情義深重,再怎麽着也要去送行?”

闵疏隔着簾子,目光前視看也不看他:“王爺哪裏是低估了我,是高估了自己才對。”

馬車并肩而行,前頭趕車的張儉和辛莊比肩前進,相視一眼默契地放慢了速度。

梁長寧哦了一聲,要笑不笑,“看來得怪我。”

闵疏語氣清冷不複晨間的委屈求全,一副提起褲子就翻臉不認人的樣子:“給多少錢做多少事麽,闵疏無才無學只能為王爺盡綿薄之力,王爺今晨那些給的那些,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牙尖嘴利。”梁長寧摩挲着虎口,評價道。

“王爺謬贊,我可不咬人。”闵疏冷淡道。

梁長寧一笑,“是本王咬的人,大人脖子還疼不疼?闵大人是美味珍馐,實在忍不住。”

“那王爺豈不是糟糕了。” 闵疏終于偏頭看他一眼,和善道:“不能克己,何以馭臣?”

辛莊聽了老半天,只覺不知所雲,一會兒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錢財買賣,一會兒又說到修身養性,他忍不住偏頭看張儉,張儉一臉諱莫如深。

他對張儉比了個口型:“我聽不懂。”

張儉豎起手指,比了個噓,然後他擡手勒馬,穩穩當當地将馬車停在了王府門前。

“王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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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莊停在他後頭,闵疏掀開簾子下車,剛落地就打一個大噴嚏。

梁長寧盯了眼辛莊,說,“不是說了多穿些?”

他這話也不知是對着誰說的,辛莊奇道:“闵大人穿了這麽大一身,還不夠多?”

他心裏詫異,想起自己往日在雪山上埋伏的時候可是連鬥篷都沒有呢!若實在是冷,抓兩把雪搓一搓就暖和起來了。

張儉把他拉開正要替他說話,闵疏擡腳跨過門檻,“冬日裏冷些也是正常的,我打噴嚏不是冷,是這鬥篷裏的絨毛鑽到鼻子裏去了。”

梁長寧這才作罷,上前兩步跟他并肩進了府。

辛莊想着跟梁長寧禀告事情,正要跟上去,張儉眼疾手快把他拉住,連拖帶拽地牽走了。

辛莊不高興:“王爺叫我盯着闵大人,闵大人和小将軍的一字一句一個動作都要彙報,我再不說等會就記不得了!”

張儉把他拉到外頭,“怎麽不拿個本子寫下來?”

“不寫。”辛莊說,“不喜歡寫字,累手。”

張儉嘆口氣,“我來替你寫,你說給我聽。”

辛莊啊了一聲,猶猶豫豫跟他走了。

闵疏今日在風口上站久了,噴嚏一個接着一個打,他鼻頭通紅,說話甕聲甕氣。

梁長寧聽着好笑,伸手捏住他的鼻子,“跟個小老頭似的。”

闵疏用嘴巴出氣,“王爺比我大幾歲,我若是小老頭,王爺豈不是已經入土了?”

梁長寧逗他,“那咱們唱一出人鬼情未了,以後寫成話本子,叫人去天橋上說書。”

下頭的小丫鬟熬了風寒藥,用小托盤端上來擺在他面前。白瓷碗裏的藥發濃發黑,帶着一股飄散不去的苦味。

闵疏端起碗,雪白的手指扣在碗沿邊兒,含糊不清地說:“談感情就傷和氣了,我跟王爺是錢貨兩迄,可沒有什麽未了情。”

梁長寧笑容頓了頓,颔首道:“是這個理,闵大人心裏門清,可真是叫本王自愧不如。”

闵疏一口氣喝完藥,把碗放回去,舌尖舔了下嘴角。發黑的藥漬被他舔幹淨,一截殷紅的舌尖跟昙花似的一現就消失了。

梁長寧手指微微動了動,又問:“今日跟周鴻音說了什麽?”

闵疏不瞞他,挨個說了。只是說到最後,他唇齒一合,瞞下了周鴻音問他将來去處的事。他不知道為什麽要瞞住這句話,只是直覺告訴他不說為好。

其實若真有梁長寧颠覆權柄的那一日,哪裏還有他的容身之處呢?

天下皆是王的疆土。

闵疏轉開話頭,目光下落,沒由來的心虛。

他桌前擺了兩簍棋子,是暮秋送過來給梁長寧過眼,說是錫山巡撫進貢的玉棋子,個個都是精挑細選好好打磨出來的。

“我思來想去,覺得一百萬兩銀子根本不夠用。”闵疏一臉認真,“錢從周小将軍手裏往下發,必然要被層層搜刮,落到百姓手裏,怕也不過四五十萬兩。”

四五十萬兩銀子,連丞相府一年的開支都不夠,卻還要整個暨南百姓分。

“如今這個節骨眼上,根本來不及清剿貪官污吏,暨南盤根錯節且官員衆多,動則傷根,即便清幹淨了也根本找不到這麽多可用之人立刻填補空缺,只能春後再算總賬。”闵疏屈膝跪坐在柔軟的塌上,看着面前的黑白棋子。

這棋确實是好東西,是他在文沉手裏都沒見過的上品。梁長寧看他盯着那簍棋,以為他感興趣,于是推過去了一罐白子。

“說起來從未與你下過棋,來一局?”梁長寧說:“白先黑後,我也不要你貼我半目,畢竟我比你大幾歲,免得你說我欺負你。”

闵疏摸出兩顆棋握在手裏,梁長寧看他靜默不語,說:“四五十萬兩銀子是少,但戶部是勻了糧,周鴻音知道分寸,他做事有數。”

闵疏搖頭:“暨南山高,橋又斷了,只能走山路,我今日去送小将軍,看他帶的都是騎兵。”

梁長寧說:“此行求的是速度,騎兵快一天的路程,百姓就少餓一天。馬匹翻山涉水也更穩,人跟馬可比不得。”

“是這個理。”闵疏點頭,“可是皇上沒給周将軍兵馬的糧,軍饷尚且不論,但糧草總不能從赈災物資裏扣吧。”

梁長寧知道他的意思了,含笑道:“行,這局贏了我,我就貼三百萬兩給周鴻音。”

闵疏哽了一下:“此事關乎民生,王爺怎用棋局論斷?!”

梁長寧嘆口氣,“那要是本王輸了,就補上缺漏給他,權當補全虧空吧。”

闵疏看他一臉坦然的樣子,胸中憋悶,把手裏兩枚白棋攥得叮當響。

他靜了半晌,終于落子在右下角。

即便梁長寧是個從沙場上揚鞭回來的武夫,闵疏也從未輕視過他。他不知道梁長寧從前也是在國子監裏三步一曲五步一詩的少年天才,好似從梁長寧跪在先帝面前叩首請令的時候,他就将自己書生意氣的那一面永遠地割舍在了四方禁锢的皇宮裏。

梁長寧在塞外的這些年裏從未摸過棋盤。他的黑子是血肉滾燙的将士,他的棋局是環環相扣的兵陣。他不執子,卻心有謀略。

闵疏不敢輕敵,他落子收手,擡眼看了眼梁長寧。

梁長寧失笑:“緊張什麽?你若真要錢,我還能不給?”

他從棋簍裏摸出枚黑子來垂手一按,随口道:“跟誰學的棋?”

“我的老師。”闵疏敷衍他:“老人家棋藝高,只是我學得不好,可惜了老師的教導。”

“不可惜。”梁長寧慢條斯理地布局,把空角讓給他,說:“權輿者,弈棋布置,務守綱格。你開局落子占角,穩中求勝,這也是跟他學的?”

他這話帶着點不易察覺的試探,闵疏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去:“王爺把棋經背得這麽熟,是當成兵法來看了?”

梁長寧把玩着棋子,目光從闵疏的手上滑到棋盤上。

這局棋不如珍珑棋局複雜,闵疏的棋風細膩謹慎,每一步都是穩重求勝。他修長的兩指夾着水潤的漢白玉棋子,恍惚間叫人以為是鲛人指縫裏的白玉珍珠。

火爐裏邊烤了幾顆栗子,暮秋翻動銀絲炭,今年新收的栗子酥甜,烤熟後爆開一條口,香甜的汁水溢出來,味道飄出三步之外。

暮秋用銀鉗把栗子夾出來放到白瓷碟裏,端到闵疏手邊放着。闵疏心思不在這上頭,他摩挲着棋子準備險中求勝,提梁長寧的大龍。

梁長寧垂眸看了眼局,伸手越過棋盤,從闵疏跟前的碟子裏拿了兩顆栗子,慢悠悠地剝開了殼。

栗子殼剝開之後還有一層毛絨的皮,暮秋遞了個金色的小刀給他,梁長寧嫌麻煩,換了個烤幹的栗子剝。

闵疏正襟危坐目不轉睛,露在外頭的一截手腕緊繃出了清晰的筋絡。他落子後以為能将梁長寧這條龍連根拔起,可梁長寧這條龍走得厚,幾乎沒有浮棋。

整整十五目,竟然環環相扣,黃雀在後,他若收官,必然也損失慘重。

闵疏難得走這樣兇猛的招數,他這招下去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兩角的子只能全讓出去。

梁長寧剝了個不完整的栗子,擡手自己吃了,“闵大人真是不留餘地。”

闵疏全神貫注,根本不理他。梁長寧捏着黑子看了半晌,開始提劫。

他與闵疏都在做劫,只是闵疏謹小慎微不惜自損,而他如閑庭散步,給自己謀了三分活路。

勝負明顯,不必再掙紮。闵疏捏着棋子,瀉氣地松下肩膀。

他難得輸棋,還是在這樣的關頭輸棋,不得不叫他喪氣。他偏頭看窗外,外頭大雪紛飛,臘梅花枝被積雪壓斷,發出清脆的咔嚓聲。

闵疏出神,心裏想,是暨南的房子脆,還是臘梅花枝脆呢?

這是他第一次和梁長寧對弈,下棋者落子于棋盤外,他輸的不是棋,是暨南的活路。

“氣數已盡。”梁長寧輕笑一聲:“你輸了半目,知道輸在哪裏嗎?”

闵疏垂頭不語,看起來委屈中帶點懊惱,他聞言擡頭去看梁長寧。

梁長寧對他招手,闵疏不動,梁長寧嘆口氣:“過來,青天白日的,你怕什麽?”

闵疏猶疑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站起來,赤足踩在地毯上挪了過去。

“輸在心氣上。”梁長寧伸手把他攬進懷裏,壓在自己腿上坐着,說:“暨南太重,你不敢輸。處處謹慎就只能處處受制……你委屈什麽?”

梁長寧把他的臉扳過來,盯了他片刻,把手裏剛剝出來的栗子塞進他的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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