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複盤
栗子飽滿圓潤,把他闵疏兩頰鼓出小包來,梁長寧覺得有趣,伸手戳了戳,突然說:“親我一下。”
“親我一下……”梁長寧低笑一聲:“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闵疏嚼栗子的動作頓了頓,大抵是在心裏罵他,梁長寧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等着。
闵疏把栗子嚼碎了咽下去,慢吞吞地湊近梁長寧,蜻蜓點水一般貼了下梁長寧的臉,他一觸及離,好似在被逼着吃什麽不喜歡的食物。
梁長寧見好就收,帶着笑意擡手。闵疏以為得再下一盤棋,沒想到梁長寧長臂一展,把棋盤上的黑白子全都收攏到一起,一股腦裝進了另一個空的雕花棋簍子裏。
“這次咱們猜子。”梁長寧擡手捂住他的雙眼,從背後抱着他,說:“老規矩,白子為先,你若捉到白子,我加碼到四百萬兩。”
闵疏想偏頭,被梁長寧的手按在了原處。
棋簍子裏哐當作響,似乎是梁長寧的手伸進去做了些什麽。闵疏聽不清,只好靜默不動,在心裏計算數量。
梁長寧知道他想說什麽,貼近了他,在他耳邊低聲道:“多的那一百萬兩,算是獎勵闵大人方才的主動。”
闵疏耳根子驟然一紅,梁長寧又道:“捉到黑子,那你就得認輸了。”
闵疏插在棋罐裏的手一頓,梁長寧卻已經撤走了棋罐。
棋子被他握在手裏,片刻就暖和起來。他捏緊的拳頭慢慢翻過上來,白皙的手腕上還留着今日晨間的紅痕。
梁長寧笑問:“是黑子麽?”
他慢慢展開手掌,一粒白子靜靜躺在掌心。
闵疏輕輕彎起嘴角:“勞王爺破費。”
夜深雪重,西窗紅燭在燈罩下搖曳,闵疏穿着寝衣坐在塌上,他擁着一床白狐長毯,斜靠着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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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雪還在下,院子裏人影閃過,暮秋推門進來低聲說:“闵大人,今夜十五,王爺怕是忙去了。”
闵疏垂下目光,聲音很輕:“我沒有在等他。”
他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今夜十五,月亮又大又圓,梁長寧得去文畫扇房裏睡。
他闵疏本就跟梁長寧不是一路人,同榻而眠已是讓他不堪,哪裏還會在這裏做出一副眼巴巴等他來的深閨怨婦模樣呢?
豈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他們的關系本如将傾大廈搖搖欲墜,卻因為交易而無比牢固。
他坐在這裏,只不過吹吹冷風,好叫自己清醒一點罷了。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歡欲和情愛于他而言是最無用的東西。
闵疏要複盤今日的對弈之局,他要看看自己輸在哪裏。
案幾下放着三個棋簍,一黑一白一雕花。闵疏擺出黑白棋罐,掀開了蓋子。
他咦了一聲,道:“怎麽白子少了許多?”
暮秋伸頭看了眼,說:“今日丫鬟收拾的時候打翻了一次,怕是落了些沒撿回來,我明日再找找吧。”
闵疏嗯了一聲,他收回目光,端身坐在案幾前,擺出棋局。
暮秋站在他旁邊,替他添上熱茶,霧氣騰騰升起,木質的棋盤上零散地落子,她看了片刻,嘆道:“從前王爺還是殿下的時候,也同闵大人一樣,整夜整夜地下棋呢。”
闵疏哦了一聲:“王爺都跟誰下棋?”
“平日裏都是自弈罷了。”暮秋笑道,“王爺年少時一盤棋能下小半個月,擺在桌子上不準人動,有時候陷入僵局才會去請教老師。”
暮秋替他挑亮燈芯,“王爺總說世事如棋局,不過咱們做奴婢的,也聽不懂這些高深的聖人道理。”
“是,王爺說得對。世事如棋局,善弈者謀勢,不善弈者謀子。”闵疏捏着棋子,想起這個道理還是茂廣林教給他的。
“王爺能跟你說這個,可沒把暮秋姑娘當外人,也沒把姑娘當下人看。”對暮秋笑道:“你家王爺技比國手,可惜他才不外露,姑娘能聽到王爺的交心之語,我是僥幸得了兩分機緣才能與他對弈。”
“闵大人說笑了,”暮秋把燈罩蓋回去,笑說:“下午西山巡撫進貢上來的這玲珑棋,王爺只看了一眼,就說能入您的眼,叫我特地擺在桌上的呢。”
闵疏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暮秋見他苦苦思索,福身告退了。
闵疏垂下眸子,盯着橫穿兩角的大龍,低聲喃喃道:“善弈者謀勢……他落子于棋盤外,而我困于局中,太在意勝敗,這才是我輸掉的原因。”
他做劫時太急躁,漏了黑子一口氣,最後滿盤皆輸,被收走了近半數白子。
他微微皺眉,思索良久後才擡手補全了那顆漏掉的黑子。
……如果是梁長寧,他會怎麽接呢?
是幹脆提劫吃子,還是按兵不動接着做大龍呢?
闵疏想起七年前梁長寧在赤山撫郡的那一戰,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梁長寧的名字。
那時候闵疏才剛剛被文沉召見,夫子派了學童來告訴小陳氏,說闵疏于文章之上有思治之才。
陳氏曾經問他:“安之,你以後想做什麽?”
小闵疏一臉正氣,說:“要入朝做官,做清官好官父母官!”
後來陳氏去求文沉,求他給闵疏一個戶籍,求他允許闵疏去科考。
文沉召闵疏進府,他站在文沉的書桌前,看到案面上放着一份戰報。
“多大了,會識字嗎?”
“過了年就十歲,會識字。”
文沉把密報推到他面前,審視他片刻:“這是當朝六皇子梁長寧第一次率軍,你既然能識字,那就把戰報讀出來給我聽。”
那戰報冗長,簡潔的用詞裏是他從未見過的殺伐場面。
軍營設在赤山撫郡,蠻族敵軍分散八方圍困住了梁長寧,他的兵馬糧草不足,援軍遲遲不到。
敵軍用一隊童兵摸到了營地,将梁長寧的護衛隊引了出去,帶到埋伏好的山谷中幾近屠殺。
第二日蠻族将領用投石車将三十顆人頭砸翻了營地的篝火,士氣彼長我衰。梁長寧率軍突起,而敵方兵陣精密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幾乎是無解的局面。
闵疏那時候還小,讀着讀着就入了迷,絞盡腦汁也想不到解局之法。
文沉問:“你娘說你書讀得雜,我記得你娘從前有一本《太公六稻》,你可曾讀過?”
闵疏點頭又搖頭,聲音稚嫩,“……讀過,可是如今這場仗我看不懂。六道三略說,善戰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可六殿下處處受制,牽一發動全身,已經是受致制之局了……”
他慢慢翻開第二封戰報,倏忽睜大了眼——梁長寧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他夜渡冰河單刀赴會,此戰竟然贏了!
“落一子而滿盤活。”文沉已然翻過第二封戰報,語氣鄭重,“六殿下不過才十幾歲,尚有領軍風範。更難得的是他能在絕境中沉得住氣,用不到蠻族一半的軍力布下大局,這是他的本事,也是他将來奪位的底氣。”
闵疏擡頭看他,心裏是對六皇子的敬佩,他從這字裏行間看到了雄姿英發的未來君主,看到了遼闊河山。
文沉語氣一轉,和他雙目對視:“你說你想入仕途,可若将來有一日你入朝為官,他就是你要除去的敵人。與這樣的強大的人做對手,你怕不怕,敢不敢?”
“為什麽要跟他做對手……”闵疏不懂,一張漂亮的小臉上布滿疑惑。
“文家三代為官,太祖乃是開朝之臣,先帝顧念太祖的功勳,才有了文家後代的恩蔭。”文沉把他抱起來,指着書房裏架着的一把劍,說:“這是聖上賞賜的海宴劍,持者可帶劍入宮,不跪親王,不受罪罰,不遭株連。”
“這是潑天的富貴,卻不是永遠的富貴。”文沉握着他的手,按在了劍身上。
那是一種冰涼的觸感,幾乎有些刺骨了。
“六皇子出于德妃,國公府是他外家,若日後他登上大堂,國公府就會有這潑天富貴,國公府與我丞相府向來不和,今日這海宴劍是無上榮耀,明日或許就是頸邊鍘刀。”
“可如今朝中新貴崛起,開國四大家根基深厚,當今聖上已經心有警惕,文家沒有女兒能入宮為妃,文家到這一代,早已握不住手裏的權了。”
闵疏不懂:“可後宮也不能幹政,老師說過有能者才能居之,皇上若是仁義……”
“就算皇上仁義,但皇上之後呢?” 文沉目光落在海晏劍上,說:“當今皇後是裴家女,這是皇上未登基前先皇賜的婚。如今除了皇後,四大家裏的女子一個都過不了選秀,即便是入宮封了妃,也總是死得蹊跷。若要富貴延續,就只能走先祖的老路——做開國功臣!”
從來沒有人告訴闵疏這些東西,他學的是孔孟禮法,不是史記左傳。
文沉知道闵疏有個在落魄私塾謀生的老師,他并不在乎那個老師是誰。京城裏多的是沒考上功名的窮秀才,他懶得去查。
闵疏呆呆地看着海宴劍,害怕地縮回了手,喃喃道,“……可是大丈夫行事,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順逆,不論成敗;論萬事,不論一生——”
“有哪個好官是靠着聖賢書做事的?”文沉嘲諷一笑,把他放了下來,“六殿下能打贏赤山一戰,靠的絕不是聖賢書。他如今能按兵不動于死局求生,日後若登基為皇,就一定會給咱們致命一擊!”
那把劍高高挂在書格上,劍鋒清晰銳利,懸而不落好似午門前的鍘刀。
文沉要的是一顆無人知曉的暗棋,一顆落子而全局活的暗棋。
只要小陳氏在手裏,闵疏就不會背叛他,他現在或許還是個天真善良的幼子,但經過教導未必不能明白利害。
茶冷了。
闵疏終于落下一子,“若是長寧王……他一定會按兵不動,做劫提子,等待致命一擊!”
落一子而滿盤活,是梁長寧的拿手好戲。
“可天元四周已然是僵局了,做劫受限,他得先吃我的子……如果活路在這裏……”
他的手指點在空處,棋盤正中網格縱橫,帶着殺氣的天羅地網來勢洶洶。
門吱呀一聲推開了。
“怎麽,闵大人不服氣?”梁長寧挑起珠簾進來,見着闵疏複盤,笑問道:“偷偷學我的路數呢?”
闵疏手一頓,“王爺怎麽回來了?”
暮秋替他脫了外袍,梁長寧一撩袍子落座在闵疏對面,盯了棋盤片刻後,從棋簍子裏摸出顆黑子來。
“不回來怎麽知道有人不服氣?”他單手攏住寬大的袖袍,落子在天元右下,用這一步吃了十三目,将中域橫掃一空。
闵疏微微揚起嘴角,落子設局,“王爺不知道?那把棋簍子放在案幾上做什麽?可不就是為了釣魚。”
他猜子贏來的白銀已經在去暨南路上了,最多兩日就能追上周鴻音。
梁長寧不是會魚肉百姓的人,闵疏壓在心裏的事解決了,落子不再優柔寡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