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忍氣

闵疏俯身吃子,從袖子裏露出一截皓腕。圓潤的指甲點在黑子上,襯得他那一截皮膚更似玉般潤白。

梁長寧看他把黑子一個個撿起來,堆在了自己的手邊。

“闵大人做了張大網。”梁長寧道,“這麽大一張網,得想了好久吧。”

他目光落在闵疏微微敞開的衣領裏,目光好似鈎子一樣往裏探。

今天是十五,本該是他去文畫扇房裏的日子。可是他看見文畫扇着實提不起興趣,用完膳後就借口公務回來了。

沒想到失去的那絲興趣似乎如今才姍姍來遲,闵疏的那截手腕就好像是火星子,慢慢燃起了他的欲望。

燈下本不該下棋,該看美人。

“王爺高看我了。”闵疏道:“恰巧想到從前一盤相似的局,借用了前人的路數。”

梁長寧心知這局棋勝負已分,幹脆把手中剩下的棋子扔回了棋簍裏。

“不必再下,闵大人贏了。”其實黑子尚有活路可博,他想贏闵疏不是不可能,只是他心思已經不在對弈上,一盤棋罷了,讓給他又有什麽關系?

闵疏擱下手中的殘子,含笑道:“王爺也沒輸。”

他伸手掃空棋盤,露出空空蕩蕩的棋盤,“辛大人兩個時辰前就出發了,錢糧追上周小将軍的大部隊最多兩日,這兩日就是王爺的贏面。”

梁長寧不語,闵疏撿起一顆黑子,穩穩當當落在正中間,“走天元不是俗手,可富貴只能險中求。周小将軍的攤子不好收拾,暨南的攤子更不好收拾。”

他把桌面上堆放的棋子分揀整齊,緩緩道:“但王爺給了三百萬銀子,就等同給了八分活路。這筆錢是赈災糧的幾倍,暨南百姓會知道,聖上也會知道。”

梁長寧聽懂他的言下之意,“今歲收成好,國庫本該富裕,可終極還是入不敷出。上頭拿不出來的錢本王卻拿得出來,這不是等着被按罪嗎?”

闵疏擡眸比了個三的手勢,“所以這兩日,王爺得做出個縮衣節食的樣子來,最好逢人就哭窮,開口就借錢,總數得将近三百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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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長寧上道,接着說,“還得大肆宣傳,好叫上下都知道這三百萬要了本王的命。一能駁回督察院的彈劾,二能得暨南民心。”

“對付督察院都是次要的。”闵疏看着黑子,“求得民心才是重。若暨南民反,王爺靠民心收歸起義軍豈不是易如反掌?”

梁長寧沉默片刻,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說:“看來現在這場棋才是闵大人真真正正想做的局。”

闵疏垂下頭微微一笑,把棋子都推給梁長寧:“人心才是最要緊的,若有了百姓擁戴,那天下也就唾手可得了。”

“依闵大人所言。”梁長寧瞳孔裏映着獨占正中的黑子,輕輕道:“那就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主之天下。”

聽龍殿氣氛不善,連帶着燭火都虛弱下去。

“天下本就是朕的,朕何必去争!”梁長風一腳踢開跪匐地上的內侍,怒道:“區區一個太後,你們個個都怕她!她要朕當傀儡還不夠,就連你們這些閹人也來逼朕去争!”

他把太後派人送來的書砸出十步遠,喘氣道:“叫人去給她回話!還要什麽朱批?幹脆把國玺送到她手上去算了!把這個狗太監拖出去砍了!快!”

“皇上不可!”吳貴哭叫着,膝行兩步抱住梁長風的腿,“趙善是太後娘娘用了多年的心腹,若是皇上就這樣要了他的命,怕要母子離心啊!”

“天下都是朕的,何況乎一條閹人狗命!”梁長風氣得發抖,抓起硯臺就砸過去,“這也殺不得,那也殺不得,朕還不如剃發出家!”

趙善跪在地上,臉上沒有絲毫恐慌求饒之意,像是料定了梁長風不敢殺他。

他不躲不閃,硯臺在他腦門上砸出一個大包,破了皮的傷處很快滲出血來。

吳貴大着膽子叫人把趙善送回去,自己揮退了殿裏一幹人,這才跪下去握住梁長風的手腕,低聲勸道:“皇上何必跟他一個閹人置氣!做完正事才是要緊,以後想怎麽處置他不都是您一句話的事?!”

梁長風冷笑一聲,“朕堂堂一個天子連個太監都殺不得,豈不是可笑至極!”

他來回徘徊,如困境之獸:“如今朕已經高堂在坐,卻還要去争那天下!難道這皇位只是徒有其表嗎!”

他擡手遙指西宮,“她這後宮婦人才是天下之主!文沉借着她的名分做了多少事!朕如提線木偶,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罷了!”

“皇上!這話可萬萬說不得啊!”吳貴差點撲上去捂住他的嘴,“太後娘娘畢竟年老,皇上壽比天長,端正宮闱不過是遲早的事,皇上只管挑撥他們坐享漁翁之利便是。”

“一家二貴,事乃無功!”梁長風冷笑道,喘了口氣說,“是,你說得對,如今重要的不是争口氣,她一介婦人算不得什麽。”

吳貴看他冷靜下來,低低松了口氣。

“再等等。”梁長風紅着眼看着趙善被擡走的背影,緩緩道,“快了。”

他深深知道自己的處境。

太後和文沉若一旦察覺到握不住他了,那等着他的就是父死子承。

所以他絕不能在後宮留種,因此即便是做出個風流的樣子來,他也從不敢施舍雨露。

可若是無子嗣,那梁長寧對上太後就更有底氣——畢竟父死子承後頭,還有個兄終弟及等着他。

梁長風深知尚無別路可走,只能困于這皇位上,為自己謀一線生機。更何況這滔天權柄,哪個男人不想要?

他從前還是個別人輕視的小皇子時,跪在太虛殿門外三天也等不到他父皇的召見。後來他被扶上了皇位,看着腳下跪匐的滔滔大臣,心裏竟有一絲陰暗的惬意。

他要別人跪他,要別人求他,要別人的命都歸屬于他。

吳貴把他扶到床上坐着,外頭風雪大了,積雪堆在窗棂的木框上,被屋裏的暖意融化成水往下滴。

梁長風冷靜片刻微微招手,吳貴立刻又跪下去。

梁長風問:“周鴻音走了多久了?”

“不過兩天左右,”吳貴估摸了下,說:“再有個七八日,就到暨南了。”

“人都埋伏好了?”梁長風說,“做事不要留痕跡,別讓人看出來山賊是朝廷假扮的,赈災糧一到手,即刻拉到江浙一帶出手,找個會買賣的人拉高價,最遲開春前朕就要看到這筆錢!”

吳貴寬慰道:“皇上放心,周鴻音能耐再大,也大不過天去!這事穩着呢,只是善買賣之人尚未找到……”

他語氣頓了頓,小心地說:“倒是奴才有個幹兒子,前些日子一直貓在戶部做事,他原先家裏是走商的,落了難才把他送到宮裏來……”

梁長風不耐道:“跟着戶部做事的人朕怎麽敢用?戶部李開源是文沉養的狗,朕要的是身家清白的人。”

吳貴輕輕給他捶腿,谄媚道:“皇上有所不知,半月前,奴才那幹兒子得罪了戶部尚書家的公子,早被李大人革職了。如今他已被發還給了內侍監,身家還算清白,人也肯賣力。”

梁長風還有疑慮,不過這事要抓緊時間辦,也只能颔首同意了。

現在暨南周圍幾個省能調的糧都借出來了,若能劫走這批糧,運到江浙去買了,少說也得翻三倍價。

這還不算賺的,糧商最會坐地起價,吳貴那幹兒子若是個有腦子的,把這些糧自己買下來,再運回暨南去賣,那可不是随意開價?

糧食再貴不如命貴,開到天價都有人買,要是百姓給不出錢,還有官府出錢。

梁長風不在乎百姓的命,他只要錢。

有錢就能養兵買馬,有兵馬才能穩固皇位,只有他坐穩了皇位,命才能穩住。

遍翻史書,從沒有退位的皇帝,只有崩逝的皇帝。

吳貴知道他默許了,心裏一喜。梁長風吃肉,他也能跟着喝點湯。若事情成了,他那幹兒子吳如意少不得要孝敬他銀子。

吳貴也有自己的私心,他看上了皇後宮裏的大丫鬟白月,想跟她結個伴。

這些事,樁樁件件都離不開錢,說到底,有錢才是老子。

梁長風緩和下來,擡手翻開了太後送來的奏章。他冷笑着一一按照趙善遞上來的意思給了朱批。最後一道折子是給裴家加官升爵的請奏,他擡手頓了頓,半晌才落筆。

太後為着自家謀了多少好處,将來必然要她加倍吐出來。若是抄了這幾大家,國庫空虛的問題自然就迎刃而解。

梁長風知道除了自己之外,梁長寧也盯着這幾塊肥肉呢。可惜肉在狼身上,現在狼未死,肉還剜不得。

折子被送去司禮監蓋印,吳貴小心退下去,梁長風一個人在書案前靜坐了半晌。

突然他驟然起身,抓起桌上的青瓷筆洗就砸了出去。

“砰——”筆洗砸在屏風上,瓷片四分五裂地爆炸開,散落一地。

外面的宮女一口氣也不敢多喘,直到梁長風怒火消散了,才開口叫人進來收拾。

兩個小宮女赤着腳跪在地上撿拾碎瓷片,一個不留神就割破了手。

小宮女立刻慌了神,反應過來馬上就将手藏于裙下,她小心翼翼擡頭,發現梁長風陰冷的目光已經落在了她身上。

殿前見血,那是很不吉利的。

梁長風站起來,面色看不出喜怒:“你是今日才當值的宮女?”

小宮女想起當今天子愛美色的名號,心裏生出一點僥幸來,她微微咬唇,擡手把散落的鬓發撩到耳後,擡起一張漂亮素淨的臉來,忐忑道:“回皇上,奴婢入宮不到半月,是今日才……”

“怪不得。”梁長風笑說:“沒規沒矩,既然在朕跟前見了血,那得叫人把這條命留在這裏了。”

小宮女赫然瞪大了眼睛,梁長風已然張口叫人進來了。

來的人是禦前侍衛應三川,小宮女只聽說過這人是裴家的一個偏房庶女的孩子,靠着太後才入了北鎮撫司,又求了些門路才調到禦前來伺候。

小宮女跪着磕頭求饒,被瓷片割破的手指藏在身後不敢拿出來。另一個宮女已經吓得跪坐在地不能說話了。

應三川做事幹脆,他單手提着人就要出去,梁長風打斷他:“朕說的是留在這裏。”

應三川低頭看了眼面色盡失的小宮女,沒有絲毫猶豫地拔出了刀。他順手捂住了宮女的嘴,把暈死過去的人往外随手一扔,自有內侍把人帶走處理幹淨。

應三川收刀入鞘,沉默地望着梁長風。

“你回去跟太後複命吧。”梁長風冷笑一聲,擡腳從那攤血跡上走過去。他的鞋印從龍袍底下印出來,一路跟着他的步子蔓延出去。

應三川砰地一聲單膝跪下。梁長風的背影一頓,轉回來看着他。

應三川膝行兩步,跪在了梁長風跟前。

接着他擡起手,握住了梁長風的腳腕,把他的腳擡起來按在自己的小手臂上,仔仔細細地用自己的衣裳将他的鞋底擦幹淨了。

梁長風詫異地一挑眉,應三川已經放開了他的腳,端正一拜道:“屬下乃是外男,見太後有違禮制。”

梁長風看了他片刻,說:“你是裴家派的人?”

“是,也不是。”應三川道:“屬下能近前伺候皇上,的确是得了太後的意。可太後絕非屬下所求的主子,屬下只有皇上一個主子。”

梁長風似是笑了笑,錯開了他,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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