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退路

梁長寧這些日子忙,常常要落燈歇息了才回府來。

闵疏巴心不得他不回來,可他睡着人家的寝殿,也總有相遇的時候。好在梁長寧還得應付文畫扇,闵疏看他忙,打算出一趟府。

他先去了一趟西街的胭脂鋪。

這段時日都不見張儉,問辛莊,辛莊只說張儉替梁長寧查東西去了,再問下去,辛莊就只會裝啞巴。

梁長寧派了辛莊跟着他,闵疏到了西街口,把辛莊攔下了。

“我要買東西,辛大人跟着不方便。”闵疏擡手指了指胭脂鋪,把他推進對面的茶樓說:“不如我請大人喝茶,一個時辰後咱們再一同回去。”

辛莊來得晚,沒什麽心眼,他打量了半天胭脂鋪,沒看出些什麽不同,點頭同意了。

闵疏大大方方走進胭脂鋪,然後從後門一轉,穿過堆滿雜物的小巷子,順着地道靈巧地翻進了私塾。

私塾還是破落得很,茂廣林在躺椅上搖着,火爐裏的碳燒得通紅,闵疏看了兩眼就辨認出那是銀絲碳。

銀絲碳是宮裏貴人或大臣得了賞才有的,茂廣林怎麽用上的?

“老師怎麽燒起爐子了?地龍不夠暖和嗎?”闵疏問。

茂廣林睜開眼,也不知是不是沒聽見他的問題,聲音嘶啞道:“來了?”

他從爐子上提起茶壺,倒了杯新茶給他,“嘗嘗這茶,可是今年新焙的雪頂含翠,加了柑橘皮慢慢烘,味道甜香清雅,在唇齒間經久不散。”

闵疏落座在他面前,伸手接過茶盞,茂廣林說:“上個月你也是這天來,我猜這個月你也是這幾天來,正好叫我猜中了。”

“老師等着我呢。”闵疏笑道,“天冷,老師坐在院子裏別着了風寒。”

茂廣林抄起手揣進袖子裏,說:“有個好消息要說給你聽,暨南雪災,按我朝的慣例,暨南的春闱得往後推三個月,你若是想考還很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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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疏端着茶頓了頓,說:“還是太趕了,再等幾年吧。”

“怎麽能再等?”茂廣林從躺椅上坐起來,身子前傾,微微有些急切:“你翻了年就十七了!從前不是沒有過十四五六歲的進士,安之啊,三年前你就說等,三年後你又說等,三年三年又三年,你還能耽誤得起多少個三年?!”

闵疏垂眸不語,手指輕輕蜷縮起來。

茂廣林嘆了口氣,說:“若你想去暨南考一考,我倒是有法子托人替你把戶籍遷去暨南,若連中三元,那才是前途無量!”

“老師,我尚無戶籍。”闵疏長出一口氣,低聲道:“我知老師對我的關懷之心,闵疏不勝感激……老師也知道我是文家的人,但老師或許不知道我母親只是個外室。”

“即便是我母親,也……也早已被銷了戶籍,即便是能遷去暨南,也根本無戶可遷。”

文沉看上陳氏時,陳氏不屈。

那時恰逢官府追查嫌犯,德景帝派文沉重查此案,文沉惱怒陳氏的高潔,胡亂捏了個罪名,借着這個機會直接逮捕了陳氏一家,除她之外其餘的全殺了。

陳氏在獄中自缢多次,發現及時才救了回來,文沉便順勢叫衙門銷了陳氏的戶籍,在外頭買了個院子囚起來了事。

正是鬧了這一遭,才叫他的正房知道了小陳氏這個人,三天兩頭地派人來找茬。

文沉跟陳氏磨了三五年,終于膩了她,正要放她走,陳氏卻懷了孩子。文沉心裏高興,又把人鎖回去了。

其實不用鎖,沒有戶籍的平頭百姓連城門都出不去,走到哪裏都會被官府抓回來。闵疏和陳氏甚至連奴籍和賤籍者都不如。

後來闵疏出生,文沉倒是派人來看過一次,陳氏沒有戶籍,于是連帶着闵疏也沒有戶籍。

文沉不是沒想過把陳氏納入府裏給個名分,可這樣一來難免傳出些風言風語。他正房和闵疏他娘都姓陳,他怕被面子上

不好看。

此事只能作罷。

不過他倒是給闵疏找了個姓——“雖不能入我文家當我文家兒郎,卻也畢竟是我的血脈。若來日能入文家大門……不如就取‘門中文’做姓,闵亂思治的闵,倒是個好字。”

至于還她戶籍,只是勾着陳氏的一塊糖罷了。

茂廣林沒料到還有此中內情,半晌開口道:“那也不該為此耽誤春闱,我有個學生定然能幫上忙,只是得想想把你這戶籍加到哪裏去……”

闵疏頓了很久,鼻尖被熱茶蒸得微紅,說:“老師厚愛,學生此生難以報答,只是怕以後于天下無功、于生民無用,辜負老師今日為我的一番謀劃。”

“你是我的學生。”茂廣林說,“戶籍一事于他等位高權重之人不過是随口一句吩咐,于你卻如難越高山。我今日做這些不只是為了幫你,還是為了護住有才之人,盡力扶一扶江山社稷。”

闵疏從他話裏聽到些其他的意思,摸索着茶杯,半晌問:“老師覺得新帝如何?”

妄議天子是要砍腦袋的,可闵疏面色冷靜,這話既然能問出口,就分明是知道茂廣林會答。

茂廣林擡手拍去白發上的雪,說:“新帝登基不到一年,暨南就生了雪災,外頭早就有流言說這是天罰。”

茂廣林目光遠眺,接着說:“新帝不是先帝所向,亦不是民心所向。他心裏沒有蒼生,也看不見天下疾苦,他或能當權謀者,卻萬萬不能當百姓君父!”

“老師慎言!”闵疏沉聲道:“老師一向是忠君愛國之人,如今這番話怎麽如此激進!”

茂廣林收回目光,蒼老的皺紋裏是掩藏不住的悲涼:“三年前,你躲在我私塾牆根底下偷聽我念書,如今你還記得是哪一本書嗎?”

闵疏愣了一下,說:“是姜尚的《太公六稻》。”

“你還沒忘。”茂廣林低低笑了一聲:“那時候我問你為什麽要偷聽,你卻擡首挺胸立在窗下,将我讀過的文章一字不差背了出來,我愛惜你這過耳不忘的天賦,才收你做學生。如今三年過去,當年的那篇太公六稻你還背得出來嗎?”

闵疏怎麽可能背不出來?

闵疏沉默了會兒,緩緩道:“……文王曰:樹斂若何而天下歸之?太公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他驟然停下,半晌才道:“學生明白了。”

茂廣林看着他,闵疏又問,“那老師覺得誰才适合登上那個位置?”

“心懷天下者。”茂廣林撸了把胡子,看向闵疏說:“賢君難遇,賢臣更難得。所以我才要保你去春闱,你回去好好思量思量,良機不可再得,切莫錯過。”

闵疏端着茶杯,目光落在燒得正旺的炭火上,眼神深沉不知在想些什麽。

闵疏出來的時候,剛剛好一個時辰。

辛莊問:“闵大人買了什麽?”

闵疏知道他要向梁長寧交差,也不瞞着他,把順手買的脂膏給他看了一眼,說:“小玩兒意罷了。”

辛莊不認識這東西,湊近看了看,也沒再追問闵疏。他鼻子動了動,小聲嘀咕了一句:“這脂膏是橘子還是桃子味的?怎麽還混着一股子茶香?”

他沒見過這些玩意兒,自然以為是故意做出的這個味道。他想起張儉也喜歡橘子,思索着下次也給張儉帶一盒回去。

他們常年舞刀弄槍的人,冬日裏手掌腳底上生了凍瘡疼癢難忍,若平日裏能多擦擦脂膏,就能極大地保護皮膚,不至于龜裂流血。

辛莊想問問闵疏這脂膏叫什麽,又該怎麽買,可念頭一轉,又覺得問闵大人還不如回去問張儉,張儉可是有話說話,比跟闵疏繞着彎子猜謎底省事多了。

闵疏回了府,聽耳房的老林頭說起今日王妃也出府了。他随意叨了兩句,心裏猜着文畫扇去了哪兒。

左右不過是回丞相府了,文沉從未完全信過闵疏,可他也并不完全信文畫扇。文沉是個首鼠兩端的人,一面勾結太後挾持朝政,一面卻又對着比新帝更有威脅的長寧王不住試探。

他放出文畫扇來攀這門親事,大抵也有盼着文畫扇誕生下兒子的意思。将來若是能隐秘地殺了梁長寧,文畫扇所誕下的孩子還能承襲一個爵位。

可惜他見過暮秋端着避子藥去文畫扇的寝殿,梁長寧不是個為美色所惑的人,他不會讓文畫扇生下他的孩子。

甚至闵疏知道,文畫扇也遠不如她所表現出來的那般溫順柔弱。

她的心機沒有千斤也有四兩,說不得早就在給自己謀退路。她不是甘願平凡的女子,她要的退路不一定是安穩退路,更有可能是再上一層的通天路。

闵疏把脂膏随手一放,狀似無意道:“張儉大人最近在查什麽呢?後頭幾日也見不着他嗎?”

辛莊自然知道張儉是去查什麽了——他是去查闵疏和文容的舊日過節,查闵疏捏在文沉手裏的把柄軟肋。可辛莊不能說,他抿着嘴巴,沒吭聲。

闵疏懂了:“那就是見不着了。”

辛莊忍了忍,還是沒說話,自顧自駕馬。

闵疏微微一笑,推測道:“張大人查到如今,加起來也有個五六日了,近日邊關尚好,朝中也無大事發生,有什麽事值得王爺如此上心,竟然派了親信去查?既非國事,那我鬥膽一猜……是家事。”

他篤定道:“不是查王妃娘娘,就是查我了。”

“不準亂猜!”辛莊忍不住了,說:“張儉的事情,我怎麽會知道呢?闵大人沒有憑證,胡亂說一通,我更是聽也聽不懂!”

闵疏喟嘆一聲:“自然要猜的,猜對了我好早做準備,免得被張大人把我的老底都翻出來啊。”

辛莊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闵疏這下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心裏想起茂廣林的話,又想起被關在城西小院的母親,心裏有了逐漸堅定起來的決定。

還是得走。還是得去找老師,讓他那未曾謀面的同門師兄替他僞造一個戶籍。他要借着這張戶籍逃到暨南去考試。

梁長寧現在查不出來他的身份是因為尚有文沉遮掩,可依梁長寧的手段和兵力,文沉一黨終究不是他的對手。

文沉落敗的那日,他和娘親也等同被攤開在日光下,再無處可藏。

那時候梁長寧怎麽會信他?一個仇敵的私生子,借着他姐姐陪嫁侍衛的名號潛入王府當了細作,還稀裏糊塗和他滾上了床!

哪個常人能容忍這樣的人在自己身邊?

闵疏不會等到鍘刀落到自己的脖子上了才躲,他要為自己留一條活路,而如今這條活路就擺在他的面前。

鄉試會試考完怎麽也得一年多,再等到開春闱的時候,梁長寧大抵已經對文沉動了手。那時候他再回京參考,文沉已擋不了他的道了。

幾年後最好的局面就是梁長寧和新帝僵持,那時候誰還有有空管他一個小小考生?

只是還得想個法子,從文沉手裏把解藥偷出來。這事不急,卻也要提上日程了。

闵疏眸中平靜,心中謀劃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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