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探查
周鴻音到暨南的第一件事,是給長寧王府寫信。
他不是個舞文弄墨的人,寫信也直來直往。他把這兩天視察完的情況逐一彙報了,一封給長寧王府,另一封用紅蠟封好了,送進宮裏去。
這一路上災民多,難保有人不會抓信鴿充饑。周鴻音不敢用鴿子,派了親兵送信回去。
此刻這封信就擺在闵疏面前的桌子上,信封內裏寫着“長寧王親啓”五個大字,拆信的人卻是闵疏。
“怪了。”闵疏看完信,遞給了梁長寧,“我本以為他們要在路上攔截赈災糧,還特意囑咐周小将軍分散隊伍運送。可小将軍如今一路順暢地進了暨南地界……事出反常必有妖,怕是後頭有坑。”
梁長寧看完信,随手擱在小茶爐裏燒了,說:“他想讓周鴻音帶着糧在災民前晃蕩一圈,好叫天下人知道他手上有糧能救暨南的命。”
“先揚後抑,周鴻音一旦守不住糧,不用他動手,災民自然會手撕了他。”
梁長風比他想的要聰明些。不過想來也是,他一個手無寸鐵出身卑賤的皇子,能坐在皇位上快一年了都沒有被拉下來,也算是他的本事。
只是這本事沒用到正途上,到底也算不得什麽正本事。
闵疏思索片刻,說:“前些日子跟王爺說要哭窮,王爺可做了?”
“哭了好幾日了。”梁長寧一曬,擺擺手說:“連夏拓文都知道了,還派人送了二百兩銀子來,說是要七出十三歸放貸給我。”
“利息這麽高?”闵疏打趣一句,“王爺還得起嗎?”
話是這麽問,闵疏卻知道梁長寧的錢袋子鼓着呢。
自古以來攻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抄家洗劫,梁長寧帶兵滅的那幾個邊陲小國盛産翡翠金子。只是因為沒有鹽鐵礦,所以兵力上才弱了些。
要說梁長寧沒有中飽私囊從中克扣,任誰也不會信的。中飽私囊這個詞說得難聽了些,将軍的戰利品不屬于将軍,梁長寧即便是自己吞完了,誰又能叫他吐出來呢?
梁長寧說:“你以為他是真想借錢給我?他這是不知道內中深淺,還以為我在做什麽值錢的買賣,要來摻和一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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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想叫他來摻一腳嗎?”闵疏半開玩笑問。
梁長寧低低笑了一聲,“這件事你我誰都沒有十全十的把握,夏老侯爺為人忠義憨直,不涉黨争。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夏拓文卻是夏家獨子,何必把他拉入這險境中來呢?”
“夏小侯爺可不這麽想。”闵疏說:“夏小侯爺該覺得這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想跟着王爺您賺大錢。”
暮秋推門進來,把托盤上疊得整齊的大氅端上來,笑說道:“王爺,是織造局的新料子。”
“做的什麽?”闵疏奇道。
暮秋把大氅抖開,展平了給他們倆看,說:“上次王爺說闵大人穿紅色亮眼,就吩咐奴婢又做了一件大氅。您看這上頭的暗紋,細細摻了孔雀毛,裏頭內襯繡的都是祥雲,出一匹要廢十幾個繡娘,極其難得。”
闵疏哦了一聲,一聽說是給自己做的就不大感興趣了。
暮秋極有眼力見的把衣服收起來,說:“這料子好,大人出門時穿也不會冷,就連剛才張大人看了都說好呢。”
闵疏這下子知道暮秋的意思了。送衣服是假,告訴梁長寧張儉回來了才是真。
可惜闵疏早就猜到了張儉的去向,他自然地看向梁長寧,梁長寧卻說:“正好張儉忙得很,叫他休息兩日去替替辛莊,過幾天再來給我回話。”
闵疏怔了一下,暮秋已經關門退下了。
剛才的話題被暮秋打斷,梁長寧續上話尾,說:“我看咱們闵大人的樣子,像是看不上這件大氅啊。上次夏拓文問我要這料子我可都沒給。”
“這料子貴重,拿來做外袍可惜了。”闵疏委婉道:“王爺總給我穿紅,實在不合禮制。”
梁長寧笑了一聲,沒說什麽。闵疏又道:“夏小侯爺家中世代從軍,乃是武将出身,直到德景帝在時才逐漸交了兵權,靠恩蔭襲爵傳承下去。夏小侯爺雖然出生顯貴,手裏卻沒什麽大錢,鎮國公府靠的是天家過日子,他們的賬目怕是還沒有戶部記錄的清楚。王爺這件大氅落在外頭,夏小侯爺得存個三年五載的銀子才能買得起。”
梁長寧微微側目:“你知道得清楚,誰告訴你這些的?”
“機緣巧合罷了。”闵疏避而不談,直接入正題:“王爺到處哭窮,夏小侯爺立刻就送了二百兩銀子來,還找王爺要利息。利息利息,今日給出去,明日賺回來……夏小侯爺知道九出十三歸這樣的黑話,可他沒放過貸吧?”
梁長寧本沒想到這麽深,他與夏拓文是從小的情分,知道他是個心眼不多的人。他是獨子,不管将來大權落于誰手,他都能承襲鎮國公的爵位。更何況他家中長輩對他關懷寵溺,夏國公更是個大智若愚的人,夏拓文即便要來站隊,也絕不會如此随意地甩銀子給他。
可如今闵疏這話讓他眉頭一皺,幾乎是是一想就明白了:“你是說這是夏老侯爺的意思。”
“鎮國公府不複當年了。”闵疏偏頭看窗外,意有所指道:“夏家如垂朽老樹,若是曬不到太陽也就罷了,可如今從前的太陽落山,又起了風,眼看着大雪就要砸下來……不是好兆頭啊。”
夏國公能在局勢詭變的京城中穩坐三代,靠的絕不是裝傻。
梁長寧沉思不語,目光落在闵疏臉上。他想的不是夏拓文,而是闵疏。
闵疏坐在榻上,身上還擁着毯子。今日閑來無事,他們二人臨窗煮茶,他這才知道闵疏還有一手好茶藝。
不只是煮茶的手藝,還有他心思缜密,計無遺漏。
闵疏的話字字句句都說到點子上,即便是深得東宮首輔茂廣林多年教導的梁長寧,都不得不承認他的眼界。
若是茂廣林見到闵疏,那他口中“王佐之才”的名號說不得就要易主。才華次之,最難得的是闵疏有闵亂思治之心。
梁長寧深知面前這個人的價值,心裏越發堅定要讓他為自己所用。
可他也明白闵疏對自己并非忠心耿耿,就連他的那套說辭也從未放在心上。他們如今是各求所需,以利趨之,利盡必散。
若要留下闵疏,就只能抓住他的軟肋,取文沉而代之。
可闵疏不是一個會乖乖臣服的人。他看着一副小白兔的樣子,張開嘴卻盡是獠牙。他今日能為了自由背叛文沉,不惜走上風險更高的雙面細作只路,今後也必然會以同樣的原因背叛自己。
闵疏無論要什麽梁長寧都給得起,可他偏偏要的是自由。
梁長寧的目光深沉,狩獵般的天性讓他蠢蠢欲動,他知道闵疏是一只警覺的鹿,一旦有風吹草動,立刻就會逃走。
他要知道這只小鹿的軟肋在哪裏,要知道文沉是靠什麽拿捏住了他,還要知道他今後的謀劃。
不着急。梁長寧想。
梁長寧收回目光,看着闵疏修長白皙的手指中提着的茶壺,垂眸笑了一下。
闵疏以為他還在細想夏拓文一事,于是也不出聲,只是掀開茶爐的蓋子來往裏添了小半壺泉水。
“我會去見一見夏老侯爺。”梁長寧說,“過幾日就是大朝會,按照慣例宮裏會宴請皇親貴族和百官,夏老侯爺必然會也去,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
闵疏點了點頭,把爐子上的茶擱在了一旁。
丫鬟踏雪穿過院子,撩開門簾,端進來一碗黑漆漆的藥。
闵疏不大樂意,接過來在手裏端了半晌也不張口。
梁長寧好笑地看着他,問丫鬟:“這藥不是早就喝完了嗎?怎麽還有?”
丫鬟福身:“府醫大人開的方子已經喝完了,只是前幾日闵大人回來時着了風寒,連打噴嚏,所以孔大人才又抓了藥。”
闵疏告饒地望着梁長寧,說:“我昨日就不打噴嚏了,是藥三分毒……”
“病去如抽絲,我又不是大夫,我說的話不算。你現在不喝,那就委屈我晚上辛苦一番喂你喝。”梁長寧話音未落,闵疏已經飛快地仰頭喝完了。
梁長寧推一杯茶過去,闵疏端起來漱口,可那苦太深太厚,根本清不掉。
外頭的雪大了,梁長寧午後還有一堆事,他囑咐了闵疏兩句,收攏了大氅,推門離開了。
梁長寧踩着碎雪,擡手叫來暮秋,“辛莊呢?”
“王爺剛才吩咐他去替換張大人了。”暮秋看出他的意思,說:“我這就去叫辛大人。”
“叫他和張儉到書閣去等我。”梁長寧說,“別告訴闵疏。”
他沒叫侍從,自己撐了把傘,一路走到了書閣去。
辛莊早就在書閣等着他了。見他進來就跟在他後頭替他脫下了大氅,低聲說:“張儉已經回來了,在內室裏面等着呢。”
梁長寧轉過了走廊,脫了鞋,順着鋪了地毯的長廳往裏走。書房兩百步之內的閑雜人早已被打發走,如今只有他們三人在這裏。辛莊把門推開,張儉果然已經立在裏面了,他一見到梁長寧,立刻就站起來看着他。
辛莊立刻輕輕關上門,去外頭守着了。
梁長寧先打量了張儉一番,見他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問:“回來多久了?”
張儉說:“小半天吧,我到京城的時候天還沒亮。”
“辛苦了。”梁長寧說:“明日起放你幾日假,好好休息吧。”
張儉點點頭,又灌了一杯茶下肚,說:“王爺叫我查的事,我沒能查完。”
梁長寧本也不指望他能全部查清,他撩開袍子坐下,擡手叫他也坐。
張儉坐下了,說:“這事不知為何有些難查,只是還是有些破綻可循,我還去了一趟純山,所幸查到了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