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舊怨
“純山?”梁長寧挑眉,等着張儉繼續說。
張儉神色正經,說:“闵大人與文容的舊日過節不好查,屬下一開始什麽都查不到。按理說不該啊,闵大人是從文沉手底下出來的細作,文容是丞相府的嫡子,他們二人身份一個天一個地,平日裏連面都難見,怎麽會有過節呢?何況闵大人不像是會結怨的人。”
“他踢文容的那一腳可是十成十的力,是在以牙還牙呢。”梁長寧笑了一下,神色莫名,“他們二人必有過節,還不小。”
“是,王爺料事如神。”張儉說,“我摸遍了丞相府伺候文容的人,發現十多年前,有兩個同文容十分親近的丫鬟被文沉夫人陳氏找了個拙劣的借口打板子發落了,我一聽此事便覺奇怪,一路就摸到了丞相府那兩個舊人的住處去。”
張儉掏出懷裏的書信,放在梁長寧面前展開,伸手指着紙上的一段供詞給他看,說:“那老丫鬟說,她們被處置的理由是……二公子落水受驚,丫鬟照管不力,未能護得二公子周全。”
“怎麽沒直接打死,倒安置在了純山?”梁長寧問,“純山離京城不遠,我若是沒記錯,文家有好幾個莊子都在那邊吧。”
張儉說:“白紙黑字都寫在上頭了。那兩個舊人從前見過文沉的一個外室,那外室說是生養了一個孩子,是男是女就不知了,只知道陳氏十分不喜這個孩子。”
“你不會要說這個孩子是闵疏吧?”梁長寧把紙扔回書案上,往後一靠,聲色冷淡:“若闵疏是文沉的兒子,你可知此事後果?”
張儉不傻,知道其中關竅:“若是如此,那闵大人投靠王爺的動機必然不純,文沉和王爺之間,他或許更偏向文沉,血脈親情不是可以輕易抹去的……”
梁長寧摸索着手上的扳指,沉默着沒說話。
張儉說:“只是此事尚無證據,這兩個舊人也說過,她們二人被逐出府時,那孩子已經溺死了。”
“溺死了?”梁長寧微微皺眉,腦子裏想起那日在遠東樓被踹下水的文容,他那時在水裏掙紮求救的樣子十分狼狽,掙紮的時候萬分驚恐,像是怕水之人。
當時梁長寧越過人群望了一眼過去,他看見闵疏微微垂眸睥睨的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冷漠又寡淡。
他好像根本不害怕文容會溺死,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期待過文容溺死。
張儉說,“說是這樣說,可她們也未曾見過屍體,只是說那孩子和文容打鬧,雙雙落了水。後來陳氏為了給他兒子出氣,就命人将那小孩關進了水牢。”
梁長寧知道丞相府裏有私牢,卻沒想到文沉玩兒得花,連水牢這種陰毒的刑罰都有。
Advertisement
“立了墳嗎?”梁長寧問,“即便不是有名分的孩子,但也有血脈在身上,若是死了,總不能拉出去随便埋了吧。”
張儉搖搖頭,說:“這就不知道了,事情太久遠,不好查。”
“先擱着,別查那孩子了。”梁長寧做下決斷,聲音沉穩道,“過幾日或許我會帶闵疏進宮一趟,你把文容拖住,別讓他也進宮。”
張儉知道他是怕文容再撞上闵疏,猶豫道:“闵大人身份尚未查清,王爺還要放在身邊,怕是不太妥當……”
“此事之後再說。”梁長寧避開這個話題,把閱完的信紙随手扔進炭盆裏燒了。
“叫辛莊過來,我有話問他。”他扣住扳指,半晌擡手揉了揉眉心,冷不丁地跟了句:“此事壓着,先別動闵疏。”
張儉颔首, 推門出去了。
梁長寧知道自己剛才不該說那句話。可他就是不想動闵疏。
闵疏是個好謀士,然而就怕謀士所謀之事非主子所向。
事情查到這裏,連張儉都看得出來闵疏和文家關系匪淺,按照梁長寧的性格,他此刻最該下的令就是把闵疏扣住壓進私牢,扔給張道審問。
反正王府裏多的是續命人參,不怕闵疏撐不過刑罰。
若是真舍不得他受罪,也該直接殺了了事。這樣一顆來歷不明、心機高深的釘子,一旦此刻不拔,以後再想拔的時候,必然已經長到肉裏去了。
梁長寧阖上眼,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且再看看吧。他想。
他眼前浮現出那日在私牢裏第一次見到闵疏的樣子。
清瘦的少年擡起白皙漂亮的臉,幹裂的唇被鮮血染得殷紅,蓬亂頭發下的一雙眼睛清冽如水。
他字字铿锵——“我對王爺忠心耿耿!”
梁長寧把手指上的雲文龍蛇戒握在掌心,似乎還能感受到闵疏含住它時,唇舌的溫軟觸感。
只是不知道在闵疏心裏,梁長寧給他的是折辱之仇,還是知遇之恩呢?
不過這些如今已經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以後。
重要的是他将會取代文沉成為接管闵疏的人,他會牢牢拿捏住闵疏的軟肋,叫他永世臣服于自己。
辛莊悄無聲息地走進來,立在梁長寧面前。
梁長寧睜開眼,“那日跟着闵疏,可有什麽異常?”
辛莊思索片刻,很快答道:“沒什麽異常,闵大人就是去了西街,他說要去胭脂鋪買東西,我眼看着他進去的,那間鋪子我看了兩圈,只是一間普普通通的鋪子,店主是個年輕的婦人,和闵大人并不相識。”
“你跟着他進去了?”梁長寧皺眉。
辛莊搖搖頭,“我見着闵大人進去的,那屋子後門只有一個院子,曬了很多做脂膏的香料,藏不住人的。”
他一邊說着,伸手把茶水倒在書案上,就着茶水畫出一副簡易的地形圖出來,回憶道:“胭脂鋪對面是清遠茶樓,胭脂鋪後面是香料院子,院子出去再往西走五六十步……有幾條小巷子,這些巷子住家多,往來人員很好查,王爺要查嗎?”
他說着看了眼梁長寧,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手指拐了個彎,繼續道:“再後頭就靠近城門了,城西這一片都是窮苦百姓住的地方,房子都比較破落……對了,第二條小巷子轉角進去走三十步,就是茂老如今的歇腳處。”
“不過闵大人應當不認識茂老,我跟着他的這幾日,他從來沒到過胭脂鋪之外二十步的地方,更何況闵大人那樣子可不像是住在城西的人,他樣子惹眼,若是去了那地方,都不用查,打聽打聽就能問出來。”
辛莊話已講完,收手站回去,等着梁長寧開口。
梁長寧卻伸出了手,點在他方才畫過的那一片區域,沒表情地說:“就查這裏。”
“查哪裏?”辛莊懵裏懵懂的,說:“我聽不懂……主子的意思是要查這條箱子嗎?”
梁長寧嘆口氣,食指在胭脂鋪上畫了個圈,說:“查胭脂鋪,誰叫你查一整條巷子了!”
辛莊看着那處沾了茶水的桌面,梁長寧卻已經收回了手。
他撩起袖口,将指尖沾染的一點冰冷茶水擦拭幹淨,聲音沉穩道:“今晚你帶人去胭脂鋪放把火,本王要好好查查,這個胭脂鋪到底有什麽秘密!”
闵疏坐在窗邊,把冷掉的茶盡數倒進了窗臺上放着的那尊青玉花盆裏。
紅褐色的泥土很快就吃幹淨了水分,闵疏摸了摸光禿禿的小樹幹,一言不發。
他的肩胛消瘦,背脊連到腰後是一段漂亮的弧線,他微微垂眸,帶着點悲憫地看着那株幹枯的盆栽。
小丫鬟捧着一壺水進來給他添茶,見他一副出神的樣子,湊話道:“闵大人想看花?這株花枯了多日,怕是死了,不如奴婢叫花房的人送些好的來?”
闵疏不語,丫鬟又道:“冬日裏能開的花不多,左不過是些梅花一類的,昨日奴婢看見花房進了一株極好的羅漢松,聽說是嶺南王進獻的……”
闵疏手指輕輕用力,圓潤的指甲刮開枯枝松脆的皮,露出裏面泛着綠意的新木。
闵疏收回手,眼裏悲憫的流光消失殆盡,搖頭輕聲說:“還活着呢,這株鐵杆海棠養得好,只是沒到開花的時候罷了。”
小丫鬟湊近看了看,驚訝道:“大人可真厲害,還會種花!”
闵疏把花盆端下來遞給她,說:“它不該養在這裏,你端到院子裏去曬曬太陽吧。”
丫鬟抱着花盆,往外看了一眼,說:“這些日子都沒出太陽,雪一直下着,怕是後頭幾日也是這樣天氣了。”
鐵杆海棠最難捱的就是寒冬,這花喜歡幹燥的地方,他娘親的窗下也養了一株,只是那花和他娘一樣,終日見不到太陽,不過三五年就枯死腐爛了。
如今他窗下這株尚還有救,只是要費些心思。
闵疏嘆口氣說:“那就暫且擱在廊下散散水汽吧。”
丫鬟順從地應了,抱着花盆出去了。
毛氈門簾撩起又放下,風雪一絲也擠不進來。
屋子裏沒有人伺候,偌大的寝殿安靜下來,闵疏想了想,坐在書案前提筆給周鴻音回信。
闵疏寫的字剛正,筆鋒銳利。他言少意駭,先說完他與梁長寧所商讨的計謀,然後告訴他要開始着手準備收歸反民。
他把這封信擱在桌子上,打算等梁長寧回來過目後再送出去。
他剛把毛筆挂回筆架上,梁長寧就回來了。
“寫了什麽?”梁長寧把大氅脫下來扔給暮秋,說:“怎麽想起叫人把那株鐵杆海棠搬出去了?”
“鐵杆海棠不适合養在屋子裏。”闵疏把信遞給他,說:“這是寫給周小将軍的,等着王爺回來過目呢,只是拟了個大概,王爺看看可還要改?”
梁長寧往軟墊上一坐,語氣溫和:“那就叫花房送盆羅漢松來。”
他一邊吩咐着,一邊從信封裏抽出紙來,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說:“就這樣送出去吧。”
他對着闵疏伸出手,闵疏會意地取下筆,送到了梁長寧的手上。
梁長寧擡手在信末添上幾個字,說:“落你的款,不必提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