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幼主

狂風怒號,大雪簌簌地落,四下周遭一片慘白,騎兵隊伍如長蛇般蜿蜒前進,隊伍後頭一匹黑馬疾馳而來,士兵胯下的馬鞍和他的佩刀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周将軍!京城來信!”他勒住缰繩,黑馬揚蹄鳴叫,堪堪停在了周鴻音身後。

隊伍有條不紊地前進,士兵從懷裏掏出信封來,用凍得紫紅的手指夾住遞過去。

周鴻音單手扯了扯缰繩,另一只手和嘴巴配合着撕開了信封,他呸了一聲吐出紙屑,把信展開了。

這信紙是反着放進去的,展開後先看到的就是寫信人的落款——長寧門客闵疏,頃誦華箋,具悉一切。

周鴻音目光落在那幾個字上,半晌才移開。

大雪飄灑,晶瑩剔透的雪花落在那“門客”兩字上,周鴻音腦子未動手先動,拇指順勢就擦了過去。

他心裏暗道糟糕,雪花被他的手指化開,墨字果不其然被擦花了。

周鴻音翻身下馬,把缰繩扔給了身後的親兵,随後三兩步跨進了運送赈災糧的簡陋馬車裏。

馬車裏光線昏暗,但好在有所遮蔽,雪落不進來。周鴻音飛速看完了信,随後就把信紙揉成一團,打算化些雪來毀信。

雪水在掌心融化,很快就把信紙浸濕了。黑墨和冰渣子化在一起,連帶着信紙也變成了稀粥一般的漿糊。

他盯着最後剩下的帶着闵疏落款的半張紙,心裏忍不住想起闵疏來。

他想起那日在城外問闵疏的話,闵疏放在心上了嗎?他準備什麽時候離開?或者他要永遠當梁長寧的幕僚嗎?

周鴻音閉上眼,把紙上擦花的幾字落款握在掌心,正要動手揉碎,馬車外頭卻傳來聲音。

“小将軍!快進城了!”蔣遷揚聲道,“暨南城門就在前方,咱們是否派人去通報?”

周鴻音聞言,把手裏揉皺的信随手往懷裏一揣,掀開簾子就大步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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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繁華的大梁第一糧食大城,如今覆蓋着皚皚白雪,早已是一片灰白之象。

瘦骨嶙峋的小孩跌坐在城門口,手裏抓着一把黃土咀嚼,破了洞的棉襖裏漏出黃白的柳絮。

他看到遠處蜿蜒的軍隊長蛇,目光後移到車轍沉重的糧車上,唇齒猛然打了個顫,不敢置信地站起來,踉跄着向城裏跑去。

“朝廷來人了!朝廷來人了!”

城中破敗的街道邊集滿了人,被大雪壓垮的房子下露出一點斷臂殘肢。

枯敗寂靜的城中如同投入了小石子的死水,忽地有了漣漪。

軍隊的鐵甲聲、糧車的轱辘聲摻和着小孩興奮的喊叫,大雪沙沙地落,不知從哪裏蔓延出一片竊竊私語。

遠方的朝陽緩慢高升,周鴻音騎馬打頭,身後的鐵甲騎兵一路排開,他審視着面前毫無生氣的一片烏泱泱人頭,徒然高舉起手中的金銅令牌。

“奉旨赈災!暨南布政使司陳聰可在?!”

四下一片沉默,半晌才有人爬出來,從大雪中拖出一道腌臜的泥痕來,仰頭道:“……朝廷……調糧了?”

金色的令牌在朝陽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漸漸地,日頭帶來的暖意傾灑下來。

暮秋叫人生了地龍,屋子裏熱起來,闵疏脫了外袍,端正跪坐在梁長寧對面。

梁長寧看了他一眼,随手翻開闵疏面前的湯碗蓋子,看着裏面的當歸烏雞湯,說:“怎麽,你那舊主子又有吩咐了?”

剛才文畫扇派她身邊的丫鬟晚月送來東西,說是送給王爺補身體的。那丫鬟進了屋子就悄悄打量,看到闵疏坐在屋子裏,才松了口氣。

闵疏立刻就知道文畫扇是想找他,他沒瞞着梁長寧,說:“王妃或許有事吩咐我,當歸……是該當歸府的意思。”

梁長寧把當歸烏雞湯端過來,捏着勺子攪動了會兒,突然道:“她怎麽還有新鮮當歸這種便宜貨?文畫扇是叫廚房做的湯?”

暮秋掀簾出去片刻,回來說:“王爺,廚房說今日沒做當歸烏雞湯。”

梁長寧嗤笑一聲,把勺子咣當一聲扔回碗裏,說:“今年遼東天氣不好,沒出多少當歸,藥鋪倒是有,只是難買,且價格翻了三倍有餘。既然這當歸烏雞湯不是廚房做的,那就是文畫扇自己的小廚房做的。若是要取個諧音,怎麽不用更好買到的茴香一類?”

闵疏自然知道是為什麽。

那是因為文沉從小給他吃的孤離不太尋常,孤離中有一味金鈎吻帶着極強的毒性。為了使劇毒不被外人察覺,用了另外一味壓制毒性延緩發作的藥材,叫做黃芪。

黃芪和黃連都是苦寒的藥物,和當歸一起服用時,和當歸補血湯藥效一樣,能活血化瘀,散寒止痛。

可若體內疏通血氣,闵疏吃下的那藥丸裏的金鈎吻之毒就壓不住了。

可文畫扇這碗湯是送給梁長寧的,沒說是給闵疏喝。闵疏猜,文畫扇或許只是想警告他,或者是奉文沉的意思來警告他。

他近日透露給文沉的消息都是些無足輕重的事,眼看着梁長寧得了好處,壓了文沉一頭逼他退步,文沉自然要從闵疏身上找回來。

只是這件事不能告訴梁長寧,當歸烏雞湯一事,還得圓過去。

“我喝不得當歸雞湯。”闵疏故神色自然,可惜道:“孔大夫說我體內燥熱,且易發高熱,更何況……”

梁長寧把湯碗蓋子蓋回去,看着他。

闵疏緩緩道:“……更何況我紅腫未消,傷勢未愈,當歸烏雞乃大補之物,喝了這湯會腹瀉發炎,頭痛嘔吐。王妃或許是想教訓我一番,畢竟昨夜裏,王爺可是沒留在王妃寝宮裏過夜。王爺駁了王妃面子,這府裏的下人都是人精,自然是看臉色做事。下人給了王妃難堪,王妃娘娘自然要找回來。”

他這話說得直白又委婉,梁長寧聽後果然叫暮秋把湯撤了,對闵疏說:“腫了?”

“是我的不是。”闵疏和善道:“與王爺無幹,王爺不必自責。”

“怎麽就與本王無幹了?”梁長寧朝他招手,闵疏一動不動,梁長寧說:“難道不是我幹的?”

闵疏忍了忍,說:“王爺,王妃那裏……”

“沒說不準你去。”梁長寧伸手捉住他的手腕,把他拉過來,說:“如今周鴻音進了暨南,你說誰最先忍不住?”

闵疏被他拉過去坐進他懷裏。闵疏并不反抗,他安靜地坐着,片刻後說:“文沉不是最有可能動手的人。”

梁長寧握住他的手腕,闵疏瑟縮了一下,梁長寧說:“鄭思一案動不了文沉,卻也成了他腳下的釘子。他日後往上走的每一步,都有人能借此彈劾他。不管鄭思是誰殺的,罪名都要他來擔,将來大權翻覆,舊案重審,這個罪名才是拉他下馬最快的法子。所以他必然要權,周鴻音手上的兵權于他來講是最好的後盾。”

兵權在手,誰敢動他?

闵疏不着痕跡地掙脫開梁長寧的手,又被他反手壓住了。梁長寧的手指如同鐵鉗一般牢牢按在他的手腕上,脈搏的跳動起伏順着熾熱的肌膚傳遞出去。

“身子是虛。”梁長寧說:“确實喝不得當歸。”

闵疏微微松口氣,松懈了掙紮的力道。

“帳不是這樣算。”闵疏說,“文沉要兵做什麽?他如今最想要的不是兵權,是外孫。他已經是一人之下的權臣,兵權在他手上只能是催命毒藥,太後、新帝、文沉,他們是藕斷絲連的利益團體,兵權只會打破他們之間的平衡,他們三個中,拿到兵權之後最有機會搶占先機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名正言順的新帝。”

書生造反,十年不成。要做大事,還得靠刀劍。

梁長寧沉默片刻,松開了握着闵疏皓腕的手,向後斜斜一靠,說:“他派文畫扇來叫你,你猜是為了什麽?”

木窗開了一條小縫,是暮秋推開的,說是怕炭火燒不透,留一條窗隙透氣。外頭的風雪吹進來,有細微尖利的風聲。

闵疏背對着梁長寧,目光如清雪般淩冽:“我猜……他是要我幫王妃一把,盡快求得六甲。”

他微微側身,回首看着梁長寧,眼神深處藏了一點複雜的思緒,說:“往前數兩朝,文家沒有出過宮妃,莫說文家,當今四大家——夏文裴危四族,哪一家的女兒能擡進東宮,安安穩穩地生育皇子?”

這話還是他小時候,文沉親口告訴他的。闵疏過耳不忘,這麽多年都牢記于心。

“先帝忌憚四大家功高蓋主,自然不會允許她們孕育龍種。”梁長寧摩挲着扳指,說:“當今太後是裴家嫡女,她的胞弟雖外放,但官職并不低,甚至回京述職後能調任督察院,升三品京官。裴家正當崛起,先帝早有壓制之意,裴家出不了将領,也不敢拿兵權。”

“所以太後才要和文沉休戚與共,好借他的勢站穩腳跟,免得被其他三家吞吃入腹。”闵疏盯着梁長寧,稍微掙脫他,坐到了一旁,側過身又說:“她給皇上挑了個裴家女,是想給自己留條退路,若是文沉靠不住,起碼還有裴家可以緩緩。可文家和裴家都是沒有實權的家族,外頭看着枝繁葉茂,內裏的兄友弟恭卻是一擊就碎。論争權奪利,這兩家對她都沒什麽大用。文沉和太後必然已經有所察覺新帝不如從前那般溫順懦弱,棋子脫了手,就得盡快逐出局。”

就像是養虎——養一只成年的老虎實在太危險,即便它表面看起來溫順聽話,也不如一只幼小的、能夠從頭調教的幼崽來得讓人放心。

梁長寧的目光落在闵疏身上,只覺得他剛才扭過來的那一截腰身清瘦極了。他忍不住伸手握住那一截腰,強勢地把他往自己懷裏拉。

闵疏猝不及防跌坐進他懷裏,梁長寧按住他,闵疏心神一亂,正要開口,梁長寧卻蠻橫地翻身壓住他,接着他的話繼續說:“所以拿捏兵權并不是文沉如今最好的選擇,他想要的是一個有天家血脈的皇子,好廢除新帝,匡扶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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