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織網

梁長寧的話正是闵疏所想,闵疏點頭,騰出手去推他,梁長寧卻撐起上半身來,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闵疏,惋惜道:“可惜見了闵大人之後,文畫扇于本王而言也不過是寡淡的一盤冷菜罷了。若是闵大人努努力,說不得就能全了文沉的這番心願。”

闵疏臉色赤紅,撐在梁長寧胸膛上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勉強道:“即便不是文畫扇,也會有他人,四大家多的是女兒,更遑論崛起的裴龔兩家,再往遠算,還有和親公主,王爺如今是香饽饽,與其浪費時間在我這裏,還不如選文畫扇,起碼文畫扇有野心,不在乎兒女情長,更不會拈風吃醋。”

梁長寧微挑眉,半晌才松開他。

闵疏松一口氣,坐起來仔仔細細整理自己淩亂不堪的衣服。

梁長寧看着他整理衣服的背影,悠悠開口說:“文畫扇是有野心,也絕非她所表現出來的這樣中規中矩,你低估了她。”

闵疏手指一頓,側頭看他。

梁長寧坐直了身體,說:“文沉拿她做棋子,還特地請了聖旨賜婚,京城裏人人都知道我的處境,懼怕我的名聲,文畫扇怎麽敢篤定她能毫發無損地在我手底下活下去?”

他話說到這裏,闵疏一點就透。文畫扇既然敢入長寧王府,後頭必然有靠山,她在謀求什麽?

闵疏垂眸系好腰帶,若有所思。

“若王妃能攪亂如今的局勢,于王爺反而是好事。”闵疏沉默片刻,說:“渾水才能摸魚,既然夏老侯爺也想下水撈一條,那不如幹脆把岸上的人都拖下來,王爺在暨南織的這一張大網,才不算浪費了。”

如今這一池水,表面上看着風平浪靜,底下卻暗潮洶湧。梁長寧手裏的漁網尚未織好,有人已經想要搶先下魚竿了。

梁長寧松開了力道,放開了闵疏。

闵疏說:“如今幕後之人敢為了一己之私毀屋炸橋,以後必然得寸進尺,王爺等得,暨南雪裏埋着的二十萬百姓等不得!”

闵疏站起來,把自己腰間褶皺的衣裳拍平,沉聲說:“若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機之兆,必贻後至之誅!王爺,咱們不能等着他人發動民變,要先下手為強!”

屋裏一片寂靜,梁長寧垂眸片刻,擡頭與他對視。

闵疏說:“周鴻音帶着三萬兵馬進了暨南,我們只要拉攏暨南布政使陳聰,待暨南長橋一斷,暨南就成了獨立于外的孤島。暨南難民二十萬之多,一旦收歸,可抵王爺手裏多少兵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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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疏盯着梁長寧,一字一句道:“機不可失!”

他眼神冷靜,瞳孔深處藏着野心和謀算,在窗外映照進來的雪色裏泛出一片冷豔的光。

他真的在闵亂思治。梁長寧不合時宜地想。或許當自己的幕僚,确是委屈了他。

“我會好好考慮此事。”梁長寧半晌道,“兵馬交接,兵器鍛造,糧草運輸,樣樣都需要籌謀,不論我做不做,我都不會讓周鴻音拿着百姓的命當兒戲,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二人各退一步,闵疏沉聲說:“最晚三天後明堂邸報西傳,說不得幕後之人也會挑在那時候動手炸橋,算上信鴿的腳程,王爺思慮的時候不多。謀在于衆,斷在于獨,我說再多也是枉然,王爺要早日決斷才好。”

二人談完,各自出門。

闵疏帶着暮秋往文畫扇的宮殿去,而梁長寧帶着張儉往西街去。

他要同茂廣林商議此事。

茂廣林已年近八十,他老眼昏花,看書的時候湊得近,梁長寧到的時候,他正在翻一本太公六稻。

梁長寧推門而入,喊道:“老師。”

茂廣林從書卷裏擡起頭,詫異道:“你怎麽來了?”

張儉守在門口,梁長寧落座在他面前,說:“有事相商。”

事情過程冗長,梁長寧三言兩語說完,問:“老師覺得如何?”

“險。”茂廣林慢慢出了口氣,說:“險中求勝,贏面卻大,是步絕妙好棋。”

梁長寧說:“我未必不知,只是此事牽涉過多,短時間想要周全辦下去,還差了重要的一步。”

茂廣林不傻,說:“你是指暨南布政使陳聰?你要想得到暨南災民擁護,就不能越過陳聰去,陳聰是第一個跨出重重圍堵救災的人,只有他願意聽命與你,災民才會聽命與你。”

“老師慧眼。”梁長寧說,“我記得老師從前提過陳聰。”

話已至此,茂廣林已然明白,只說:“或許五十字內我能說服他,只是要叫你的人跑一趟,替老夫送送信。”

梁長寧颔首,說:“多謝老師出手相助。”

茂廣林揮了揮手,嘆口氣說:“我也只能幫你這些了。”

梁長寧默然,知道他所言不是客氣話。茂廣林自辭官退下來之後,幾乎誰也沒告訴,獨自一人隐居于此。先帝再三挽留,茂廣林仍舊要走。

茂廣林深知為官道理,他只是個內閣首輔,也是從寒門裏一步一步爬出來的,他無權無勢,唯一能運籌的只有帝王心思,可朝廷局勢緊張,他最看重的學生梁長寧卻選了條最難走的從軍之路。

他的學生有不少入了朝與他同侍天子,可都是些書生。茂廣林偏愛明顯,早在梁長寧十六歲時就與他親厚非凡,得了茂廣林教導的梁長寧如虎添翼,戰戰告捷。

文沉早就瞄準了茂廣林,非要拆了梁長寧的這雙翅膀。

誓要殺茂廣林的殺手一茬接一茬,茂廣林幾次差點避不過去,他只能提早辭官,借着夏國公的力,做出了一副遠走滄州老家的假象。

“老師是為了我才辭官的。”梁長寧說,“老師知道文沉有反心,而父皇早就龍體抱恙,您猜到文沉會動手,只能早早辭官,在此處隐姓埋名等着我回來。”

“老師幫我的已經足夠多了,萬萬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梁長寧微微停頓,說,“此事過後……老師是否有返朝任職的打算?此處畢竟貧寒潮濕,或換個宅子也好。”

茂廣林仰頭不語,雪花落在他臉上,他半晌才微微搖頭,顫巍巍道:“……老了,老了。舊臣不入新朝,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殿下若是無人手可用,老夫還是舉薦我那孩子。”

茂廣林眉頭一松,笑說:“不過我看如今你走的這一步也極好,能想到收歸災民入軍,是個好法子。只是這法子,不像是你往日的路數。”

茂廣林對梁長寧是再了解不過的了。他做事憑心,不會搞這些彎彎繞繞卻又直達要點的事,他能想到收歸反民不難,難的是他在如此短時間內拿出一套方法來,甚至連陳聰都考慮進去了。

梁長寧不語,茂廣林輕輕敲擊搖椅扶手,問:“這該是別人的主意。”

梁長寧知道瞞不過他,幹脆承認說:“老師猜的不錯,我最近手邊有個還算好用的人,只是如今還沒有完全馴服,日後教乖了我再帶來給老師過目。”

“不要強求。”茂廣林說:“免得逼成了敵人,得不償失。”

梁長寧颔首,又說:“此人軟硬不吃骨頭又硬,不用些手段,難辦。”

茂廣林不插手他的事,思索片刻道:“你若派周鴻音去收歸災民,就得準備好財帛,等到橋斷了,暨南就真是與世隔絕。你要他們歸順,就得發保暖衣物,糧食,還要搭建災棚,為防疫病還得備藥。”

梁長寧說:“已經備好了,辎重車從涼山進去,必然隐蔽,也派了一隊軍醫跟随。只是還沒想好怎麽把人帶出去。”

“你打算把他們放到哪裏去?”茂廣林問,“要想不着痕跡,不是簡單的事。”

雪簌簌地落,地面上逐漸堆起積雪,院子裏挂着的鳥籠被壓低兩寸,裏頭關着的一只山雀撲騰起來,半晌才安靜下去。

梁長寧微微皺眉,半晌才說,“本來是想叫周鴻音把人先藏到淮河一帶,山高谷深處藏人不難。”

茂廣林呼出一口白氣,搖頭說:“不妥。”

梁長寧還欲說些什麽,茂廣林卻驟然咳嗽起來,梁長寧顧不得再說什麽,連忙把他扶起來,急道:“老師病了?”

茂廣林語氣虛弱,咳了半天才啞聲說:“老毛病。”

梁長寧看他一副精力不濟的樣子,不敢再讓他多思慮,連忙道:“老師好好休息,不必擔憂此事,我總能有辦法解決。”

茂廣林拍拍他的手,梁長寧只好松開他,自己又坐了回去。

茂廣林說:“天色不早了,回去吧,別讓人起疑心。”

梁長寧只好告辭,站起來道:“我明日派個得力的人來伺候老師,老師萬萬不要推辭。”

茂廣林擺擺手,梁長寧就順着來時的路從正門出去了。

闵疏跪在內室,暮秋被文畫扇攔在了殿外,什麽也聽不見。

桌子上放着個白瓷小碗,裏頭搗碎的藥粉散發出柔和的香味,內室一片寂靜,片刻後文畫扇才對着闵疏擡了擡下巴。

文畫扇陪嫁的丫鬟立刻扶起闵疏,笑着說:“大人也太見外了,若是闵大人跪出個好歹來,王妃娘娘可要心疼的。”

“闵疏一個低賤奴才,跪王妃是理所應當。”闵疏低着頭,說:“還請娘娘收回成命,此事不忠不義,闵疏萬萬不敢做。”

文畫扇揮手,鈴月會意,低頭出去的時候帶上了門。

文畫扇把藥粉裝進香囊,用濕帕子拭擦幹淨手指,“又不是叫你殺人放火,你怕什麽?”

“誰能不怕?”闵疏沒有表情,盯着她裝好的香囊,說:“娘娘不怕,是因為娘娘身份貴重,有丞相大人在後頭作保,可小人奴才一個,不願為此喪命。”

“三弟此話差矣。”文畫扇笑意盈盈,親自拉起了闵疏的手。

闵疏臉色驟然一變,眼神逐漸銳利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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