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掉馬
張儉不知何時站在後頭,默不作聲地靜立着。
闵疏低頭認真喝湯,梁長寧擡起頭,目光越過闵疏,帶着詢問的意思看向了張儉。
張儉微微點頭,比了個确認的手勢。他的意思很明确——胭脂鋪老板娘認出了闵疏,從密道和茂廣林往來的學生就是闵疏。
梁長寧驟然握緊了手裏的筷子。
張儉知道眼下不是說話的好時機,轉身從屏風後繞出去了。
梁長寧收回目光,看向闵疏低垂的眉眼,突然間覺得這個人真是膽大包天。
他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像是有幾分惋惜,更多的卻是帶着一點麻木的冷意。
這一瞬間他想起了很多從前他曾經懷疑過的細節,如今才突然發覺其實一切都是有跡可循。
他捏着筷子,慢慢吸了一口氣,手指用力到微微發白。
文容在遠東樓被他推進護城河的那個晚上,闵疏曾經說他要回去見文沉一面周全這件事。他一個小探子,是如何能夠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随意出入丞相府見到當家主事人的?
文容受了如此大辱,闵疏竟然沒有遭到文沉絲毫的懲罰責罵。虧他擔心闵疏被文沉遷怒,還特地給了他件鬥篷。感情這根本就是人家的家事!
再往遠處想,茂廣林早就說他有個學生是文沉的兒子,偏偏他梁長寧自以為算無遺漏,不問不查不管不顧!
暮秋也曾提過一句,說她覺得闵疏和文畫扇關系匪淺,當時他還覺得暮秋大驚小怪,原來他還不如暮秋看得清楚!
鄭思那個案子牽扯到三白瓜的時候,闵疏還說過他知道內情。他當時說什麽來着?他說三白瓜稀奇,但他嘗過一口。他是怎麽吃到京中貢品的?
那些曾被他抛在腦後的細小疑問如今發酵膨大,終于被連在了一起。
這些零零碎碎的畫面如同走馬燈一樣從他腦子裏閃過,最後定格在文畫扇嫁進來的那天,闵疏跟在穿着大紅嫁衣的文畫扇後頭,沉默地端着一壺合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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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還回想起文畫扇跪在安鸾殿來請求他處置闵疏的那一次。那天他站在廊下看着文畫扇的側臉,還曾經在心裏感嘆過一句,說覺得他們倆眉眼相似。
他那時還像個傻子似地為他們眉眼的相似找好了理由,如今回首再看,樁樁件件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梁長寧舌尖抵住上颚,思忖另一個問題——那麽闵疏知道茂廣林也是自己的老師嗎?
闵疏知道梁長寧的野心,知道他錯失的權柄,知道他的本性。他甚至清楚明白地知道梁長寧算是他的姐夫,知道他不可能避開梁長寧。
可他知道梁長寧也是茂廣林的學生嗎?
梁長寧下意識否定了這個猜測。
茂廣林不會想到這一層,更不會多嘴告訴闵疏。換個角度,若是闵疏知道了這件事,他也決計不會再去見茂廣林。
梁長寧真想立刻就把闵疏押進私牢裏,親自質問他、拷打他、逼他說出那些他隐瞞在最深處的秘密。
可他知道如今的闵疏是一只狡猾又敏感的鹿。他若是這樣做了,那他或許就再也抓不到這只鹿。
即便他拷問了闵疏,闵疏又會承認嗎?
他不會。
梁長寧知道闵疏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會抓住一切可能活下去的機會。而這種求生欲之後才是他殘存的風骨,他不會承認他上了自己姐夫的床,他們不是同道中人,卻同床共枕又同床異夢,往後還會同室操戈。
梁長寧曾經把闵疏押在私牢裏極刑拷打,逼他簽下罪狀。後來他聽見闵疏那一句斬釘截鐵的忠心耿耿,才對他起了興趣壓到床上去。
那時候梁長寧惡意地淩虐過闵梳,梁長寧或許給過闵疏一點情欲上的歡愉,可那些歡愉也不過是痛苦中的滄海一粟,終究無法和屈辱相抵消。
梁長寧不是沒有心軟過。
梁長寧以為闵疏不過是無主之物,他能夠在占有之後再來日彌補。
梁長寧想起那日在私牢裏問他叫什麽名字,他說:“闵亂思治的闵,百密一疏的疏。”
自己當時回了句什麽來着?他好像說了這麽一句話:“闵亂思治沒看出來,百密一疏倒是真的。”
如今想來,百密一疏的哪裏是闵疏,分明是他自己。
闵疏喝完了湯,擡起頭來看了眼梁長寧,奇道:“王爺怎麽了?怎麽這樣看着我?”
梁長寧目光晦澀,闵疏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看自己,但總歸不是好事。
梁長寧把胸腔裏那口壓抑的氣慢慢地吐出去,語氣如常道:“吃你的飯。”
暮秋執筷布菜,說:“眼下年節要到了,年禮單子管家老張早就備下了,王妃那兒已經過目了,還要王爺得空了過目。”
闵疏沒出聲,這是梁長寧王府上的家事,還輪不到他開口。
梁長寧用筷子夾了最嫩的冬筍尖,說:“給文丞府上備了什麽?”
王府送年禮不是随意送,除了要好的親眷和宮裏的,就只有給各家的回禮。可今年不同,今年是文畫扇進王府的第一年,給文府的禮不能薄,只能厚。
飯已經吃的差不多了,暮秋不再伺候碗筷,收了手站在一旁,含笑說:“年禮單子上寫的是如意鴛鴦屏風十二扇,珍珠十八壺……”
暮秋說着,叫人去取來了年禮單子,弓腰雙手遞給了梁長寧。
“看看。”梁長寧看也不看,轉手遞給了闵疏,“文沉說到底也算你的主子,這份年禮合不合你心意?”
“王爺才是我的主子。”闵疏語氣平淡,“我對王爺忠心耿耿,王爺心裏難道沒數?至于這份年禮單子麽……”
闵疏垂下眼簾輕輕一掃,随口道:“寒冬難挨,依我看,不如送些強健體魄,防範風寒的藥材吧,我記得……孔大夫之前說庫房裏堆了很多枳實?”
枳實哪裏是治療風寒的?梁長寧掃了他一眼,見他神色無異,颔首準了。
暮秋接過單子收好,又叫外頭守着的丫鬟進來收拾碗碟,跟着丫鬟一起退下去了。
闵疏擦了嘴,用茶水漱口完,梁長寧才說:“今日出門了?”
闵疏早知道他會問,他今日的行程是過了明路的,暮秋想必也早已告知了梁長寧。闵疏不怕梁長寧問,梁長寧不問闵疏才擔心呢,“去了趟西街,昨日那麽大的火,半邊天都紅了,我想着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去看看。”
闵疏扣着手,坐得閑散慵懶,他一張臉在燭光下溫潤如玉,像是倒映在寒潭裏的一彎月,惹得人想去觸碰。
“王爺可是問了我兩遍了,怎麽,不準我出門?”他輕聲說。
梁長寧把他扯過來,吻住他的眉眼,笑着說:“不過是怕你冷病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養出點肉來,暮秋說你沒帶人出門,冬日裏小偷小摸的多,更遑論大理寺的逃犯還沒抓回來,你倒是膽子大。”
“原來王爺是不願意放我一個人出門。”闵疏嘆了口氣,微擡下巴,梁長寧的吻就從他的眉眼落到了闵疏的唇上。
他唇色緋紅,一副等着你反駁我的樣子。
梁長寧低低笑了兩聲,偏不如他意,說:“你願意一個人出門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要是回來之後病了,又要拿什麽賠我?”
“我不是病秧子。”闵疏說,“我會不會病,不如明日試試看。”
梁長寧知道闵疏想出門。
闵疏自己能甩掉暗衛,但如今多事之秋,他已經開始警惕梁長寧對他的試探。胭脂鋪一事絕非巧合,若梁長寧囑咐了張儉或別的什麽高手在暗裏跟着他,他要甩開人不是輕易的事情。
與其煞費苦心地暗度陳倉,不如直接過明路。若真有人跟着他,他不至于一點都察覺不了。
“明日又想去哪裏?”梁長寧握住他的腰,把他拖進懷裏,說:“我看你野得都舍不得回府了。”
闵疏不說話,斜斜掃了一眼他。
梁長寧敗下陣來,随了他去。
銀絲碳燒白了,火勢弱下去,暖意漸散。
梁長寧松開闵疏,叫他去洗漱。暮秋早就在他們吃飯的時候備好了浴桶,闵疏冒着小雪從外邊回來,說不冷是假的。可那麽大一碗羊肉湯灌下去,他又在燒足了碳的內室坐了半天,早沒那麽凍了。
他不着急洗澡,卻也不違逆梁長寧,他得了梁長寧許他單獨出門一日的承諾,願意對他好言以待。
浴桶沒放在側室,是放在屏風後面。闵疏踢了鞋,走到屏風那頭,一圈一圈地繞開腰上的帶子。他先脫了外袍,沒擱在衣架子上,而是有意搭在了屏風上。
那屏風本是絲綢做的,有幾分透光,如今他搭了件厚實的外袍上去,把露出來的朦胧身影遮了大半。
梁長寧不知道他這小心思,重新翻開了書卷。
屏風後頭傳來水聲,梁長寧頭也不擡,說:“周鴻音寫了信來,兩封。馬在路上跑死了一匹,他很心急。”
水聲停了,半晌才又響起來,熱氣從屏風後透出來。暮秋大抵是往水裏加了些艾草一類的藥材,味道不濃,卻分外撩撥人。
闵疏把頭發拆開,一縷一縷地揉搓,說:“周小将軍是遇到什麽難題了?給王府的信既然是加急速遞的,那必然是有要事相商,王爺拆開信看了嗎?”
他們隔着屏風說話,許多語句都被水聲吞了,梁長寧幹脆扔開手裏的書,繞道屏風旁,斜倚着看他。
闵疏還從未曾在清醒的狀态下被人看着洗過澡,不由得動作一頓。
梁長寧盯着他,在霧氣裏把他看了個遍。
闵疏被他盯得不太自在,說:“小将軍說了什麽?”
梁長寧撩起他的頭發,在虎口上繞了一圈,說:“這兩封信,只有一封是給我看的,不過是些述職要事,暨南一事進行得順利,陳聰正在回暨南的路上,我叫了人暗中護送,約摸已經進了滄州地界,這封信你可以自己看。只是另外一封信嘛……”
他壓低身子,從後環住了闵疏,雙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露出來的半邊胸膛壓進了水裏,說:“是單獨寫給你的。”
闵疏沒想到周鴻音會給他單獨寫信,還是用的和王府一道送來的信使,更沒料到竟然還是送到梁長寧手裏的。
他一時間摸不清周鴻音是什麽用意。
闵疏不洗頭發了,微微揚起下巴,看着梁長寧,問:“那這封信裏寫了什麽,王爺沒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