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拾玉

天色昏暗,梁長寧披着夜色回來,闵疏已經熄燈睡下了。

這幾日難得文畫扇安安靜靜沒找事,門房報過幾次她的出府詳情,梁長寧都沒管,他想看看文畫扇能折騰出什麽來。

安鸾殿靜悄悄地,闵疏連燈都沒給他留一盞。梁長寧在偏房洗漱完才回了寝殿,他在黑暗裏挑開床帳,借着柔和的月光看見了闵疏蜷縮起來的身影。

闵疏怕冷,又不從不要人暖床,梁長寧在時闵疏便蹭一蹭他的熱,梁長寧不在時就縮成一團禦寒。

月光瑩白,照得闵疏露出來的半邊臉如玉清冷。梁長寧側坐在床邊,隔着被子撐在他兩側,問:“睡着了?”

闵疏沒動靜,梁長寧又說:“別裝睡。”

闵疏幽幽嘆口氣,睜開眼說:“夜深露重,天寒地凍,王爺怎麽不宿在西大營?”

梁長寧翻身上床掀開被子躺進去,只覺得闵疏腿腳冰涼。好在梁長寧不怕冷,他胸膛火熱寬闊,貼着闵疏低聲和他說話。

闵疏覺得好似有滾燙的鐵漿從背後澆上來,要把他燒化似的。他沒躲,靜靜地聽着梁長寧說話。

外頭的雪壓斷了臘梅花枝,發出咔嚓一聲。雪簌簌地落,梁長寧說:“……我也沒料到潘振玉能摸到危移的行蹤,他沒把人扣下,找了個理由不動聲色地把人放了,我的人跟了危移幾日,發現他在監工修馬道。”

闵疏翻過身來,仰頭問:“馬道?一般修馬道,都是為了擴寬商路。”

闵疏抓到了重點,梁長寧微微一笑,問:“你說他修商道做什麽?”

闵疏陷入沉思,又問:“潘振玉這個名字好熟,我從前聽過。”

梁長寧下巴抵在他的額頭上,說:“潘振玉是我撿回來的。”

闵疏想起這個人來了,他對此人多有敬佩。

他在文沉嘴裏聽過他對潘振玉的辱罵,也聽過茂廣林對潘振玉的贊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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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疏讀過潘振玉的策論。他要推行田地稅改,要加收官爵封地和世家土地的稅,以此來緩救百姓。

茂廣林曾對梁長寧說過:“潘振玉此奏一呈,聖上即便心動也不敢應允。世家盤根錯節,他雖有心卻無力。此舉牽涉太廣,他恐有殺身之禍。”

後來果不其然,潘振玉被扯進亂案中,判了流放。

“我以為潘大人死了。”闵疏微微有些詫異,說:“他怎麽還活得下來?!”

是茂廣林給梁長寧寫信,要他從龍蛇軍中撥出人來護着潘振玉,所以梁長寧才把半死不活的潘振玉救了回去。

可是此事牽涉到茂廣林,梁長寧還在請君入甕,不敢貿然漏了口風,他攬着闵疏的肩說:“他雖冒進,卻是難得的将才,他胸有國策,我救他就是救百姓。”

“潘振玉是寒門新貴,他的策論沒有花裏胡哨的冗雜詞句,而是句句幹練銳利,直指要害,王爺可曾讀過?”

梁長寧當然讀過。他站在大殿之外十六歲時文辯探花,潘振玉曾出聲援助過他。

田地稅是國庫收入主要來源,官員貪墨,戶部不敢節流只能開源。農田收稅,世家的封地卻不必納稅,這本是自開國以來就施行的律法,是天家恩德。可上面官府一旦加收田地糧食稅,底下的人交不上稅,就只能變賣土地。世家再壓價購買,能繳稅的土地就越來越少。

循環往複,這是大弊。

闵疏猜潘振玉本意不是着重加收世家土地稅,而是要世家按地契賬目還地于民。但他也知道自己操之過急,而是耍了個招,要按倍數加收世家土地稅。

但潘振玉還是太天真,他要加收世家土地稅,世家就要想辦法制止他。先帝或許想保他,卻也要考慮到輕重緩慢。

茂廣林提醒過潘振玉,但他那時太年輕,自以為一腔熱血就能化解大梁百年凍結的局勢。

梁長寧說:“他生在寒門,權勢禁锢了他的目光,他看不到水面下的洶湧,這不是他的錯。”

但先帝能看到,先帝不殺潘振玉,還要将此論傳送六部。他雖沒應允潘振玉,卻已經叫世家看到了他的态度。

加征世家田地稅只是眼前計,那長遠計呢?

沒有地就沒有錢,更何況地裏還有各家豢養的私兵,潛藏的鹽鐵脈,這些握在手裏的東西都将如流沙消逝。

所以文沉一派才要篡位。他們怕寒門一派多出潘振玉,更怕這是上意所指。

所幸先皇已經年老,他們可以選一個乖巧的皇子上位。先帝多子,昭榮公主女流一類暫且不動,太子受帝師教養,不會為了世家利益背離百姓,二皇子身份尊貴,六皇子梁長寧更是不受控制。他們選來選去,大概只有梁長風最好拿捏。

闵疏半晌問:“王爺把潘振玉撿回去,是認可他的策論?”

“此法不可行。”梁長寧搖頭,在黑暗裏說:“一年半載推行不了此策,他對塞北有用。我給了他一兜子兵書,他竟然也能一步一步學會行兵布陣。我拿了三千人給他練手,半年後竟然一員未損。”

“王爺說,潘振玉在塞北抓到了危移?”闵疏靜默片刻,說:“危家的商路并不四通八達,只有那麽一條,但貫穿了暨南到塞北,他們運過貨物,卻不是兵器或銅鐵,還用了厚油布遮擋包裹。”

梁長寧思索了一晚上也沒想出是什麽來,只得道:“我叫人再探,但危浪平行事謹慎,我怕也沒什麽結果。”

闵疏不語,把臉貼在梁長寧的胸膛上。他呼吸平和,像是睡着了。

梁長寧以為他困了,把被子往他肩上提了提,也打算睡了。

他攬着闵疏,片刻後睡意浮上來,呼吸放緩。

闵疏卻突然掀開眼簾,開口斬釘截鐵道:“是鹽!”

梁長寧一激靈,睜開了眼。

“是鹽。”闵疏毫無睡意,說:“律法允許販賣的貨物中利潤最大的是絲綢,所以西南一帶才大面積種桑。可絲綢布匹不怕雨淋,即便淋濕了,扔掉上面一層就夠了。油布重,若是每輛馬車都蓋油布,運的絲綢就少了,與其蓋油布不如損耗絲綢,絲綢可比油布利潤高,這實在是劃不來。”

“或許是瓷器或白銀呢?”梁長寧問。

闵疏搖頭,說:“齊雲山一帶難走,而塞北到薊州有那麽大一條河,他們為什麽不走水路?”

“如今鹽礦都在六部手裏握着,要販賣私鹽就只能從塞北鹽堿地和南邊兒的礦井裏取鹽,可這鹽有毒吃不得,他不是往大梁運,是把這鹽賣到外頭去。”

真損。

梁長寧明了,“若是運鹽,最怕遇雨,所以才蓋油布?只是這都是猜測,還得探一探。”

闵疏有法子,他對梁長寧說:“他們不會帶備用油布,多半是在半路的集市上買了新的換。王爺想辦法賣給他們一批用蠟浸的布,他們必定看不出來問題。”

白蠟不如油布軟,疊放儲存還好說,一旦展開了後受冷,必然會變硬龜裂,雨水會順着裂縫浸透下去,而他們運鹽多半是用麻袋裝,鹽遇水就融。梁長寧的人只需看車轍輕重變化就能判定貨物。

梁長寧看着他,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還想說什麽,闵疏卻輕輕打了個哈欠,把頭靠在他懷裏,緩緩睡去了。

危浪平要回京述職,那危移也快要跟着回來了。

危家這一輩只有他們兄弟二人,危浪平年少老成,很難融進京城纨绔的圈子裏,他自己也不想在這上面浪費時間。

京中世家子弟他看不上,卻也不能棄置不理,危浪平要回京穩固家門,就不能做孤臣。只有危移還算有兩分少年的天真意氣,能在京中打成一片,結交利友之餘打探消息。

宮中的年宴要到了,除了四大家和皇族親貴,三品以上官員也可攜親進宮。

梁長寧和闵疏準備出府前孔宗來了一趟,說是接了周鴻音的信,要他去暨南随軍,來給梁長寧報備。

梁長寧應了,又說:“來都來了,順便給闵疏看個脈。”

闵疏啊了一聲,猶豫道:“我無病無災的,看脈做什麽?孔大夫是軍醫,我又沒有外傷……”

梁長寧睨他一眼,說:“手伸出來。”

闵疏遲疑片刻,翻手擱在了案幾上。

孔宗把手搭在他的腕上,凝神片刻收回了手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梁長寧說:“沒什麽大礙。”

那就是有什麽大礙了。

梁長寧心知肚明,不着痕跡道:“病去如抽絲,別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梁長寧揮退旁人,自己走出了內室。

按規矩,他是要和文畫扇一起進宮的。他們坐同一輛馬車,看着一副夫妻和睦的樣子。

文畫扇溫和賢淑,已經立在王府門前等他了。

他們二人入宮只能各帶一名随從,宮中不能佩刀,他帶刀侍衛的名頭廢了,此番頂替的是張儉的位置。

闵疏坐在後面的馬車裏,隔着單薄的車簾望出去。

外頭又下雪了。

他輕嘆一口氣,心裏不太得勁。

天氣冷得很,雪下得越大,災況越嚴重,暨南反民收歸得越順利。他其實應該高興。

暨南最好要反,暨南也必須要反。梁長寧想上位,他就要用暨南做鞘來遮住他的帶着殺意的刀。暨南民變是政權更替最好的理由,失去這個理由,梁長寧就是亂臣賊子。

更何況滄州兩城的存糧和軍備已經傾巢而出,往遠看還有暨南布政使陳聰和周鴻音坐鎮,雪災再重,也不會傷及民生要害。

長痛不如短痛,這是最穩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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