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塌陷
陳聰的目光虛浮,好像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那漫長又坎坷的讀書路。
那時候他還小,小山村裏沒有學堂,他年邁的老奶是靠唱死人板哭喪維生的。
她聽村裏人說,鎮上的大戶人家死了人,她為了多換兩個錢,在寒冬臘月裏走了一天一夜去敲門。
家主為了積德,便許給她一個哭喪燒紙錢的活路,她哭了三天,終于得到了一點恩賞——一碟茶酥。
她偷偷溜進主家少爺的書房,偷了一本不知什麽書,把書頁撕下來包在茶酥外頭,就這樣夾帶着回了家。
陳聰在村口提着火把等她,她一見到陳聰,就把懷裏冷透的茶酥掏出來塞給他。
他們在寒夜裏一同咀嚼幹硬的糕點,奶奶借着火油的光把揉皺的紙一頁一頁地攤平壓實,再小心縫回去。
那些書頁上全是油漬,連字也花了。
“要讀書。”他奶奶那時候已經看不清東西了,她指着那些書頁,跟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望山,只有讀書,才能走出去。”
他的字是望山,是他奶奶求了一個路過小山村的秀才取的。陳聰不喜歡這個小字,望山望山,他寒窗苦讀好多年,也望不穿延綿起伏的巍峨高山。
直到很多年後,他終于認識了字,他才知道那本書是當朝內閣首輔茂廣林的文記。
他靠着揣摩字句之意,終于從秀才爬到及第,從及第站到了京城門前。
他攔下茂廣林的馬車,跪地叩首,祈求拜入茂廣林的門下,祈求他能施舍一點善意。
寒門難出貴子,陳聰不願躍龍門,他要回到暨南,回到寒門。
他告訴茂廣林,他要幹一件大事,他要颠覆權柄對貧賤之流的壓制,他要疏通暨南乃至天下書生的路。
“回去吧。”那時候茂廣林連車簾都沒掀,“時機不到,你且再等等。”
陳聰失望而歸,然而半月後任職書下來,他被茂廣林面聖保薦,推舉成為了暨南按察使。
他從未忘記茂廣林的話,他還記得那些秉燭夜讀的日子,還記得茂廣林馬車車轍上的花紋。
而周鴻音帶來的茂廣林寫給他的那封信裏只有短短一句話——時機到了。
“天意如此!”血沫子從嘴角流到下颌,雪水從斷木上往下滴,陳聰大笑起來:“小将軍,天意要我不忠,三驅以為度,他偏偏要絕我氣數!”
周鴻音怕他喪失求生之意,掏心掏肺地勸:“你別說話了!你要活着出來!你這條難走的路已經走到一半了!滿城的百姓都靠着你,你死了,他們怎麽辦?!你要是就這樣撒手了,還想見茂廣林談改革之事呢?你往下八代都見不了他!”
周鴻音微微側開身子,讓底下的人把橫梁挑開,又說:“你一路從暨南走到京城,要錢要糧,都弄到了!你要是死在這裏,是便宜了他們!”
陳聰悶悶咳了兩聲,巨石挪動帶起滾木顫抖,他痛得昏死過去。
周鴻音扔開火把,底下的人喊着號子挑起巨石,“挖出來了!挖出來了!”
很快聲音混做一團,周鴻音撩起衣服下擺擦汗,怒喊着:“孔宗!孔宗呢!”
大雪仍舊沒停,兩側的人抱着毯子來接陳聰,他一條腿耷拉着被衆人裹進毯子裏,孔宗匆匆趕來,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毯子。
陳聰的腿,終究是沒能保住。
天亮了。
孔宗收起針,又掀開爐火上煨着的藥,轉身出了房門。塌陷的偏房還在收拾,周鴻音就立在臺階下看着。
“沒法子,”孔宗站在臺階上,說:“他這樣子,真是……”
陳聰一路從山野小村走到現在,如今再也沒有下地走路的機會。
“我知道你難,但陳聰不能死。”周鴻音說:“至少眼下這個關頭,他不能死。”
陳聰是參湯,吊着暨南的命。
孔宗靜默片刻,揣起雙手說:“要保他的命不難,要保他的腿卻是絕無可能,他的腿是風雪凍壞的,倘若以後都走不了路,他于官途上也再無精進可能。大梁不會給一個瘸子烏紗帽,他在朝廷上跪不下去,就沒有上朝的可能。”
周鴻音聲音有點幹澀:“人生路漫長,不是只有這一條路。”
“他想走的只有這條路。”孔宗嘆息,“賢士難尋,工部的人真是該死!”
“只要他還有手,他還能寫字,他就還能往前走。”周鴻音頓了片刻,說:“謀在于衆,王爺不能只有一個闵疏,陳聰官途已斷,我要讓他當謀士。”
他知道闵疏心不在長寧王府,他想幫一幫闵疏,幫他減輕身上的擔子,讓他有翺翔的機會。
他錯身繞開孔宗,踏上了臺階,說:“這是他唯一的路了。”
周鴻音推開門,只看到床帳後陳聰平躺的身影。
爐子上的藥咕嚕咕嚕沸騰,案幾上還放着孔宗寫了一半的藥房。
陳聰就躺在那裏,他睜着眼,一動不動地盯着頭頂的床架子,上頭挂着兩個香包,還是從前他肅清冤案時暨南百姓送給他的。
他臉上有一股死氣,青灰色的胡茬稀稀拉拉地遍布下颌,臉上細密的小傷口剛剛結痂,看起來可怖極了。
周鴻音挑開床帳看他,他動也不動,眼皮子微微合上了了,須臾之後,他說:“王爺想要收歸暨南的叛軍,這行不通。”
周鴻音微微一頓:“你知道?”
“我眼睛沒瞎。”陳聰說,“周小将軍于赈災一事并無經驗,卻偏偏派了你來,三年前曲臯一戰,小将軍不就是靠着收歸俘虜并編制成軍才得以名揚天下嗎?”
他手指一動,說:“如今我仕途已斷……”
周鴻音聽他這話,便知道他已經知曉自己的腿壞了。他沉默片刻,不知該何從安慰,但陳聰好像很快就從悲傷中抽離出來,說:“如今德州等地的糧食借調已經到了暨南,除非工部虧空赈災銀,貪污修繕橋梁費用,或提高暨南稅收,否則暨南難反。周小将軍為長寧王謀求的是民心,是忠軍,不是只會打打殺殺的人馬。”
周鴻音看着他,在床邊站定了。
“如今咱們要做的,不是逼反,而是挑撥。”陳聰的目光轉到周鴻音身上,他眼睛還腫着,目光只能虛虛下滑,落到了他銀色铠甲下修長筆直的兩條腿上,“暨經此一事,暨南難再唯京城馬首是瞻,若是反叛,宮裏只會想要盡數誅滅,小将軍到時難辦,不如就先得民心,将這顆棋置于暗處。如今局勢不好,小将軍找不到帶着反軍離開暨南的路。”
周鴻音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腿上,尋了把椅子坐下來說:“危家的商道橫穿暨南,暨南山高水深,峽谷就是天然屏障,不必出暨南,就地練兵也未嘗不可。”
“總要離開的。”陳聰收回了目光,“王爺想要暨南的反軍,是因為塞北兵馬不夠,他抽調了一半兵馬駐守西山大營,是也不是?西山大營離京城最近,也是最好的理由。所以西山大營的兵不能動,而開春之後就是塞北關卡最要緊的時節,到時候糧食充足,天氣回暖,匈铎的騎兵無往不利,以如今駐守塞北十三城龍紋軍,并不能輕易抵擋。”
“去歲暨南稻田覆蓋超過一千九百萬畝,稅收盡數繳納,不加礦山,麥子栗米高粱的數,只算兵馬用的糧草,大梁至少有六成都是從我暨南提走的。王爺要民反,但青壯年一走,王爺有沒有想過,田地誰來種?”
周鴻音久久沉默,陳聰說:“不動暨南,今歲收成的這筆糧食将從危家的商道運到塞北,我與王爺做這個交易,你且問問王爺願不願意。”
這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周鴻音無法反駁,陳聰劇烈咳嗽起來。
周鴻音掀開門簾,問孔宗藥熬好了沒,然後從爐子上的藥罐裏倒了一碗出來遞給他。陳聰沒接,只看着他。
周鴻音敗下陣來:“我只替你問一問,但成不成我說了不算。”
陳聰這才接了藥碗,低聲說了聲多謝。
他們二人都知道這事沒有被拒絕的可能,周鴻音更甚,他帶兵打仗多年,太知道糧草的重要性。
暨南的這批難民并沒有成為将領的天賦,要練兵就要投入大量的錢財和人力物力。大梁每年的軍費都能掏空國庫,拖欠軍饷,扣押糧草更是家常便飯。
周鴻音恨透了摳搜的戶部,朝廷大官貪墨無度,富者有彌望之田而貧者無立錐之地。暨南是糧食大省,最有價值的是種着稻米的水田而非扛着鋤頭的漢子。
周鴻音垂眸看着陳聰,說:“我不替你說話,你且寫下來,我替你送達。”
陳聰應允,攙着周鴻音的手坐起來。
他想下地去書案前研磨鋪紙,卻恍然間發覺自己的膝蓋之下早已空曠,繃帶滲出血來,粘膩地沾到了被褥上。他自嘲一笑:“還要勞煩小将軍替我尋駕輪椅……”
“小事。”周鴻音說,“大人腿腳不便,我抱大人去書案前,大人莫要介意。”
信很快就寄出去了,周鴻音替他封了蠟,又單獨寫了一封信詳細說明情況,接着叫人快馬加鞭送回京城去。
李立山午後來了一趟,說抓到人了。
周鴻音看陳聰已經睡下了,低聲說:“我先去審一審他,沒拿到供詞前,不要告訴陳大人。”
陳聰如今要靜養,孔宗怕他腿痛,叫人熬了止痛的藥給他,但其實這種痛藥石無醫,周鴻音見過太多失去四肢的殘疾将士,因此很是可惜陳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