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折斷
密報就放在書案上,闵疏遲遲沒動,梁長寧輕輕一擡下巴,說:“暨南事變,你看看。”
闵疏這才拆開了信封。只是他拆出兩封信來,一封字跡熟悉,落款是周鴻音,一封字跡銳利,落款卻是用的暨南布政史的官印。
“你見過陳聰嗎?”梁長寧問他。
“沒有。”闵疏回答,“但聽說過他,他的策論寫得一針見血,他曾推行土地改革,他要加征世家土地稅——”
闵疏驟然一頓,望向梁長寧:“潘振玉也曾推行過此法,只是潘振玉操之過急,目的是要世家歸還土地于百姓,而陳聰不同,他善于迂回行事,他只要求世家交稅,因此潘振玉被設計入獄流放千裏,而陳聰卻能做到暨南布政史。”
他下了定論:“二人曾有過共事,最起碼……最起碼他們曾商讨過此事。”
他們出于貧賤寒門,是殊途同歸,志同道合之人。
先帝不殺潘振玉,而茂廣林讓陳聰藏鋒,如今陳聰仕途無望,他到了該顯露鋒芒的時候。
“讓他來京城。”闵疏合上信紙,說:“他不能再留在暨南,殺他一次不成必然還有第二次第三次,調職也好,病退也好,他必須跟着周鴻音回京。”
“我也是這個打算。”梁長寧說:“事情還要詳談,但這樁買賣不虧,我會叫潘振玉從塞北回來,他既然抓到了危移,那不如跟危浪平開門見山。”
危浪平是一把利劍,如果不能梁長寧所用,起碼要保證劍無傷人之意,國士難得,梁長寧不願意随意舍棄任何一個可用之人,他有自己的考量,他要為大梁留存氣數,他要借危浪平的劍氣,來割開如今京城的困局。
他要扶持起新的家族取代裴家,不管是危家也好,還是其他野心勃勃的後起新秀。彌補四大家的空缺旨在平衡黨争,國喪之後必有選秀,誰能把女兒送進宮中掙得高位生下龍嗣,誰就能和文沉平分秋色,成為拿捏皇帝的新臣。
梁長寧把信紙投進火爐,偏頭看了眼窗外。
窗外雪停,眼看就要開春。赈災一事将了,周鴻音不日就要回京。
半月後,陳聰收到周鴻音送來的回信,說要他進京詳談。
陳聰心知事情落定,反而不着急起來,說:“此番進京,要送王爺一份禮。”
周鴻音把陳聰推出了房門。軍中的工匠為陳聰做了一把輪椅,他的膝下空空蕩蕩,碗口大的疤痕猙獰醜陋,他并不遮掩斷腿,反而毫不避諱地展露于人前。
他寫了病退辭官的折子,快馬加鞭送回宮裏,內閣果然批了。
陳聰張貼了辭官告示,又叫人編了打油詩街頭巷尾傳播,把梁長寧四處借錢買糧救濟災民的事情寫得讓人潸然淚下,暨南百姓心中感激,又不舍陳聰離去,竟然自發圍堵了府衙大門,排隊送行。
陳聰坐在輪椅上,平靜地看着他面前的人群。
他雖然沒了腿,卻常常在夜裏痛醒,他覺得他的腿還在,他閉上眼就能看見他的腳,就好像那夜在廢墟裏受了凍,他的腳只是壞了,還能治好。可是他睜開眼去摸,又只摸到空空蕩蕩的褲管。
陳聰本就是山野出生,他沒有什麽嬌慣氣,從小就是走南闖北上山下河過來的,他爬樹掏過鳥蛋,下河摸過溪蟹。他只想過自己會死于朝堂紛争,卻從沒想過他會先沒了雙腿。
多歧路,今安在?
陳聰不知道未來,他看不見自己的未來,可那看不見的正是自己的未來。
他不願意當一個廢人,他起碼還有手,只要他能拿起筆,那他的利劍就還在。如今看到面前這些涕零相送的百姓,陳聰覺得自己好像還活着。
卻也活不成個完整的樣子了。
孫虎替陳聰守門,夜裏總是聽到陳聰壓抑的呻吟,大概實在是痛得慌,連夢裏也咬着牙。他把這件事告訴周鴻音,周鴻音又去問孔宗。
孔宗寫下藥方,說:“那是他心裏痛,腦子裏還沒記住他已經沒腿了,至多過個半把年就好了。”
周鴻音站在陳聰的房門外,聽到他捂在被子裏的哭聲,靜默着伫立良久。
陳聰的傷口一天天結疤,他白日裏冷靜自持,筆墨如同利劍無往不勝,他寫出的文章傳誦之廣,叫天下人都知道了暨南這批糧食是怎麽來的,又有哪些世家借了錢糧給長寧王,他為梁長寧打了漂亮的一仗,起碼他白花花的銀子得到了回報。
他做事比闵疏老練毒辣,因為他是從貧民窟裏一步一步爬上來的,他在嚴寒酷暑裏抄斷了手,才寫出了能讓茂廣林都為之側目的策論,而闵疏只能在陰暗的書房裏偷偷學習,在茂廣林私塾的牆根下墊腳偷聽。
闵疏即使是出身世家,卻比陳聰這樣的人少了一個可以光明正大行事的身份,從這方面來看,闵疏甚至不如他們。
經此一事,闵疏已經決定要收攏陳聰。闵疏知道自己太年輕了,縱使有滿胸的謀略,也沒有足夠的經驗。而陳聰不同,他是實打實摸索出路來走,梁長寧需要這樣的老馬,需要更多的謀士,他要能看到更多更廣闊的視野,籠絡人心不能只靠兵馬,在京城這個地方,軟刀子往往更加致命。
裴皎的頭七已過,出殡之日定在元月尾巴上,裴家老國公在送葬之後需要即刻趕回封地,沿途上變數太多,所有人都知道那時候就是他的死期。
梁長寧封了禮去,人卻稱病沒去。
陳聰帶起了梁長寧的名聲,他是民心所向,甚至連正統也無法比拟,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要做的不是出風頭,而是養精蓄銳。
相比于出風頭,梁長寧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辦,那就是握住闵疏的軟肋,讓他成為心甘情願落在自己肩膀上的蒼鷹。
闵疏一出門,梁長寧就招來張儉,他叫黑來硯暗中監視城西巷子裏的婦人,陳氏每天的日子單調又乏味,巷子裏的街坊不知道她是大戶人家的外室,都以為她是寡婦。
寡婦門前是非多,陳氏生得貌美,常有媒婆上門說情,陳氏從不敢應答,只婉言謝絕。久而久之,流言蜚語就傳了出來,大部分說她自持清高,也有人猜她是贖了身的妓子。
陳氏一概不管,照常坐在院子裏縫補漿洗,偶爾她也會出去買些東西,都是質樸和善的樣子。
黑來硯每日蹲在柴火堆裏偷聽家長裏短,兜裏的瓜子皮都裝不下了。
他回來禀告,就站在梁長寧的手邊上說:“跟了這麽些日子,沒發現她有什麽異樣,只是文府裏偶爾會來人送些補藥衣物一類的,陳氏從來不動那些錢財,但是沒見着她把補藥倒掉,我留了個心眼,偷了些藥渣出來。”
他攤開手裏的帕子,裏面果然包着一些深褐色的枯枝似的藥材。梁長寧微微揮手,張儉接過帕子拿下去找府醫了。
“她與街坊關系并不親密,偶爾才會搭話一兩句,最近的一場談話,是要買碳。”黑來硯說:“她好像十分怕冷,像是風濕病,又不太像,每到了下雪之日,她幾乎不能行走,大概是冷得腿痛……”
梁長寧靜默,想到了闵疏。
孔宗說闵疏中的是孤離之毒,中毒者分外畏寒,用藥也難逼出來。想來陳氏也中了此毒,只是不知道她與闵疏的毒誰重誰輕,按闵疏的性子,他不會不顧及母親。如果連陳氏也痛得厲害,那闵疏為何從未表現出不适來?
是因為他不痛,還是因為他能忍耐?
梁長寧摩挲扳指,問:“有沒有把握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把她給我綁了?”
黑來硯并不過問梁長寧的動機和目的,他思慮片刻,說:“我做不到,但辛莊或許可以。那巷子裏密密麻麻全是房子,很多窮苦人家拿蘆草搭個棚子住,這種房子層層疊疊,根本就等同于露天,一旦有一點風吹草動都十分明顯。倘若是想等到入夜後用迷藥……”
梁長寧看向他,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也不太好,”黑來硯說:“現在的迷藥基本都是靠燃燒後的煙霧起藥效,那小地方點個艾灸都能随風吹出兩裏地,更何況是迷藥。再者,文府的人來得勤,實在容易露餡。”
梁長寧說:“我要她,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我把辛莊撥給你,不管用什麽手段,但是不能傷人性命。”
黑來硯嗯了一聲,說:“辛莊在哪兒?我去找他。”
梁長寧這才想起辛莊被他派出去了。他手裏可用的人還是太少,塞北十三城的關卡全都需要駐守将領,他把用得順手的人都留在了黃沙裏,帶回京城的人不過一手之數。
潘振玉收到信往京城趕,怎麽也要一個半月的時間,他竟然一時找不到何時的人去辦這麽一樁小事。
梁長寧說:“等辛莊辦完事回來,你去找張儉要人,在此之間把陳氏給我看好了,這件事辦完,你去一趟大涼,我記得你往大涼運過镖,你是否聽過一昧叫做孤離的毒?”
黑來硯思慮片刻,猶疑道:“大涼是彈丸小國,這麽多年能在四國交地中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藥和毒,他們的毒太多,我所知甚少,孤離這個名字我從未聽過,不過主子想要的話,我可以去試試看能不能弄來。”
“我不是要毒,”梁長寧說:“我是要解藥方子,孔宗說這種毒難尋解藥,但總歸還是有。”
這時張儉掀簾子進來,手裏還捧着那方藍色的帕子,說:“主子,找府醫看過了,他看不出來什麽,只說是奇藥,聽他的意思,這藥渣裏既有藥也有毒,藥剛好能解一半的毒性,再多的他也看不出來了。”
梁長寧嗯了一聲,又問:“孔宗什麽時候能回來。”
“最多半個月。”張儉說:“暨南事了,周小将軍已經在回程路上。”
事情太多,梁長寧長長吐出口氣,說:“那就坐等人齊,再行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