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遏制
梁長寧的這場秘會沒有讓闵疏察覺,他回來的時候黑來硯已經走了,梁長寧坐在陰冷的內室,爐火已經快熄了。
“怎麽不加炭?”闵疏卸了大氅,拍開肩上的雪。
“炭火價貴,”梁長寧意味深長,“難買得很,你知道府上用的炭有多大量嗎?一冬的炭火幾乎比得上城西所有百姓的需求。”
闵疏眼皮微跳,面色不變:“王爺私庫滿滿當當,難道是憐惜錢財?我看不像。”
梁長寧笑了笑,問他:“出門了?”
“看宅子去了。”闵疏不瞞他,說:“半月後周小将軍回京,陳大人估摸着也在,還有潘振玉……我聽張儉說,王爺從塞北調了幾個人回來?陳大人斷了腿,怕是生活不便,必然要找人伺候,再加上随行大夫,丫鬟小厮……”
闵疏掰着手指數給他聽,“這麽大一批人,王爺要安置在哪兒?”
“總不能在王府裏吧?陳大人病退辭官,工部說不準還在暗中盯着,他來京城不能太引人矚目,最好沒人知道這個消息,否則結黨營私的帽子就要扣在王爺你頭上。”
梁長寧擡手摸他的頭發,只覺得雪把他的發絲都浸透了,他叫丫鬟拿了帕子來,把闵疏拉到身前替他擦拭,“小管家,你看上哪處的宅子了?”
闵疏坐在他身前,把濕透了發絲撩撥到後面,仰着一張素白清冷的臉說:“裴家三房有個宅子,正挂着售賣呢,他們将要離京遠赴封地,無诏再不得回,京中的舊宅幾乎都出手了,裴三這處宅子離王府近,連密道都不用打,開個側門就能通。”
梁長寧把他的頭發擦得半幹,繞在指縫間把玩,垂下眼說:“那就叫張儉去辦。”
闵疏搖搖頭,“陳大人不會要王爺的宅子,我猜他有些積蓄,王爺得給他弄個新的籍冊,咱們要做的只是把這個宅子按在裴三手裏,叫陳大人自己去買。”
梁長寧嗯了一聲,俯下身去親他。他這個吻來得莫名,闵疏擡頭受了,唇齒間含糊道:“……光天化日呢。”
梁長寧笑一聲:“沒見你躲。”
闵疏擡手擦了擦嘴角,梁長寧忽然問:“一直沒問你……你把陳聰和潘振玉安排得這樣好,有沒有替自己打算過?”
闵疏手指一頓,面色不變道:“王爺此話何意?闵疏身無長物,不過水中浮萍,漂到哪裏就在哪裏生根罷了。王爺來日登上高位,自然要給我報酬,這還不夠我打算嗎?”
“家裏人也這麽想?”梁長寧俯下身,盯着闵疏狹長的眼睛問:“我好像從沒聽你提起過家裏人,怎麽,怕我長寧王府養不起?”
闵疏手指扣進掌心,眼睛裏清澈無痕,看不出一點異樣:“王爺說笑了,我不過一個小小探子,能得王爺垂憐青睐已經是福氣,哪裏還敢奢求家裏人呢?我從小就跟着文沉做事,非要說家裏人,掰斷了手指頭也數不出來。”
梁長寧十指交疊,“你被文沉教得好,有時倒覺得你像是他家裏的小輩,禮數周全,進退有宜。”
他這話不像在誇闵疏,闵疏眼皮子一跳,挑起眼簾來看他:“不過是跟着王爺待久了,近朱者赤罷了。”
他擡眼與闵疏對視,他們隔着幾尺,闵疏要微微仰頭才能看見他眼珠子裏自己的臉。
雙方都知道彼此的話不過是虛與委蛇,但誰都不知道對方的敷衍是試探還是掩飾。
闵疏先垂下了眼簾,避開了視線。
他今日想跟梁長寧談的另有其事,“陳聰能供給多少糧食,能抵塞北多少糧草,王爺心裏有價碼嗎?”
他們談私情,又論公事,闵疏游刃有餘地錯開話題,梁長寧沉吟片刻,感慨道:“陳聰是暨南的青天大老爺,他從前剛正不阿,肅清了許多冤假錯案,這是他受百姓愛戴的原因之一。他願意為了護着百姓,用糧食來做交換,是我不曾想過的事。”
其實這不僅對梁長寧來說是一筆劃算的買賣,對暨南百姓也絕對不虧。
只要對朝廷隐瞞低報收成,就能勻出糧食來換得梁長寧的從中周旋,從而得到一個相對安穩的未來。這個未來或許短暫,卻能夠吊住暨南的命。
暨南雪禍是天災,按律例可免兩年糧食稅,勻出來運往塞北糧食還沒有往日加征的稅收多。
梁長寧不會不答應這筆生意,“他辭了暨南布政使的官職,空出來的位置必然要有所填補,暨南有大用,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陳聰既然提出給糧,他怎麽能确定自己能從暨南暗度陳倉,調出這筆糧食?他的信心從哪裏來……他要推舉自己的人上位?”
“不外乎是寒門之流。”闵疏說:“潘振玉的策論我曾讀過,我聽聞他為了推行世家土地稅,曾廣邀八方英才,可惜他不懂迂回,竟然在朝堂上公然要求世家還地于民,觸碰到世家利益核心。而陳大人不同,他雖然選了和潘振玉一樣的目的,卻走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陳聰從沒想過要世家還地,他只要求世家繳納田地稅,與民同法。
世家逼迫百姓賣地,又低價購買,把三十石一畝地壓到十二石一畝。雖然手段不光彩,卻也是過了戶籍登記在冊,買賣雙方簽字畫押過的。要從世家手裏要地,勝算甚微。
“大梁軍備糧草有七成都是都暨南出去的,但今年雪災,從德蒼幾州借調的糧食要還,修橋鋪路的錢也要還,如果我們要得太多,怕傷民……王爺要好好同陳大人商議。”闵疏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梁長寧看不出什麽表情,他坐在闵疏對面,慢悠悠擺下一盤棋子:“我會讓潘振玉跟他談,最低四成,開了春,烏铎的騎兵就要進犯。塞北連着匈邑連綿三百裏草場,數不清的牛羊全是他們的糧食。如果少了暨南這十七萬反民,又沒有足夠的糧草後備,塞北難守。”
除了糧草之外,他還想要精鐵。
只是這話說出來頗有些得寸進尺,梁長寧揭開棋簍子,手在裏頭攪了攪。棋子發出嘩啦啦地聲音,讓人煩躁。
闵疏知道他在煩什麽,他靜靜地看着梁長寧落子,他擺出一盤曾經未下完的殘局:“除非把匈邑的草場攻下來,但是殺雞用牛刀,不劃算。”
他摩挲着棋子,擡眸看見闵疏捏住了白子。他們對弈時總是闵疏執白,他襯得上白色,漢白玉在他指尖就像是淩冽的雪水,溫潤得好像要順着指縫流淌下來。
“匈邑地勢不好,草場土壤太薄,修房子地基不穩,而除了草場,就是連綿的礦山,所以匈邑雖然富饒,卻難以繁榮,兵力也并不旺盛。匈邑這塊骨頭沒人啃,是因為沒多少肉。”闵疏說到這裏,停頓片刻,說:“即便是雞肋,也有他的用處。王爺不如跟匈邑做交易,買他們的精鐵,再找工匠做成刀箭。我記得塞北十三城裏有靠着打鐵發家的……想必王爺比我了解。”
“倒賣物資,通敵叛國,這是死罪。”梁長寧沒看他,說:“更何況匈邑不差錢。”
門口傳來隐約交談聲,接着暮秋行禮文案,梁長寧把她叫了進來。
“王爺,闵大人。”暮秋躬身遞上手裏的請柬,說:“危家送來的請柬,說是危大人擺了燒尾宴,宮裏邸報已經發了……”
闵疏和梁長寧對視一眼,問:“是禦筆手诏還是吏部告身?”
危浪平的政績沒有漏子可鑽,他的每一次功勳都是帶着血汗的,他在宮宴後才回京述職,是瞄準了裴家的空子來的。
他捏着這些政績,只能高升,否則皇帝就是有愧于臣。
危浪平能升到哪個位置上,全看他站在哪一邊。但危家向來不涉黨政,別的不論,如果此番任命是梁長風禦筆受诏,那文沉的勢力有沒有做過幹預?如果是吏部的意思,那危浪平對待梁長風難免要顧慮再三。
誰喂的肉,誰就是狗主人。
暮秋說:“都不是,聽說是危大人毛遂自薦,正好吏部有空缺……應該是吏部侍郎了。”
闵疏微微皺眉。
暮秋看他們二人不語,放下請柬出去了。
危浪平想要的位置太巧,宮宴上的突變處死了許多小官,從宮裏到宮外都換了一波人。危浪平瞄準吏部,是想在官員任職上動手腳。這個位置非常重要,如今梁長風和文沉以利相聚,卻又互相防備,而梁長寧與之對立,三方勢力持平之餘多了吏部這個缺口,正好來了一個不涉黨政的危浪平。
吏部的位置遲早是他的,因為只有他在吏部,才能繼續維持平衡。這是個順水人情,危浪平卻沒接這個人情,因為他不想沾染三方一絲一毫。他想取代裴家的地位,卻不想如同從前的裴家一樣依附于文沉或皇帝,他見到了裴家的滅亡,知道靠誰都不如靠功績。
可他為什麽會給長寧王府發請柬?
闵疏想不通。
要麽他就三方一起請,要麽他就三個都不請。若文沉、梁長寧、梁長風三人一起出現在燒尾宴上,那危浪平的風頭将是京中最盛。可他如今的局面,最怕的就是太高調。
闵疏半晌想不明白,只能把思緒轉回去。他盯着殘局,手裏的白子遲遲不落:“匈邑不缺錢,但缺鹽。”
他還是眼饞危浪平手裏的私鹽,闵疏擡眼看着梁長寧,他目光勾人,眼底的有野心昭然若揭,語氣勢在必得:“王爺,敢不敢賭一筆大的?”
梁長寧被他蠱惑住了,他覺得闵疏此刻不像是謀士,像是兒時慫恿他翻窗逃課的幼弟。可他轉瞬又想起宮變那夜幼弟的死,他從沒見過那個畫面,卻不止一次夢到過。
他夢見房梁轟然倒塌,宮人蜂擁而散,文沉持劍站在火光之外,而他的母妃、他的兄長、他的幼弟、他的皇姐,全都被燒焦,黑黢黢地看不出原本熟悉的臉龐。
“危浪平的鹽不好劫。”梁長寧松開手指,說:“未到撕破臉的時候,要打,也不能在明面上打。”
“何必王爺動手,”闵疏端坐在書案前,燭火明滅,外頭的月光泛白。他面色不改,平靜地落子:“穿他人做的嫁衣,才是最劃算的買賣。”
闵疏的手指點在棋盤上,說:“危浪平如今是維持平衡的關鍵,朝堂局勢瞬息萬變,倒了一個裴家,來了一個危家,然而危家立于楚河之中,不沾一兵一卒。要找到突破口,只能誘起鹬蚌之争。皇上在宮變之夜的意圖太明顯了。他培養應三川,是因為應三川本就有裴家血脈,他從裴家汲取養分是名正言順,扶持應三川是最快的法子,卻不是最有力的法子。”
梁長寧似乎有所觸動,但他沒動。
闵疏一顆一顆吃掉黑子,他把那些墨玉棋子放在手心裏,攤開給梁長寧看。
“甚至不需要挑撥危浪平和應三川,因為他們本就該搭擂臺。”
但危家來勢洶洶,無錯處可挑,危浪平走到如今,是想過萬全之策的。應三川區區庶子,即便投靠了新皇得到聖寵,也根本沒有勢力和危浪平對弈。他們非勢均力敵的對手,危浪平眼裏不會有應三川。
梁長寧看着闵疏那張漂亮清冷的臉,眼神一動,“你是要我扶持應三川,給危浪平培養一個勁敵,再挑唆梁長風派應三川劫持危家商道,私鹽易主,黑吃黑輕而易舉……陰招!”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闵疏微微一笑,眼神冷靜自持,自嘲似地說:“我是個細作,自然會這些下作手段……王爺不要把我看得太仁義。”
他說這話的時候身體微微前傾,把手裏的黑子盡數還到了梁長寧的掌心裏。梁長寧反手扣住他,與他十指交纏,他們的手一個溫熱,一個卻如同雪水凍人。
闵疏放松力道任由他牽着,那些黑子嘈嘈切切地掉落到地上,散落得到處都是,像一地難以收拾的亂局。
闵疏眼睫微微抖動:“王爺,闵疏應該是你的刀,是你的棋子,是心甘情願和你交易的臣服者。我對王爺忠心耿耿……至少到現在還是這樣。”
他難得說這些話,梁長寧盯着他,覺得這才是闵疏。他覺得闵疏實在太漂亮,少年高挺的鼻梁,消瘦的臉,柔順的發,都太勾人。甚至漂亮的還有他的計謀和才略,他敏感的洞察,和他能夠遏制情感的自持力。
有求皆苦,無欲則剛,梁長寧不能做襄王,闵疏不願當神女,闵疏有闵疏的獨木橋,梁長寧有梁長寧的陽關道,終究要分道揚镳。
梁長寧鬼使神差地沒有松開手,他握了許久,直到闵疏的手指也沾染上他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