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忠仆

危浪平的宴席擺在元月後,時間過得快,日子幾乎一眨眼就到了。

京中新人沒見過危浪平,只見過危移,危移還沒回京,商道的修繕和貨物的運輸要有人監工,這批私鹽太重要,危浪平不放心外人去。

危府從頭大修了一道,燒尾宴就擺在院子裏。廊下擺了兩個大缸,裏頭裝滿了鮮活的鳜魚和鮮蝦,上頭插了兩支荷花,開得漂亮。

夏拓文站在後頭笑,打趣道:“這隆冬臘月的,危侍郎哪裏搞來的這荷花?”

官員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都笑:“如今稍微暖和些的也只有南邊兒了,危家老主母留下的商道不就是從南邊兒發家的嗎,你沒見着廊下那缸大魚……那麽大的鳜魚,一路運過來是要不停換溫水的,多大一筆錢吶!”

梁長寧在後頭往裏走,聞言駐足看了眼缸裏的鳜魚。

夏拓文見着他來了,往他身後掃一眼:“你那個小幕僚呢?”

梁長寧沒有說話,夏拓文說:“危浪平怎麽想着要請你?他無意涉黨,擺個燒尾宴也不過是随了京中潮流,在正兒八經做事前露個臉罷了。你一來,多少人要盯到你身上?”

梁長寧手指劃過荷花,覺得這花開得确實漂亮。這個月份長不出荷花來,只有南邊的溫泉行宮裏才有。

他收回了手,說:“一頓燒尾宴罷了,我可是帶着賀禮來的……坐哪桌啊?”

“上上桌。”夏拓文跟他并行,轉過長廊往庭院裏走,三尾鯉魚順着潺潺流水追逐落花,青石板上的薄冰一踩就碎。

一頓飯吃得平平無奇,梁長寧滴酒未沾,飯畢端坐許久。

客人陸陸續續散了,梁長寧的車駕停在門口,張儉撐着傘等着他。

不知什麽時候飄起了雪,夜已經深了,寒風刺骨。

一把傘從身後掠過,停在梁長寧的頭頂。張儉擡起傘仰頭看去,梁長寧身邊立了個身披黑色大氅的男人。

他劍眉星目,一雙眼睛猶如馳野獵豹,沉着又敏銳。他沒束發,雖然生得高大,卻比梁長寧微微矮了半寸。

是危浪平。

張儉認出了他,他正要走上臺階,梁長寧卻微微擡手制止了,他做了個手勢,張儉會意,坐上車架揚鞭走遠了。

“王爺生得高,我舉着傘都累。”危浪平同他一起盯着府門前的黑夜,雨水被燈籠照出落下的軌跡,一絲一絲地像是銀針,銳利得很。

“危大人高升吏部侍郎,此後長留京中不必再受車馬颠簸,京中山珍海味,牛乳管飽,多的是長高的機會。”

危浪平笑了笑,搖頭說:“如今我這個年齡,談長高是癡人說夢,不過舍弟倒是還有抽條的可能,小孩子嘛……”

梁長寧知道他為什麽要給自己發請柬了,他恭維一句:“幾年前見賢弟的時候,他已經到你肩頭了,賢弟一表人才,高與不高都是小事。”

“哪兒能是小事呢?”危浪平一笑,“長得高,自然手長……手長才能夠得遠嘛。”

梁長寧說:“人在京城,手長又能長到哪裏去?”

“王爺不就把手伸到三千裏之外了麽?塞北到暨南有多遠?王爺手長才能囊中探物,只是舍弟不懂事,怕是擋了王爺,危某還望王爺高擡貴手,以後同在京中任職,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何必呢?”

梁長寧這才慢悠悠偏頭看了眼裏面廊下的一排含苞待放的荷花,說:“好說,人我早已叫潘振玉放了。”

“人是放了,眼睛還盯着呢。”危浪平擡眼看他,順着他的目光掃了一遍廊下。

“王爺看上我的東西了?”危浪平忽地笑起來:“好說,看上什麽了?搬走就是。”

梁長寧一哂:“危大人真是蛔蟲似的……本王倒還真有想要的,勻兩支荷花給我?”

危浪平朝後揮了揮手,立刻轉出個小丫鬟過來俯首聽命。

“去,挑兩缸開得久的荷花,連着剩下的鳜魚一起送到長寧王府,拿溫泉水養好了,務必要鮮活。”危浪平吩咐完,又轉了回來,說:“這些不值錢,王爺想要派人來知會一聲,等舍弟回京,必然叫他來給王爺過個臉熟,以後我們兄弟二人長留于京,還要靠王爺照拂。”

“都是看天吃飯,”梁長寧端着手,似笑非笑地說:“何來照拂一說?”

“那可難辦了,”危浪平氣定神閑,說;“不過這世道嘛……求天眷顧不如翻身為天。他們都說京城的冬天看不到荷花,我不是照樣插在缸裏了?”

梁長寧擡頭看着危府門前通明的燈籠,語焉不詳地說了句:“太早了,時機不到呢。”

危浪平眯了眯眼,梁長寧朝着遠處靜立的張儉招手,偏頭說:“時候不早,本王就不久留了,改日賢弟回京,一定備上大禮。”

危浪平微微躬身,目送着梁長寧下臺階的背影。

藍漸清接過危浪平手裏的傘,恭恭敬敬地問:“主子,二公子那兒——”

“梁長寧不會動他。”危浪平轉身回去,藍漸清跟着他,把傘牢牢握在手裏,轉身時傘弦上雨珠飛旋開,打在了廊下的荷花上。

“那還要盯着嗎?二公子自己沒察覺到有人盯着他,龍紋軍高手如雲,又來去無聲,實在是疏漏難尋。”藍漸清低聲說:“這批貨至多留到三月,否則到了梅雨季,油布總有漏的時候。”

鹽沾不得水,這是三歲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危浪平沉吟片刻,“還是盯着,梁長寧不動手,保不齊別人也能忍得住,京城不是我們自己的地盤,四大家分崩離析,咱們自己也是岌岌可危。危家不比從前,京城裏到處都是眼睛,小心為上。”

藍漸清跟了他二十幾年,早把自己當危家人,他說:“如今局勢不好,先帝崩逝前既然選了避禍,那咱們就在澤陽呆着也好,好說歹說也算條地頭蛇,如今商道重新疏通,更是要錢有錢。回京……真不是個好選擇。”

危浪平瞥他一眼,沒跟他計較話裏的放肆,他們已經到了廊下,藍漸清收了傘靠在木欄杆上瀝水,又替危浪平撩起了木簾子。

危浪平低頭進了房,屋子裏燒了火熱的地龍,他擡手解開下巴處的綢帶子,藍漸清連忙替他脫下了大氅。

危浪平生得高大,一雙眼睛機敏銳利,目光掃下來時帶着上位者的威嚴,他撩袍落座,訓練有素的侍女即刻奉上茶盞。

“蠢貨。”危浪平嗤笑一聲,經脈分明的修長手指按在蓋置上,“祖輩的恩蔭能承到幾世?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個道理你不明白?”

藍漸清被他罵了兩句,立在他面前安靜地聽他訓話。他從危浪平的語氣裏沒聽出氣意來,心知他沒惱怒自己,就低着頭悄悄擡眼。

茶盞裏的茶湯升起袅袅霧氣,危浪平低頭啜飲,眉眼在霧氣裏模糊不清,他說:“開國四大家夏文裴危裏,危家這棵樹已經要枯了,危勉……”

他稍微頓了頓,覺得連名帶姓叫自己父親大名不太好,又改了口:“我那寵妾滅妻的父親不就是個例子?你看看他留了幾個子嗣下來?如今整個危家就剩下我和危移,當時風聲鶴唳,連桃李天下的茂廣林都辭官避世,又何談我區區危家呢?”

藍漸清神色收斂,半晌才說:“咱們不回京,不也一樣有好營生嗎?”

危浪平神色憊倦,揉了揉鼻梁,把手裏的茶盞伸出去,藍漸清立刻替他接住了。

“跪着。”危浪平往後一靠,冷淡地看着他,說:“真是蠢貨,早知道放你在澤陽做個苦力算了。”

藍漸清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帶着點委屈地看他,低聲求道:“主子賜教……”

危浪平俯下身,盯了他半晌。

罷了,到底是從小就跟着自己的人,一起打馬過江南,一起黃沙踏塞北,也沒指望過他當謀士。

“危家商道怎麽來的?”危浪平的手指擱在扶手上,說:“我那目光短淺的爹這輩子做得唯一一件對的事,就是娶了我娘那個腦子裏只有風花雪月的江南商女,白撿了條堆滿了金子的商道。”

“這條路是座金礦,別說躲到澤陽去,就是躲到地府去,也有人要來搶。咱們運的私鹽夠砍幾個腦袋的?如今局勢混亂,新帝受制于人,他們狗咬狗,這就是枯木逢春的機會。”

藍漸清聽愣了,半晌才說:“主子,我……”

“也沒指望過你。”危浪平靠了回去,倚這椅背說:“文武難兩全,好好練你的刀,就是你對我最大的用處了。”

他說着起身站起來,藍漸清還跪在地上,仰頭看着他逆光離去的背影。

藍漸清覺得此刻的危浪平有些陌生。危浪平的背影恍惚和他記憶裏的背影重疊起來,那時候他也喜歡跟在危浪平後頭叫他主子。他比危浪平大了許多,他到危家的時候已經七歲,那時候才三歲的危浪平站在人牙子面前,一眼就看中了他。

“爹,我要他。”小團子危浪平指着藍漸清,冷酷地說:“你叫什麽名字?多少錢,我買了。”

藍漸清老實木讷,說:“二錢銀子……我叫阿清,清澈的清。”

危浪平仰頭打量着他,說:“不好聽,換了,你以後就叫……藍漸清。”

青出于藍勝于藍,他想要藍漸清能夠變成很厲害的,能夠保護自己的人。

危勉不同意,他覺得藍漸清年齡太大,養不熟,但他又覺得一個賤民罷了,以後再買好的就是。

沒想到藍漸清跟了危浪平這麽多年。這些年他沉默又安靜地站在危浪平身後,陪他度過母親的難産而亡、父親的縱欲而亡,到後來他看着危浪平從一個小奶團子長到如今的獨當一面。

藍漸清覺得危浪平陌生,又覺得陌生的其實是自己。

他終究要跟不上危浪平的步伐,若不是還有一身刀法在,成為他的累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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