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19/舊時
陸瓒坐在時不時颠簸一下的自行車後座,抓緊了江白榆的書包帶。
他看着風吹起江白榆沾着光的發絲,看見他的校服外套被風帶得鼓起,聞見他身上那點很好聞很好聞的茉莉花洗衣液的香氣。
偶爾有車鳴響喇叭,混着熱鬧步行街的吵嚷人聲。
偶爾路過一個繁華路口,自行車停下,行人在馬路兩旁越聚越多。後來,路燈跳到綠色,人群穿過斑馬線,他們和其他自行車小電驢混在一起繼續前行。
路邊有歌手在賣唱,小音箱放大了他沙啞的嗓音,和路邊攤的燒烤香氣一起混進了空氣裏。
有那麽一瞬間,陸瓒真想讓這條路再長一點。
年少時抓不住的喜歡在這一刻彙聚成形,他的喜歡是傍晚的光、是高樓間的風、是城市的煙火氣。
它們都在替他擁抱那個少年。
其實剛才,陸瓒還有話沒跟江白榆說。
他很想告訴他當年的初遇來着,可又覺得,有些相遇,如果只有一個人記得,那再提起并沒有什麽意義。
那是陸瓒一個人的寶藏,不給別人看,卻可以在無人時自己偷偷懷念。
現在回想起來,他第一次見江白榆,是在很多年前。
北川的世家通常都會給孩子選擇昂貴的國際私立小學,但可能是陸少華和許知禮不太想讓陸瓒從小受所謂“上流”之別的影響,也可能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陸瓒上的小學是按片區分配的,初中是他自己考上的,只有高中搞了個特殊進了私立。
陸瓒社交悍匪的屬性從出生起就帶在身上,他從小活潑,見到誰都能說兩句,最喜歡拉着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但他的交友之路起初其實并不順利。
剛上小學的時候,班裏的小朋友都很喜歡抱團,他們有的是幼兒園的同班同學,有的是家住一個小區的發小,再就是一呼百應的孩子王。那些男孩一下課就聚在一起,分享辣條小零食、玩泥巴、折紙飛機、打卡片……很容易就能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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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情況下,陸瓒站在中間,多少有點格格不入。
他沒吃過辣條,也沒玩過泥巴,更沒買過學校門口五毛錢一包、十分受男孩歡迎的小卡片。
但他有別的優點,他能講一口标準流利的英式英語、還會彈鋼琴會拍好看的照片,但這些東西,小朋友可不認賬。在他們眼裏,陸瓒就是個跟他們玩不到一起去的怪孩子。
就這樣,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陸瓒都被同學們劃分在外,他們不帶他玩,陸瓒也融不進去,每次只能站在不遠處默默看着他們笑鬧。
那樣的孤單日子持續了很久,最後的轉機,還是陸瓒整理東西時從口袋裏掏出來的錢。
從小到大,陸瓒最不缺的就是錢,許知禮每天都會往他的小錢包裏裝些零錢,雖然不多,但讓他拿出去稱霸學校周邊的小賣部還是綽綽有餘。
大概是從小的生活環境優越,陸瓒并不覺得自己這些鈔票有什麽特別,但對別人來說可不是這樣。
那個時候,班上要交班費,一個孩子王大塊頭看見陸瓒小錢包裏數額不小的錢幣,眼珠一轉,最終示意幾人,一起樂呵呵走過來摟住了他的肩:
“哎,陸瓒,你是不是特想和我們一起玩啊?每次我們玩的時候都看你在旁邊站着,怪可憐的。”
陸瓒突然被關心還有點意外,茫然地點了點頭。
後來,他看見大塊頭沖他堆起了笑,看起來十分大方地拍拍他的肩,指着旁邊其他幾個男孩說:
“這樣,你放學之後給我們幾人一人買輛小賽車,以後我們就帶你一起玩。”
陸瓒那時候年紀小,不懂那些彎彎繞繞,只以為自己終于要有好朋友了,所以很高興地點了點頭。下午放學後,他很配合地跟小男孩們去了附近的玩具店,任他們每人挑了一輛精致的小賽車。
那天之後,小男孩們人手一輛小賽車,果然也兌現了承諾,開始帶着陸瓒一起玩。
不過這種“一起玩”和陸瓒以為的并不一樣,這僅限于他們游戲時叫陸瓒一聲,陸瓒還是無法參與,只是從以前的站在遠處旁觀,變成了現在坐在邊上旁觀。
當然,偶爾也會有例外,比如,如果那些男孩們有了想要的新玩具,就會稍微跟陸瓒親密一點。
陸瓒小錢包裏的錢好像永遠也花不完,那些男孩嘗到了甜頭,從賽車到溜溜球再到模型,從家長那裏要不來的東西他們都會問他要,到後來,甚至變成了直接索要現金。
他們需要的數額越來越大,陸瓒不得不打開自己的小豬存錢罐,來維持這段可憐的“友誼”。
說實話,那時候的陸瓒不懂很多大道理,但他知道自己這樣不開心。
倒不是說他不樂意給朋友花錢,只是他覺得,朋友們看中的、需要的好像并不是他,而是他手裏的小錢包。
這樣的友誼,也并不是他想要的。
陸瓒有點難過,所以,在那個大塊頭孩子王再次沖他伸出手要錢時,陸瓒搖了搖頭:
“對不起,我今天沒帶。”
聽見這話,臉上原本堆滿笑的大塊頭立馬板起了臉:
“什麽意思?你沒帶錢啊?你家不是很有錢嗎?”
“是,但我不想繼續帶了。”
陸瓒皺起眉,頓了頓,他又試探似的看向大塊頭:
“難道我不給你們買東西了,我們就不是好朋友了嗎?咱們這段友誼,難不成是我用錢買來的嗎?”
大塊頭像是聽見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他不屑地冷笑一聲:
“沒錢還好意思跟我們一起玩啊?看你可憐帶帶你罷了,收點幸苦費還不行了?你還真當你是誰呢。”
說着,大塊頭很大力地推了陸瓒一把:
“今天沒帶就算了,明天記得帶,我還想買限量版模型呢,晚了就賣光了。我警告你,你不許告訴老師,也不許告訴家長,否則我就讓班上所有同學都別跟你講話,哦,反正他們原本也就不想跟你玩。”
說完這些,大塊頭轉身帶着他的小兄弟們沒事人似的離開了,只留陸瓒一個人委屈。
那天晚上,他回家對着小豬存錢罐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動。等第二天大塊頭找上他的時候,他勇敢地搖了搖頭。
“怎麽?又忘了?陸瓒,你豬腦子啊?”
大塊頭氣急敗壞:
“我想要的模型都要賣光了!”
“沒有忘。”陸瓒皺起眉:
“我就是單純地不想給你,我沒有義務給你買模型!”
對上比自己大好幾圈的男孩,陸瓒勇敢地說了不。但被拒絕的大塊頭不會欣賞他的勇氣,他很生氣,他沒有在教室裏為難陸瓒,卻在放學的時候和幾個男孩一起堵了他。
他們知道陸瓒有人接,所以在陸瓒進入司機叔叔視野前,就粗暴地把他拽進了學校附近的巷子裏。
大塊頭堵在陸瓒面前,他比他高大半個頭,人又壯實,往那一站,将光堵得嚴嚴實實。
他沖陸瓒伸出手:
“拿錢來!你是想乖乖自己給出來,還是讓我們揍你一頓然後搜出來?”
“我沒帶,以後也不會帶,就算帶了也不會給你們。”
陸瓒昂起臉,倔得不行。
“你……!”
大塊頭有些氣急敗壞,他見陸瓒這倔樣子,直接揮起拳頭,試圖打服他。
見這架勢,陸瓒吓得縮縮脖子。
他脾氣很好,平時連生氣都很少有,打架更是從沒遇到過,也一竅不通。真到了這種時候,他第一反應也是先擡手擋着 保護自己,然後閉上眼睛。
他又怕又委屈,只等着災難快點過去,完全沒注意到巷子裏其他人的腳步聲。
後來,他感覺大塊頭揮拳的時間也太過漫長了,這才小小心翼翼睜開眼睛看了一眼,但眼前的卻不再是大塊頭圓滾滾的肚皮和髒兮兮的小臉。
他看見有個陌生男孩擋在自己身前,是他抓住了大塊頭的手,替他擋了這頓揍。
陸瓒有點出神。
後來,男孩扔掉了大塊頭的手,微微轉過頭,他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那人淺色的眼瞳。
那是個個頭比他高一些的男孩,看起來很幹淨,長得也很好看,特別的是,他眼角和鼻尖側邊還長了兩顆小痣。
那家夥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陸瓒總感覺自己被他的目光嫌棄了,但他沒有證據。
然後,他被他擋在身後,聽他冷聲跟大塊頭說:
“你在問他要錢?你這是勒索。”
大塊頭一張臉皺的像包子:
“誰勒索了!我們是朋友,他一直願意給我們給錢,跟你有什麽關系!識相的趕緊滾,不然小心我揍你!”
“?”
聽見這話,男孩臉上沒什麽表情,他甚至彎腰從地上撿了半截磚頭。
他沒有說話,但意思很明顯:
來揍。
“???”
大塊頭在小學校園縱橫多年,還第一次遇見不怕事的,一時人都傻了。
就這樣,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有先動手。
最終,還是男孩擡手揮了揮磚頭,人都還沒動,就把大塊頭下了一哆嗦。
“……”
他像是有點不耐煩,嘆了口氣。
大概是知道這架打不起來了,他随手丢掉磚頭,拍拍手上的灰,然後一把握住身後人的手腕,帶着他,直接擡手推開了大塊頭。
那個時候,被大塊頭擋住的陽光重新冒了出來,陸瓒被男孩拉着手腕,路過那些人走向了出口。
大塊頭還想再追,但男孩回頭看了他一眼:
“再多走一步,你的勒索行為就會被你班主任知道,你試試?”
這個年紀的孩子再橫也怕老師,聽見這話,他們果然不動了。
就這樣,陸瓒被男孩安全帶出了小巷子,出去之後,男孩像是嫌他燙手,直接丢開他,頭也不回就要走。
陸瓒連忙追了幾步,他抓住男孩的書包帶:
“哎,同學,今天謝謝你。”
“不用。”
不知是不是陸瓒的錯覺,男孩的聲音好像要比剛才面對大塊頭時還要冷。
他往前走了兩步,又突然頓住腳步,回頭看着陸瓒,沒忍住問:
“為什麽要給他錢?”
“啊?”陸瓒懵了:
“因為他之前說,給他買東西就帶我一起玩,就和我做朋友。”
“……蠢死了。”
男孩板着臉,想是想說什麽,但又抿抿唇,沒有開口。
不過最後,他還是像個小大人一樣教訓道:
“錢換不來真心實意的朋友,以後少做這種蠢事。”
男孩的語氣有點兇,陸瓒聽在耳裏,剛才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委屈又翻了上來。
這委屈還混着剛才差點挨揍的驚吓,他撇撇嘴,最終也沒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男孩被他哭懵了,他以為是自己話說重了,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但陸瓒想哭其實是因為這段時間的委屈,他做着不開心的事,交着不開心的朋友,到現在,終于有個人過來罵醒他,告訴他那都是錯的。
他哭得傷心,後來,旁邊的男孩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他戳戳陸瓒的胳膊,把那張紙遞給他。
陸瓒接過,乖乖擦着眼淚,抽抽搭搭地問:
“那我要怎樣才能交到好朋友?我好想和他們一起玩,但他們都不理我。”
聽見這個問題,男孩沉默了。
要怎樣才能交到好朋友?
他哪裏會知道。
沉默片刻,他只含糊道:
“……真誠吧。”
聽見這個詞,陸瓒用力點頭,一張小臉上還都是沒幹的淚痕。
男孩嫌棄地撇開視線,低聲道:
“數你愛哭。”
這句小話讓陸瓒聽見了,他不服氣地反駁:
“哪有!我從來不哭!”
“……”
男孩嘴唇微動,像是想說點什麽,但最終也沒開口,只狀似不耐煩地皺起眉。
就是哭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