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殺手
子夜,川縣城外。
本該是萬籁俱靜時,可偏偏被催命的馬蹄聲打斷了。
唐嘉玉拉緊缰繩,揮鞭的右手已完全麻木,只是重複着機械的動作。一人一馬都已經到極限。
唐家半夜遭殺手突襲,整整二十四人,圍剿她父女兩人。她父親唐麟,拼了全力開了一條生路,讓她騎上馬先走,而其中十二名殺手也跟着她出了唐家。這群殺手是鐵了心不給他們留一條活路了。
身後追兵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這一通亂跑,已經走到了越來越偏僻的地方。
天邊已經染上了橘紅,透過灰雲照下來顯得黑夜不是那麽黑。若細聽還依稀有遠處農舍傳來的雞鳴。
這些殺手武功不見得有多高,但彼此之間配合度極高。一旦被纏上,便無法脫身。後面的歹徒越來越近……
忽地,又駕着馬與唐嘉玉拉開距離。
唐嘉玉吃驚,但逃命要緊,也管不了許多了,拉緊缰繩就往前沖。
十二個殺手,排成一列。最右邊的那名殺手向前,天亮前,他一身黑衣,又蒙着面,與周遭格格不入。他猛踢一腳馬肚子,紅馬吃痛,沖了出去。他追上了唐嘉玉,在她還在錯愕之際,快速拔劍,刺向她。然後,收劍。馬繞了半圈,回到了隊列之中。
這一劍傷到了皮肉,并不深。若是與這十二人纏鬥,她落不着好處。唐嘉玉咬咬牙,繼續逃。
十二殺手不疾不徐,離唐嘉玉不遠不近。
右二和右三兩名殺手出列,左邊那人右手執劍,右邊那人左手執劍,只需反手将劍往唐嘉玉脖子上一抹,這次任務也就結束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唐嘉玉猛一回頭。火石電光之間,她已經來不及作何反應了。只憑借本能飛快抽出另一把刀,在兩柄劍身刺來時,手握雙刀,用了十成十的力,擋下了兩把劍的攻勢。
這一招,兩名殺手措手不及,兩匹馬借慣性,沖出去幾丈遠。
唐嘉玉在守,不能給對手以重創,她這一招是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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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訓練有素,快速地交換了位置,兩人換了拿劍的手。依舊是一左一右,只不過正面對敵。這次,他們改變了攻勢,一人刺心髒,一人攻腹部。
招數陰狠,且招招不留活路。
剛才那一招,唐嘉玉便依舊拼了全力。頻繁出招,力明顯跟不上。她擋住了心髒的致命一擊,腹部卻挨了一劍。
唐嘉玉喜歡着紅衣。今日她穿了一件正紅色衣裳,為了行動方便她還讓裁縫把下擺做短了,還加了腰封。
血紅色深過正紅色,像是被夏季的雨水浸濕了。若真是如此,就沒有痛感了。
唐嘉玉沒有時間多想了。她身後,四名殺手已經追了上來。
她可不能死在這!
唐嘉玉籲一聲,馬又向前沖了幾步後停下。她調轉方向,松開缰繩,用刀背猛地拍了馬背。馬兒吃痛,奮力沖了上去。
四個殺手比先才兩個殺手的速度要慢,唐嘉玉左不過甕中之鼈,四人一人一劍,就送人到西天。
他們連劍都沒有拔。
只是他們沒料到,唐嘉玉迎面直上,轉眼便沖到了他們面前。雙刀一使,兩人人頭便落了地。
其餘兩人想往後退,在電光火石之間贏得一點時間,只要劍出鞘,便可擋下唐嘉玉的殺招。
唐嘉玉又豈會順他們的意,只用了兩招,快刀之下,變歸了西。
剩下這八個人訓練有素,好像并沒有因為死去的那四個人而展現過多的情緒,而是立即組成一個流動的圓形将唐嘉玉圍住。他們并未出手,但也不給她任何可以逃走的空隙。
唐嘉玉如同困獸,僅憑着一股氣想沖破這些人的圍堵。
而這些黑衣人不疾不徐,坐在馬上圍着她走路一圈又一圈。唐嘉玉眼光掃了一圈,将右手的刀反握。
唐嘉玉突然跳了起來,而下一刻,她已經踩着距離她最近的黑衣人的馬頭上,馬一驚,向後一仰,馬上的人重心不穩。唐嘉玉反手一刀,再加一腳,面前這黑衣人已經倒在馬下,唐嘉玉順勢站在了馬背上。
而這時,離她最近的一名黑衣人已經反應過來,劍也向她刺來。
她又是一跳,馬往左邊一偏,撞上了左邊那個黑衣人。
而此刻她還未落地,左手一提,手起刀落,一刀斃命。她一個轉身,落在了地上。
剩下的六人,再也無法維持将才的冷靜,一哄而上。他們仗着在馬上的優勢,六人一起出手,又将唐嘉玉圍在了一個更小的圈裏,拔劍相向。
唐嘉玉再要像方才那樣突圍是不可能的。不過眨眼之間,她再次出手,凜冽的刀鋒劃在馬腿上。四匹馬吃痛,向後倒去,馬背上的黑衣人連忙跳下,但他們還未站穩,唐嘉玉便已割破他們的喉嚨。
唐嘉玉總能将學到的一招一式最大化利用。而這些黑衣人招式太過于一板一眼,依賴整體行動,靈活性又差,她也是鑽了空子。
她轉過身,兩把長劍就已刺穿她的身體,随即長劍又被抽出。唐嘉玉看向這最後的兩名黑衣人。
人啊,不可能每時每刻面面俱到,一旦瞻前不顧後,便足以致命。但人又常揣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之心。
唐嘉玉向前邁了一步,便又迎來一劍。怕是要在這交代了,即便如此,也不能放過他們中任何一個人。
她強行提了一股氣,雙刀并用,一刀砍了其中一個黑衣人拿劍的手,另一刀刀鋒一過,這人便身首異處。
此時還剩最後一個黑衣人。
這最後一個黑衣人迅速地出了手,一劍下來卻刺在了唐嘉玉的右肩上。
唐嘉玉随即棄了左刀,她笑道,“來不及了。”
他一時情急想将劍□□,奈何唐嘉玉握住了劍身。他想撿起同伴的劍,但為時已晚。
唐嘉玉右手一揮,送了他去和那十一人相聚。
天光大亮,她再也支撐不住,倒下了。隐約間她好像聽到自己的馬在叫喚,而後又聽到噠噠噠的馬蹄聲。想必是馬跑了,她心道,這落井下石的畜生。
偏僻之地,行人不至,周遭太過于安靜,但這種描述又好似不太準确。驚蟄過後,各種蟲子開始活動,圍着那些屍體嗡嗡鳴鳴。
奇怪的是,不足一個時辰,這十二名殺手,便已經屍骨無存。日光一照,連血水都蒸發了個幹淨。空餘一地衣衫。
*****
大阿山,南面,半山腰上。驚蟄才剛過,那桃花樹枝上都冒了新芽,擱在這頹了一個冬的山上,點點翠翠,藏也藏不住的春意。
木屋內,錢亦心正為一位老大娘把脈,她常年在這山中,按理說皮膚應該不算白皙,但她卻皮膚瑩潤透白,五官且小巧精致。她沒有尋常姑娘的嬌憨,眉宇之間反倒有一股英氣,混着一身豪氣。
她皺着眉,“肝氣郁結之症,您老可有什麽傷心事?”
“我那小兒子前不久病逝,唉,去年立秋之時人便不好,竟連冬天也沒有挨過,”說着便哭哭啼啼起來。
生老病死之事,錢亦心看得多了,已經難有波瀾。
她只說道,“老人家切莫沉湎于此,”又寫好藥方,“這藥方一日三次,一定按時服用。”
錢亦心堅持不收診金。
老大娘拿着藥方,一再感謝,便下了山去。
“小徒弟,又免費給人看病呢?”這說話的人走進了小木屋,正是錢亦心的師父,人稱鬼手聖醫吳二弦。他身形瘦弱,皮膚稍白,樣貌俊秀。實在看不出是快到四十歲的人。
錢亦心瞧着他一身酒氣,不用多想便知他又在那滿花樓中春宵一度了。這師父這尋花問柳的本事,好過醫術。
她略微擡頭,瞄了他一眼,輕哼一聲。
“你這丫頭不說話,可是又在腹議為師?”吳二弦知道她罵人從不說出口。
“師父既然知道,又何必要問,”錢亦心随手翻着一本醫書,嘿,這糟老頭不是找事麽。
吳二弦啧一聲,坐下,為自己倒上一杯茶,“想你剛來我這小木屋,不過三歲,那時候還是個只會啼哭的笨丫頭,這不到十五年光景,竟然還敢頂撞師父?”
“若是師父能像個師父樣子,亦心自然是不會頂撞的。”
錢亦心倒是聽鄭一劍師伯說過吳二弦的一些往事。
不過是學醫的窮小子,愛上官宦人家的小姐,後來小姐家道中落,被人騙入滿花樓。窮小子自然是沒有錢財替小姐贖身,只得拼了命賺錢,以求每晚能見上小姐一面。再後來,小姐被他人看上,收了她做小妾。從此二人再無交集,只是這師父,再也出不了這滿花樓。
“唉,想來你也快走了,就不能跟為師說點好聽的?”
“走?這話怎麽說?”錢亦心被他突然的一句話攪得有點懵。
吳二弦進屋半天了,小徒弟也沒給他倒杯茶。他只好自己倒了一杯,暖茶下肚,酒醒了不少。
他道,“錢亦言那小子,高中狀元,現在是翰林院修撰。我左思右想,他是要接你去都城的。”
說罷,還假模假式哎呀一聲。
“他是他,我是我,”錢亦心面無表情地說道。
“你呀你,”吳二弦道,“總歸是親兄妹。”
“親父子尚且有斷絕關系的,”她又補充道,“況且還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
吳二弦嘆口氣,罷了罷了。
這天夜裏,下了春雨。
錢亦心是被“哐哐哐”的敲門聲吵醒的。
來人身穿一身玄色衣衫,腰間佩劍,身手很是利落。而他身上有強烈的反差,如此身手,卻長着一張人畜無害的娃娃臉。
重點是他抱着一個受重傷的女子。
“将她放到裏屋榻上,” 吳二弦說道,“小徒弟,你去治。”
錢亦心照做。
榻上的女子,傷口雖多,但所幸處理及時,并不致命。
就是這位姑娘的臉,有些面善……
換好藥後,她又回到大堂內。
此時吳二弦已經招呼着玄色男子坐下了。
一見錢亦心,他又即刻站了起來。他抱拳,對錢亦心行禮,“大小姐。”
錢亦心挑眉,“噢?”
玄色男子接着道,“在下尚武,奉錢大人之命,接大小姐回都城。”
錢亦心看了一眼吳二弦,心道,這糟老頭居然瞞着自己?
她道,“哪位錢大人。”并沒有疑問語氣。
尚武長期跟在錢亦言身邊,兩兄妹不睦他也有所耳聞。這話兒沒法接,他只能看向吳二弦。
吳二弦輕咳一聲,将話題轉開,“受傷的可是黑煞雙刀唐麟之女,唐嘉玉?”
“正是。”
“唐家出事了?”
尚武點頭。
“何人所為?”
“不知。”尚武道。
“唐麟死了?”
“死了。”
吳二弦一驚,大嘆一聲道,“蜀州三傑之一的唐麟,門徒盡散,隐姓埋名十五年。沒想到,還是死了。”
他又問道,“屍首現在何處?”
錢亦心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桌後的太師椅上,仿佛在聽說書先生講書。如果有一把現炒的瓜子,那就更像了。
這些事本就與她無關。
不料尚武搖搖頭。
吳二弦脾氣暴躁,尚武又跟癞□□一樣,戳一下跳一下,要他問了才答。他火氣一下上來了,“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轉念一想,莫不是唐麟并沒有死?他道,“不見屍首說明他尚在人世,你這黃口小兒,竟敢胡言亂語。”
尚武只道,“确實是死了。”
在吳二弦開罵之前,尚武繼續道,“我剛到唐家,大門虛掩,我就發現不對勁。等我翻進院內,就發現院內有打鬥痕跡,唐老爺就已經死了。而卻不見唐家小姐。”
“遍尋無果。我才注意到馬廄少了一匹馬,剛好春雨時節,泥土松軟,地上有不少新鮮的馬蹄印,我便順着馬蹄印追了出去。結果……”
吳二弦道,“結果什麽?真是要急死人!”
“結果追了百裏地,才發現受了重傷的唐小姐。再趕回唐家時,唐老爺的屍體已經不見了。原本擺放屍體的位置,只有幾塊破爛布料。”
“小徒弟,”吳二弦突然說道,“你怎麽看?”
錢亦心道,“我看還缺二兩瓜子,最好再有一壺文君茶。”
吳二弦破口大罵,“你這個沒心肝的東西!唐家與錢家早有婚約,裏面那躺着的是你未來嫂子!”
錢亦心并不理會,而是說道,“早在十五年前,錢亦言那個愛慕虛榮的娘,帶着他離開蜀州之時,我便沒有這個哥哥。”
她直直地盯着吳二弦,“你說,沒有哥哥,又何來的嫂子?”
吳二弦只能退而求其之,“那你說,怎樣才能毀屍滅跡呢?”
她挑眉,“這可要問蜀州鬼手吳二爺了,糟老頭閑出屁才能做出這麽個缺德的玩意兒。”
人死為大,入土為安。而吳二弦偏偏邪性,非要做出一個讓人死後都不得安生的玩意兒。
化骨丹。
活人吃了無害,死後個把時辰便會屍骨全無。若是人死後,将化骨丹磨成粉,灑在屍首上,亦可,且威力更加強勁。三顆化骨丹兌水,可融掉屍首百具。
吳二弦一笑,“是我做的沒錯。”
他又道,“沒想到啊,這玩意兒二十多年後藥效依舊霸道。”
說罷,便感嘆自己鬼手一出,誰與争鋒。
錢亦心冷冷道,“有藥方,誰都能配。”
吳二弦卻擺手,“非也非也,以前只有我能配,現在小徒弟也可以配了。這化骨丹有香氣。吃過的人,連血液裏都會有這種味道。”
尚武問,“什麽味道?”
吳二弦摸了摸下巴,“平旦時候,露水沾染葉子的味道。”
這是什麽味道?尚武費解。
錢亦心倒是懂了。
說罷,三人皆是沉默。
錢亦心沉默,是因為她不想招惹麻煩事。特別是這件事還和錢亦言有關系。
吳二弦又怎麽會讓她如意呢?
他道,“錢亦言讓你來川縣,不該只為來接小徒弟吧?”
尚武回道,“是的。大人吩咐我的是三件事。一是接大小姐回都城,二是履行當初和唐家小姐的婚約。至于這第三件嘛,已經是辦不成了。”
錢亦心好奇道,“錢亦言找唐麟有何事?”另外,錢亦言去了都城十五年有餘,怎麽忽地想起在蜀州有個未婚妻?她隐約覺得,錢亦言和唐麟之間,是有什麽約定的。
吳二弦抿嘴笑道,“有這麽個通透的小徒弟,也是我的福氣。”
尚武也說道,“不愧是大小姐。”
他接着說,“一個月前,大人收到了唐老爺的來信。信中所說,好像是與十五年前的舊事相關。”
錢亦心眼神有些飄忽,像是想起了什麽。燭光明明滅滅,有些飄渺。她道,“既然是舊事,往事如昨。過了便罷,再提作甚。”
“可是……”
尚武還想說什麽,被吳二弦打斷。
“小徒弟啊,你可知十五年前為何一夜之間,錢家幾千門徒憑空消失?”
“化骨丹?”錢亦心反問。
“确實,”吳二弦有些懊惱,“大約是二十年前,正是我失意之時。當時有人找到我,讓我做一種讓人死後無全屍的藥丸。我想着又不害人性命,正好我又無事可做,就應允了。”
“而在那之後沒過兩年,蜀州地區,突然崛起了一個門派——畫骨門。畫骨門以暗器聞名,這也不稀奇,”他頓了頓,“只是被他們所殺之人,絕不會留下屍首。”
“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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