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011
達成共識之後，林遲帶着“唐宣”離開了樹林，為了将她同唐宣區別開來，林遲稱她為學姐。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路上，黃昏時分的陽光，将影子拉得很長。林遲突然想起逢魔時刻的說法——黃昏是日與夜的交接，也是一天之中，人與妖魔鬼怪可以同時出沒的時刻。他看着學姐的背影，覺得此時的情景，似乎有些微妙地切題。
學姐的影子在他腳邊晃動，托了屍姬的福，故去的學姐是有影子的，這大概也是唐宣那些同學從未懷疑過她的原因之一。但細看起來，她的影子較常人要黑一些，裏面仿佛波濤湧動，是無數屍姬的黑色翅面舞動的效果。
由屍姬組成的……軀體……
林遲收回目光，翻看起唐宣給的那份名單，名單上的人很多，但林遲只打算選一到兩個人來驗證自己的觀點。想到這，林遲下意識地擡頭看了學姐一眼，他隐隐有種感覺，學姐其實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唐宣，只是出于什麽理由，她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很快，林遲選好了他的第一個目标——袁莉，一位同他關系還算不錯的學姐。打定主意，他很快聯系上了袁莉。袁莉此時正待在休閑區一家咖啡店裏無所事事，對于林遲見面的請求，答應得非常幹脆。
幾分鐘後，林遲帶着學姐趕到了咖啡廳。
“唐宣你也在啊，你們怎麽湊到一塊了？”對于唐宣的到來，袁莉有些吃驚，連忙招呼兩人坐下，“學弟剛剛在電話裏說讓我幫什麽忙？”
“袁姐，是這樣的。我這個學期有一個‘自我與他人眼中的我’的研究課題，我選了學姐作為參照，想跟她的好友們了解一下，你們眼中的她。"
“嗨，多大事啊，唐宣你知會一聲就行了，還讓小學弟跑來拜托我，生分了不是。”袁莉大大咧咧地坐到唐宣身邊，“需要我幹點什麽？”
“學姐不如說說你們倆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吧。”
“第一次見面？我想想啊，那應該是大一剛開學的時候，我第一次離開父母，特別緊張，報到時唐宣站在我旁邊，看我緊張了就跟我搭話，那時候我想，這丫頭真是好心……後來聊着聊着就熟起來了，有共同話題又被分到一個班，就成了好朋友……”袁莉突然停下來，一臉擔憂地看着學姐，“唐宣你怎麽了？臉色不太好的樣子。”
“我沒事，繼續吧。”學姐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示意袁莉繼續說下去。
“好吧，你不舒服要告訴我……關于第一次見面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學弟還有什麽要問的嗎？”袁莉往唐宣身邊挪了挪，握住她的手。
林遲自然也注意到了學姐在袁莉說完的那一瞬間唰地慘白了臉，但他狠了狠心，繼續問道：“學姐她有什麽才藝嗎？”
“才藝？”袁莉想了想，“她小提琴拉得特別好。”
“學姐會不會彈鋼琴？”林遲追問。
“鋼琴？不會。”袁莉不假思索地否認。
“不會？你确定？”
“當然，我記得很清楚，”袁莉笑着看向學姐，“因為之前我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小提琴拉得那麽好的話，沒有學過鋼琴嗎？鋼琴感覺更适合她。結果她告訴我她媽媽不喜歡鋼琴，所以她沒有學過。”
學姐一直低着頭，對袁莉的話沒有任何反應。林遲看了她一眼，又問了袁莉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這才起身告辭。
他們倆執意要走，袁莉也不好強留，只好囑咐學姐多注意身體之後放行。離開咖啡店之後，林遲陪着沉默的學姐走了好一段路，感覺她心情似乎平複了不少，這才問道：“剛剛袁莉所說的，你都記得嗎？”
“……”
“一個人的記憶或許會說謊，但一群人總不會都記錯了，學姐你……真的不是唐宣。”
“誰說一群人的記憶就不會撒謊的……”學姐聞言瞪了他一眼，眼神卻有些動搖。
“如果你還不信，那我們繼續？”
“……好！”
既然學姐堅持，林遲自然如她所願。
話雖如此，但看到女孩眼裏透出的驚慌，林遲還是不禁有些心軟。他畢竟是由鬼怪撫養成人，對鬼怪的好感本就高于常人。看着眼前的學姐，他不由得想起了離開面館之前樓祈說的那番話。
“如果她身邊的那種蝴蝶真的是屍姬，她就不可能是活人。這件事也就好辦得多，只要讓她意識到她并不是唐宣，一切就解決了。”
“那對她有什麽傷害嗎？”
“傷害終歸是有一些的，但不至于傷及性命，畢竟她已經死過一次了，總不可能再死一次。而且，樓下那位已經拖不了太長時間了。”
讓唐宣周遭那群人能夠順利區分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女生，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林遲确實擔心唐宣撐不到那個時候，所以一聽對學姐的傷害不大，他立馬就選擇了“讓學姐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唐宣”這個方法。只是計劃真的實施了，林遲卻開始有些不忍，再小的傷害，也是傷害，也是會疼的。
但他也明白，傷害已經造成了，此時如果放棄的話，不光是學姐，就連唐宣他都保不住。從一開始，在這兩個人之間，他就已經做好了取舍。
休閑區有很多酒吧和飲品店，很快，林遲就在一家水吧看到了名單上的一位學長。相請不如偶遇，林遲帶着學姐直奔他而去。
這位許康安許學長跟唐宣一個社團，從社團組建起就在一塊兒，關系非常好。碰巧這個學長是當初林遲班助的室友，所以林遲也認識他。
“學長好久不見。”
“是很久不見了，”許康安被突然蹦出來的林遲吓了一跳，随後一臉揶揄地看着二人，“你們倆怎麽湊一塊了？”
林遲把剛剛糊弄袁莉的那套說辭又搬出來說了一遍，大概是因為學姐在場，許康安不疑有他，很是配合地暫時離開他的同伴，給林遲騰出時間來。
“學長你看學姐，跟之前相比，有什麽變化嗎？”三人一坐定，林遲立馬開門見山地問。
許康安摸着下巴打量了學姐一會兒，笑道：“變漂亮了！”
“少貧！這是正事，你給我認真一點！”林遲無奈地捶了許康安一下，後者收斂了臉上有些誇張的笑容，正襟危坐。
“好吧好吧，我看看啊……”許康安盯着一直沖他微笑的學姐看了好半天，“氣質變好了，都不像原來的你了。”
“原來的我……是什麽樣？”從進門至今一直沉默的學姐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引來林遲驚訝的一瞥。
許康安想了想：“原來的你不就是個二貨嘛，走路連蹦帶跳，說話嘻嘻哈哈，人開朗辦事能力也不錯，總的來說挺好相處。當然我不是說你現在不好，現在也挺好的，更端莊了，配着這相貌，當之無愧的女神……就是吧，感覺不太容易接近，沒那麽親切了。”
許康安說着說着，擡頭一看卻發現身邊的兩個人根本沒有笑臉，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怎、怎麽了？”
“不，沒事……”林遲瞬間扯出一個笑容，同許康安客套一番，帶着情緒已經不大對勁的學姐離開了水吧。
“學姐……”
“嗯？”
“你還好嗎？”
“……嗯。”
林遲看着眼前強作笑顏的學姐，心口突然狠狠地抽了一下。他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他正在一點點否定她的存在。可是他已經別無退路，他側過頭，有些不敢去面對學姐：“我再去約個人吧。”
話音剛落，一只纖細的手突然拽住了他。
林遲那句話仿佛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學姐，她跌坐在地上，一只手緊緊拽住他——
“夠了，小學弟……已經夠了。”
******
回後山樹林的路上，學姐照舊走在林遲前面，穿着白色長裙的她在瑟瑟秋風之中顯得有些單薄，林遲猶豫了一下，褪下自己的帽衫外套，遞給她。學姐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鬼不怕冷。”
或許是之前對她做了殘忍的事情，林遲總是想在能力範圍之內稍稍彌補幾分，他将外套披在學姐肩上：“讓女神凍着膀子跟我在學校裏走動，我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噗嗤。”學姐接過外衣，沖林遲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她大步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卻突然停了下來。
她突然想起許康安在茶餐廳裏說的話：“原來的你不就是個二貨嘛，走路連蹦帶跳，說話嘻嘻哈哈，人開朗辦事能力也不錯，總的來說挺好相處……”
原本的唐宣嗎？
接下來的幾分鐘裏，她突然開始蹦蹦跳跳地往前走，長長的路一直走到盡頭，然後她停下來，扯出一個一點兒也不符合她氣質的笑容，問林遲：“小學弟，這樣，我有沒有更像她一點？更像……那個你們都很喜歡的唐宣？”
林遲一時被哽住了，他頓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學姐你不是她，也不必學她，你自己本身已經是非常優秀的存在了。”
“是嘛……”學姐歪着腦袋看了他一會兒，肩膀耷拉下去，“可你更喜歡唐宣。”
“學姐那麽優秀，生前肯定有個非常精彩的人生跟一大堆愛你的人。”
“我現在相信我不是唐宣了，今天見的這些人，她們說的這些事我統統都不記得，我不記得曾經跟袁莉一起逛過街，也不記得跟許康安一起參加過社團。我會彈鋼琴，手指放在琴鍵上就能奏出音樂……最重要的是，她們口中的唐宣還活着，而我，已經死去很久了……”
“學姐，你生前的記憶一點都不記得了嗎？你是誰？家在哪兒？”
“我不記得了，我在樹林裏游蕩了很久，直到某一天開始，他們突然能夠看見我了，每個遇見我的人都會叫我唐宣，我以為那就是我的名字，游蕩了好久好久之後好不容易才擁有的屬于我的名字。我用着唐宣的名字，交往着唐宣的朋友，做着唐宣的事情。如果她才是真正的唐宣，那我又是誰？”
“……”
“偶爾，我會想起一個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但總覺得對我來說一定是個特別重要的人，我沒有在唐宣的朋友裏見過他……呵，我早該意識到我其實不是唐宣的，很多事情早就露出端倪，只是我不願多想，我一點都不想繼續做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很抱歉……”
“這又不是你的錯。不過，我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誰？我丢失的記憶，我想找回來！”
“可是學姐，你忘記的東西有可能是不好的、令你恐懼不安的，不然你也不會忘了它。”
“可總不能就這樣下去啊，我已經沒有未來了，我不想連過去都失去。你也說了，學姐我這麽好，就算真的有很多的敵人，也終歸會有那麽幾個人，是愛着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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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一事不煩二主的心态，林遲帶着學姐來到了面館附近，身為鬼的學姐無法進入設置了陣法的面館，于是林遲将她暫時安置在隔壁店鋪，獨自一人去找了樓祈。
近段時間，他來面館的次數已經多到數不清了，只用跟丹青知會一聲，就能上樓去找樓祈。當然他不知道的是，從他把血潑到樓祈符上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成了這家面館名副其實的老板娘。
丹青每次看見他，心裏想的都是：老板娘又來視察工作了！換成別人，光臨面館的次數再多，她也不會讓人輕易見到樓祈。
走廊盡頭的那扇門虛掩着，林遲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發現樓祈又靠着躺椅睡着了。這是林遲第一次看見樓祈的睡顏，不得不說，樓大美人睡着了也是極好看的，那雙銳利的眼睛一閉上，便将他平時的冷峻掩藏了起來，表情柔和得一塌糊塗，側臉的曲線優雅地延伸，途中分出頸部的線條，流暢地劃入衣領中，林遲探頭就可以從解開一顆紐扣的地方看見漂亮的鎖骨……
林遲悄悄咽了口口水，猶豫着要不要叫醒樓祈，雖說他的睡顏無比養眼難得一見，但學姐畢竟還在外頭等着。他正猶豫着，樓祈突然就睜了眼：“有事？”
林遲吓了一跳，意識到自己方才盯着人犯花癡的樣子可能被樓祈看到了，他就有些不自在。于是他一邊偷看樓祈的表情，一邊組織着語言說明了來意，他話音剛落，就見樓祈黑了臉。
“我該說你什麽好？你想救你學姐無可厚非，但現在你連那害人的鬼都要幫？”
“她不是故意要害唐宣的，而且、而且我否認了她的存在，還不能幫她找找過去嗎？”林遲讷讷地回了一句。他對鬼怪有着天生的親近感，這種親近甚至比對同為人類的唐宣更深。所以剝奪了學姐的存在這種認知，讓他覺得異常愧疚。
“她已經是鬼了，找回過去又有什麽意義？”
“為什麽要把鬼跟人區別對待？鬼也一樣有七情六欲，失去了寶貴的東西，也是會難過的……”林遲撇嘴，樓美人還是睡着的時候比較讨人喜歡。
想到自己急匆匆跑來求助，卻被毫不猶豫地拒絕，林遲心裏有些窘迫，他下意識地認為樓祈是同其他人不一樣的。可看樓祈的表現，應該是不喜歡鬼怪的，那被鬼怪養大的自己，他恐怕也不會有好感吧？這麽一想，林遲突然就有些抑制不住地心底泛酸。
“多管閑事。”樓祈輕聲呵斥了一句，林遲本就鼻頭酸，這下連眼眶都開始微微泛紅，看起來委屈得不行。但林遲畢竟是跟樓祈結了契的人，樓祈終歸是縱着他的，見狀，只好無奈地解釋道：“她本就是快要輪回的人了，就算找回了記憶，一碗孟婆湯，再刻骨銘心的也會忘記，現在費時費力地找記憶又是何苦？”
“樓祈，如果我現在馬上就要死了，臨死之前我想吃你給我下的面，吃了我也會死，不吃我也會死，你會不會滿足我這個要求？”
“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學姐忘記的東西，本來就是因為她不能承受，才選擇遺忘的呢？”
“我想過……我也向學姐提過這個問題，但是她說就算是這樣，也不願意繼續做一個沒有名字的人。樓祈，你就當幫幫我嘛。”看着嘴硬心軟的樓祈，林遲也不委屈了，他上前幾步湊到樓祈身邊，軟聲軟語地哀求着。
“……”
“拜托了~”
“啧，真是拿你沒辦法！你去帶她上來吧。”樓祈暫時關閉陣法讓學姐能夠進來，林遲樂滋滋地下樓去接她。一錯身，丹青就晃進了房間。
“老板娘最近太不自愛了，這短短一天之內，他已經帶了兩個女人來面館了！還長得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樓祈若有所思地看了丹青一眼，後者被他看得一縮：“咳咳咳這不是重點，重點是BOSS你難道不應該狠狠鎮壓一下老板娘的嚣張氣焰麽！”
“樓下很閑嗎？那就再開家分店。”樓祈攤開膝上的書，平靜地說道。
“咳咳咳，我這就走。”丹青慢慢挪向門口，最後扒着門可憐兮兮地對樓祈說，“主子，你一露臉樓下業績翻兩番啊，根本忙不過來好麽！開分店的事咱就先別提了，我保證再也不拿老板娘打趣了您看行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