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那本是極其普通的一天,許舒然一覺醒來,卻覺得格外舒爽,似乎水更清了,天更藍了,就連窗外的鳥啼,也比往常動聽了。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許舒然不覺得有什麽喜事,這爽利的感覺,是怎麽回事呢?
許舒然走出了屋子,見到許寧正在擺弄他的琴,看樣子是打算撫上一曲。
“徵淵,”對着許寧那張嫩生生的小臉兒,許舒然是在叫不出“爹爹”這樣的稱呼,她說,“你可覺得,今天很是不同?”
“自然是不同的。”許寧道。
許舒然眨眨眼,說:“真的不同啊。那,到底是哪裏不同呢?”
“然兒覺得哪裏不同,就是哪裏不同。旁的,與我等又有什麽關系呢?”許寧笑道。
“好奇也不行?”許舒然挑眉,道。
“那就要然兒自己想法子解惑了。”許寧說。
“我要是知道,還用得着問你?”許舒然無奈地說。
許寧但笑不語。
“算了,”許舒然說,“不管怎樣,今天是個好日子總不會錯。不如就趁這個機會,完成我的夙願吧。”
“哦?然兒有什麽夙願?”許寧問道。
“自然是創出一部驚天地泣鬼神的武功,至少,要超越肖伯伯才是。”許舒然說。
許寧聞言一笑,道:“在下拭目以待。”
至此,許舒然不再過問旁的事,只一心一意地專研武功。看着這樣的許舒然,許寧數次欲言又止,卻一直沒說什麽。她這樣耗損心神,于己身無益,卻是她心甘情願,更可令紫華早日歸來。許寧不忍,終是不願阻止。
許舒然折騰了十餘年,得到武學感悟數卷,終付之一炬。最後,她拿出的,還是最初的那本吐納心法。返璞歸真,不外如此。
彼時,許舒然已是滿頭華發。那日,許寧撫琴,她坐在一旁,在溫暖的陽光下睡去,漸漸的,身軀化作柳木,柳絮飛了滿院。
一曲終了,許寧回首,看着俏麗身後的紫衣女子,會心一笑。
這一回,紫華不以魂體現世,而是直接回歸本體,天道未有動作。
“已是無礙了?”許寧問道。
“自是無礙。”紫華道,“天道算計在先,無論成與不成,都有所補償。許寧此身終非仙軀,又不曾好生修行,也快到極限了吧。”
“空餘皮相罷了。”許寧,不,應該是長琴,說。
“既如此,何不棄之?”紫華道。
“正合我意。”長琴道。
許寧的面容瞬間老邁。上古仙靈太子長琴現于此世。許寧的身軀被埋在柳樹下,也算是全了一世相伴的緣分。
再次相對而坐,二人心中感觸頗多。
“事到如今,紫華可願将始末告知于我?”長琴看着紫華,問道。
“自然。從哪裏開始說呢?”紫華微微一笑,道,“從最開始講起吧。世間萬事萬物,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改變不可避免,同樣,保持原來的模樣,是所有事物的本能。天道,也不例外。”
“這麽說來,天道亦會毀損?”長琴蹙眉道。
“為何不會?世間萬物變遷,不正是說明,天道在不停的演化嗎?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有所毀傷,又有什麽奇怪?”紫華說,“龍鳳劫,妖巫劫,封神劫,天地大劫中,受損的不只是天地本身,天道法則亦有散落。天道一直想要回歸開天辟地之初的模樣。”
長琴聞言嘲諷一笑,道:“天道如此努力,洪荒可能重現?”
“你覺得可能嗎?”紫華道,“最初的大神通者大多隕落,靈物消散,靈氣匮乏,如今的天地,已經不能承受最初那個的天道了。天道回歸初始,洪荒不會再次出現,這方天地,反而會荒蕪一片。”
“便是洪荒重現,想必,那些好不容易得道的大神通者,也是不願見到昔日‘故友’的吧。”長琴說。
紫華說:“這是自然。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地位,哪個願意從頭開始?鴻鈞制定的天條,就像一張密實的網,網住了天道,令其不會崩散,也無法擴張。聖人鎮壓天地,鎮壓的,其實就是這張網。它将天道固定了形狀,于是,它無法回歸原本的模樣。”
長琴接道:“可惜,新天條的編纂者,沒有那樣的境界,不明白鴻鈞的苦心,看不到,那個悲涼的結果。網破了,天道抓住了這個機會……”
紫華颔首:“天道既已破損,想要回歸,憑它自己,自然是不行的。它需要的不是靈氣,而是法則。修仙之人,身在天道之下,求索的,卻是大道。若能将天地間的大神通者吞噬,積少成多,總能找到它需要的法則。”說到這裏,她勾起唇角,道,“故而,此次劫難,不過是上界神佛的避難之舉罷了。”
長琴想了想,道:“紫華道行最高,又是外來之人,不涉及此方世界的勢力平衡,若能吞噬,對天道最有助益。”
“對,而要藏起一件東西,最好的法子,就是,連藏東西的那個人,都不知道它在哪裏。百年光陰,足夠諸天聖人,重新編一張‘網’了。”紫華道。
長琴微微颔首,随即皺眉,道:“既然紫華為天道觊觎,同為外來者,我為何……”
紫華說:“你我在此世生存,結下因果,在所難免。然,我等行事自有章法,欠下的最大因果,乃是許家的生身之恩——已然還了。便是加上這一條,也達不到以身相殉的地步。因果,是連天道也不得不遵守的。琴兒修為不賴,卻還不到讓天道違背自身規則,強行搶奪的程度。”
長琴聞言,道:“我算不得大神通者,那天庭的那些神仙,便算是了?”好吧,神仙對道行很看重,被一群不如自己的神仙比下去,怎麽也得弄明白。
紫華輕輕一笑,道:“天庭的神仙算不得大神通者,然而,因為封神榜,他們離天道最近,也是最早的犧牲品。蝼蟻尚且偷生,何況是這些修行了無數歲月的神仙?他們借無天之手,暫卸司職,逃過了這一劫。那些妖魔鬼怪,因為占據了神仙的職位,代其受過,為天道吞噬,猶自以為占了便宜,當真可笑!”
“如此說來,這一次的變故,本與西方佛門無甚關系?”長琴挑眉道。
紫華嘲諷地說:“确實沒有。可是,什麽都不做,又怎能普度衆生呢?那佛門也是倒黴。他們以為利用本門叛徒,救了天界衆神,種下了善因,卻不知,白衣無天未死,無天終不能完全抛棄佛性。”她語調随意地說,“佛門叛徒依舊是佛門之人。佛門之人攜妖魔攻占天界,禍亂人間,給佛門惹下了偌大因果。孫悟空等人化解危機,不過是收拾了自家的爛攤子,區區薄名,實在是抵不過無天所行惹來的滔天業力。佛門還賠進了燃燈上古佛,當真是得不償失。”
“所以,釋迦牟尼退居上古佛,其實是代佛門承擔業力?”長琴接道。
“然也。”紫華點頭道。
“你我,這也算是渡了一劫。”長琴道。
“甚好。”紫華說。
二人相視而笑。
院子裏有棵柳樹,柳樹下面埋着屍體。雖說,有不少人願意守着故人的墳墓,結廬而居,可守着自己的墳墓過日子,這……
紫華和長琴決定搬家。
這一回,兩人不需要馬車了。他們大袖一揮,收了必要的家當,簡簡單單地上路了。
紫華和許寧并沒走多久,就尋了深山老林,住了下來。許舒然的一生,在紫華漫長記憶的沖刷下,幾乎留不下任何痕跡——到底只是“幾乎”,畢竟那也算是另一個人了,還是閉關穩定一下心境為好。
紫華閉關這段時間,長琴也在修行——當了那麽多年的凡人,自己的本體反而有些不習慣了。
凝碧也來了。她感覺到了自家主人的氣息,就抛下了那些将她當神仙供着的凡人,跑回來了。凝碧有兩個追求,一個是修行,一個是享樂。這年頭,人們的生活水平在那裏,論舒适,即使是皇帝,也比不上現代社會的小老百姓。既然沒什麽好享受的,還不如回到主人身邊,靈氣充足,有利修行。
暗雲奔霄和孰湖卻不想留在紫華和長琴身邊。他們本與凝碧不同。凝碧自小由紫華養大,可以說,沒有紫華就沒有她。而暗雲奔霄和孰湖本是自由身,被強行抓來效力,心野也很正常。
無心于此,何必強留?紫華和長琴解了契約,放他們離開——不要他們服侍,也不再庇護他們。這兩個本質不同,外形卻驚人相似的生靈,親親秘密地離開了——或許這才是他們求去的原因。
這一回,他們閉關的日子長了點兒,等他們重出江湖的時候,華山論劍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上一回華山論劍,五絕橫空出世,不知道這一回又有怎樣的英雄好漢名揚天下。
紫華表示,她對華山論劍很感興趣。
“這也是劇情?”長琴問道。
紫華微微颔首,道:“這一次,五絕威名,成全了一個笨小子。我對這回的主角不感興趣,只是想見見東邪黃藥師罷了。”
“為何?”長琴不解。
“後世有人評價,那是個‘除了生孩子,什麽都會’的男子。這樣的評價,便是活了無數歲月的神靈也擔不起,我倒要瞧瞧,琴兒和黃藥師誰優誰劣。”紫華笑道,“不過,我相信,那個凡人,定然是比不上琴兒的。”
長琴:“……”都說了那人“除了生孩子,什麽都會”,你還要比什麽,真是夠了!
消息的傳播有滞後性,古代科技不發達,現實生活又不像游戲,有大地圖指引,NPC頭頂姓名,外加感嘆號。等紫華和長琴見到了黃藥師的時候,華山論劍早已結束,郭靖娶了黃蓉,在襄陽定居,桃花島成了黃蓉的陪嫁,黃藥師也在外漂泊好久了。
長琴向來知道紫華的惡劣性格,不會因為這比喻有什麽不滿。那黃藥師他們只看了一眼,就不去理會了——本來只是紫華調侃長琴,他這個凡人不過是個由頭。長琴心眼不大,卻還不至于容不下一個凡人。倒是他們尋找黃藥師的過程,遇到了一個值得在意的人。
那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山頭,紫華和長琴發現了熟悉的氣息。在之前的兩個世界,無數頂着這樣的氣息的人,滿世界亂跑,放下天雷水雷地雷無數。他們還以為這個世界沒有穿越者呢,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
循着氣息,紫華和長琴見到了那位穿越者。只一眼,他們就知道,這位“穿越者”,和那些被忽悠着穿越的人,是不同的,和上個世界最後遇上的,那位疑似穿越司的人有些像。
他們是在山頂上見到那人的。那裏很荒涼,沒有樹,草生得稀稀落落的。唯一平坦的那一塊地方,擺在一張石桌,四個石凳,與公園裏供有人休息的那種毫無區別。他們找的那個人,就坐在石凳上。
那是一個妝容精致、顏色妖嬈的女人,穿着樣式古怪衣裙。她的衣服是紅色的,鞋子是紅色的,遠遠看去,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可是,這樣一身熱烈的顏色,卻無端端的讓人覺得冷寂。
那女人不知在想些什麽,察覺紫華和長琴的到來,只是冷漠地瞟了他們一眼,就不理會了。
“是你。”紫華說,她認出了這個女人,她是上回那只手的主人,那個令他們的追捕功虧一篑的,塗着丹蔻的手的主人。
“你們?”紅衣女子皺眉。
“算是有過一面之緣吧。”紫華微微放開氣息,道。
“你……是你!”紅衣女子面色不善,譏諷地說,“你們竟然沒死在時空亂流中,哼,真是可惜!”
“這樣說未免矯情,不過,我真的是沒有惡意的。”紫華淡淡地說。
紅衣女子冷哼一聲,道:“說得好聽。”
“是真是假,在下以為,還是容後計較為好。”長琴道。
紅衣女子臉色一變,道:“你看得見?果然好本事。”
“過講。”長琴彬彬有禮地說。
陰沉之色自那女子面上一閃而過,她深吸一口氣,轉眼面上已帶了淡淡的笑意。
這時,沿着山路,走來一個少女。這少女看起來十四五歲,白襯衫,藍色的短裙,梳着齊耳短發,素面朝天——中規中矩的學生打扮。她的臉上滿是憤恨,眼中寫滿了厭惡和不羁——一個叛逆期少女。
這位少女四下張望,臉上做出不屑的神情,眼中卻有着止不住的驚嘆,似乎這裏不是平平無奇的山野,而是飄渺夢幻的仙境。不,或許,在她的眼中,這裏真的是仙境吧。這塊地方,有幻陣若幹,修為不夠,或是定力不足者,皆會被迷惑,不識此間真面目。
少女伸手,在空氣中抓住了什麽——或許在她的眼中,這是紗帳一類的東西——扯了扯,唇角微微勾起,随即撇了撇嘴。而後,她又轉過身,面樓驚嘆之色,伸手撈了一把,似乎将某個不知名的物件兒抓在手中。下一刻,她滿面驚恐,後退兩步。這下子,她又撞到了石凳。那石凳自然是紋絲不動,可這少女卻似乎聽到了極大的響動,她捂着心口,好似受了極大的驚吓。
紫華和長琴微微搖頭,對這等仗着自身力量,玩弄凡人的行為,很是瞧不起。
紅衣女子似乎很享受少女的驚慌,她唇角的笑意真是了幾分,眼中的嘲諷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