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村莊

辭古香是一個陽光一般的女子,宛如初升的太陽,即使在寒風刺骨的冬日,也能感受到她帶來的春天般的溫暖。仿佛她的歡笑能夠融化嚴冬的冰雪,亦融化了李成遇心頭多年熔鑄的堅冰。

二人結伴走了幾天幾夜的路,終于到達了一個僻靜的村莊。辭古香道:“瞧,就要到了。”她一面說着,一面帶領李成遇走進了村子。村子很小,卻十分喧鬧,外面能見到的大多都是婦女和孩子,婦女在勞動,小一點兒的孩子在玩耍,大一點兒的在幫着母親幹活,偶爾見到幾位老人,也都在精心喂養着牛羊。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忽然一個小男孩跑了過來,大聲喊着:“姐姐回來啦!”辭古香蹲下身子,撫摸着孩子的頭發,笑道:“阿野,又長高了!”叫阿野的小男孩說道:“姐姐叫我看護的牛羊,現在長得比我都高了!”辭古香笑道:“真的麽?謝謝你了。”這是一位年長的婦女走來,笑道:“這孩子整天念叨着你呢!怎麽這趟去了這麽久?”辭古香答道:“別提了,總之難說得清。對了,順媽,他是我的朋友,路上還幫了我的大忙,我想請他在這兒住一陣子。”辭古香望着李成遇,又道:“她是順媽,就是阿野的娘親。”李成遇道:“您好,在下李成遇,恐怕要打擾了。”順媽笑道:“怎麽會呢?我們這小地方多難得才來一位客人呢!”她又對辭古香說道,“你的帳篷地方小,不如讓你的朋友住到我們阿順那兒去罷,正巧離你那兒近。”辭古香思索片刻,對李成遇道:“你說怎樣?”李成遇道:“照你安排罷。”辭古香笑着對順媽說道:“那就多謝您了。”

辭古香帶李成遇進了一處帳篷,這裏面四方寬敞,十分整潔。李成遇問道:“聽你們剛才講這兒是阿順住的地方,怎麽不見他呢?”辭古香一怔,不禁苦笑,低聲道:“他已經不在了。”李成遇心下一驚,又道:“不在?”辭古香面色一沉,點頭答道:“是,他死了。”李成遇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他想起順媽慈祥的笑容,那竟是一位已承受過喪子之痛的母親,他環顧四周,仍是彌漫着一種少年人的氣息。辭古香又道:“兩年前,阿順被征召入伍,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一個小兵送來了他的遺物……其實,這都是常事,我們這窮地方,男人們都得去打仗,沒幾個能回來的,你見到的那幾個有命回來的大爺,都是殘了的。不過現下這江山換了主人,新王爺似乎更喜歡打仗,恐怕我們好日子也沒多久了。”李成遇不語,心中卻是思緒翻湧。辭古香輕聲一嘆,道:“瞧我,盡說些不開心的話。”她轉過身來,面向李成遇,笑道:“奔波這麽久,你也累了罷。不如先歇息,晚上一塊兒吃飯。”李成遇點頭笑道:“好,謝謝你。”

傍晚,辭古香便邀李成遇和鄰居們一起吃飯,将李成遇介紹給村子裏的人們認識,一餐過後,大家亦都熟絡了。待送走了鄰家的村婦和孩子們,李成遇亦準備告辭,卻聽辭古香道:“哎,成遇兄,請先留步。”言罷,便見她走到床榻後的櫃子前,拿出一壇酒來,道:“這酒貯存了好久了,請你喝。”李成遇不禁笑道:“怎麽方才不拿出來呢?”辭古香道:“你也看到她們都是婦孺,怎禁得起我這烈酒?”她屈身坐下,一面倒酒,一面笑道:“我可不是小氣,你別小看我的酒,就連三十多歲的大老爺們也受不得幾杯的!”李成遇笑道:“是這樣?我可不敢喝了。”辭古香道:“這酒雖然烈,卻也香得很,少喝一點,不會傷身的。”說着,便将酒遞給了李成遇。李成遇也不推辭,随即便喝下一口,辭古香忙道:“怎樣?”李成遇未答,過了片刻,又喝下一口,才道:“真是好酒!”辭古香喜道:“你也這麽說,真是太好了!”李成遇問道:“你怎麽不喝?”辭古香道:“我們釀酒的用不着親自品嘗,只須得聞一聞便是了。我叫你替我試酒,你別怪我。”李成遇笑道:“怎麽會?這麽好的酒,倒是教我占了便宜。”辭古香一笑,複嘆道:“入春的時候,又得趕去興慶了。”李成遇疑道:“去做甚麽?”辭古香道:“其實我是賣酒為生,每年都得出去送酒,從這兒到興慶,有四五家酒館等着呢!”李成遇道:“既然如此,幹甚麽住得這麽遠呢?”辭古香愣了片刻,方道:“我想在這兒等我爹。我記得小時候,我爹帶着我四處流浪,靠釀酒為生。有一年打仗,我和我爹失散了,就是在這兒,那天天很冷,我很累,不小心睡着了,醒來後便找不到我爹了。”李成遇望着她的眼睛,漸漸蒙上了一層哀傷,她道:“後來我流離輾轉,終于遇上了貴人,那人是個宋人。但這又怎樣呢?起碼從那以後,我不再挨餓,不再受凍,還有錢回到這兒安置下來,能安心的等我爹。雖然我可能是空等一輩子,但只要我守在這兒,到死也沒甚麽遺憾的了。”

朦胧的月光籠罩着大地,凄迷的夜色令人沉醉。李成遇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這一刻,他不再懷念,不再仇恨,不再孤獨,似乎所有的感情都被這夜色湮沒,他将在一片蒼茫天地間尋找新的開始。

李成遇真正懂得了甚麽叫做生活,日月為證,牛羊為伴,用一雙手去支撐,去堅持,從而領略到生命的意義。一日歸來,暮色四合,卻隐約聽見了幽幽的嗚咽聲,愈來愈近。借着微弱的星光,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喚道:“辭古香。”辭古香停下腳步,道:“方才來了官兵,又抓人去打仗了。最小的才十六歲,他娘親哭得正傷心呢。”

冰冷的夜,萬籁俱寂,唯有母親的低泣斷斷續續,不曾停歇,宛若亂麻,死死地糾纏着聽者的心。李成遇的腦海中一一浮現起李元昊曾經的影像,少年英才,見識非凡,深受器重,雄心壯志……然而自己算得了甚麽?他沒本事争,也從來沒想過争,總是感嘆着自己的不幸,何曾想過這世上諸多的生離死別,人間慘劇呢?此時此刻,他又能做些甚麽?他會死,但決不會像其他人一樣死在戰場上,亦不再會有親人為他難過,他從來都沒有這個機會。

挨過了漫長的冬天,李成遇亦感到到了分別的時候,雖有不舍,但以他的處境,又豈能在一個地方逗留太久呢?辭古香卻道:“過幾日我要去送酒了,不如我們一同起程,我也好送送你。”李成遇道:“這樣也好,不過我是不能到興慶去的。”辭古香問道:“為甚麽?”李成遇心中泛起淡淡的感傷,嘲諷着自己的怯懦,笑道:“一些江湖恩怨罷了。”辭古香看到他雖然輕描淡寫,但依然感受得到他言語間不經意流露出的沉痛,道:“既然過去了,便莫再提起罷。能幫我裝酒麽?”李成遇笑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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