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計謀
桑蘭再次清醒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黃昏了。她擡起手腕,發現黑印又加深了一層,此時渾身更是無力。呆坐了片刻,方見仇介推門而入。他問候道:“你終于醒了,氣色好了不少。”桑蘭勉強坐起來,道:“謝謝你。”仇介道:“你不用擔心,我們已經離開了興慶,這裏不會有事的。”桑蘭點點頭,沉默了片刻,忽道:“我還能活多久?”仇介聽到這話,先是一驚,随後笑道:“你別這麽想……其實,主人沒有想要置你于死地。這種毒在短期內不會致命,毒發時用一種很普通的藥草便可緩解,但要根治,還需主人的解藥。”桑蘭聽罷,問道:“那麽是你替我找的藥草?”仇介答道:“這東西一般的藥鋪都有,用不着特意去找。”桑蘭笑道:“無論如何,還是得多謝你。”仇介回道:“當初是主人與你為敵,我本無心與你為難,還請你莫要責怪。”桑蘭歉然道:“怎麽會?我謝你都來不及呢!不過,你大可不必管我的。”仇介笑道:“我自認算不上甚麽好人,便是死在街上,亦沒人為我收屍,怎想姑娘卻……況且我為姑娘做這點小事,也報答不了姑娘的恩德。并且昨日姑娘的一番話,亦點醒了我。”桑蘭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是好人,為甚麽要跟着李元昊做事呢?”仇介黯然道:“我自幼無父無母,四處流浪,險些餓死街頭,多虧主人收留了我。我承認這些年來我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但是主人對我恩重如山,我是絕不可以背叛主人的。”桑蘭禁不住反駁道:“那麽現在,是你背叛了主人,還是你的主人離棄了你呢?”仇介神色黯然,默默無語。桑蘭忙道:“對不起,我無意如此。”仇介釋然回道:“不,你問得好。事已至此,我委實不知道怎樣回答。”桑蘭道:“其實我和你一樣,我生下來便沒了娘親,父親也死得早……不過後來,我遇上的是二世子。”仇介道:“我一早便聽聞二世子宅心仁厚,看你的情形自然與我們大不相同。”桑蘭笑道:“是的,二世子的确很好,在我最艱難的日子裏能結識他,是我的福氣。所以,我一定不能夠讓李元昊得逞。”說到此處,她用眼角的餘光瞥向仇介,只見他目光閃爍,但随即恢複過來,問道:“那麽你先下打算怎麽做?”桑蘭回道:“當然是去找二世子,愈快愈好。”仇介道:“是,不過你也要當心身體。”桑蘭笑道:“我知道,多謝你了。那你又有甚麽打算呢?”仇介嘆道:“我,我一時還想不到。”桑蘭道:“那麽不如和我一起去找二世子,我可以為你引見,或許你們和得來呢!”仇介思索片刻,方道:“也好。一路上我們也有能有個照應。”桑蘭微微一笑,亦不再作聲了。
正如仇介所言,此毒不會致命,然而自那日後卻時有毒發,每次都感渾身無力。不知不覺,已過去了兩個月之久。這些時日,桑蘭總是身感不适,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停留許久,因而兩個月下來,并未走了多少路程,盡管如此,桑蘭卻并不顯得心急。
卻說桑蘭已在這個村子歇腳了好些日子,氣色終于好了不少,一早起來,十分精神。仇介見狀,便道:“我們在這兒也耽擱了許久了,不如早些出發罷。”桑蘭一笑,正欲答話,卻見隔壁的大娘走了進來,春風滿面地說道:“明兒個我家閨女要成親了,就跟村頭那家老哥的兒子,二位知道罷。明兒個一定要來參加呀!”仇介正要辭謝,卻聽桑蘭搶先回道:“知道了,恭喜您了,明天一定去。”仇介望着桑蘭的笑容,忽而心下一顫,忙轉過頭去,找了個托詞出門去了。
村子不大,人卻很多,這婚宴亦非常盛大。到了晚上,才是最熱鬧的時候。此時新人已拜過天地,按照當地的習俗,所有的賓客這時候都圍着篝火跳舞慶賀,場面十分熱烈,桑蘭與仇介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桑蘭望望仇介沉默的面容,不禁笑道:“哎,不如我們也去跳舞!”仇介卻搖頭笑道:“不了,我不會跳的。你去罷!”桑蘭站起身來,望向人群,笑道:“這有甚麽難的,我教你便是了!”言罷,已拉起仇介,跑向人群,邊跑邊道:“今兒晚上這麽高興,一個人坐着有甚麽意思?”桑蘭說着,已然随着音樂跳起舞來。在火光的映襯下,桑蘭的笑容顯得格外溫柔動人。而村民們的熱情比這火焰還要高,仇介很快的便融入其中。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的凄苦童年,日夜練武、傷痕累累的悲慘少年,從第一次殺人的恐懼,第一次完成任務的心有餘悸到如今面對刀光血影的麻木,這一切的一切,都在腦海中一一掠過,到最後,只剩下眼前的盈盈火光,和火光後的那張溫暖的笑臉,他終于第一次不再感到寒冷。
歡樂苦短,這美好的夜晚很快便成為過眼雲煙。然而二人卻始終不肯離去,直到最後一絲火光熄滅,仇介終于開口道:“你根本沒有打算去找二世子。”桑蘭點頭道:“是。”仇介問道:“你一早便發現了,是麽?”桑蘭沒有否認,仍是點頭答“是”。仇介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道:“我早該想到。你從甚麽時候懷疑我的?”桑蘭微微一笑,道:“第一次在街上見到你,我便覺得事有蹊跷,不過當時我并未細想。後來你說你被主人趕了出來,我又覺得不可信,你畢竟跟随李元昊那麽多年,就算你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以我對李元昊的了解,他只會殺了你,決不會把你趕出來,他怎會留一個知道他那麽多秘密的人在世上?但我真正開始懷疑你,是從我第一次毒發,其實當日我制住你逃走時,漏洞百出,最明顯的便是我假裝毒發,當我真正毒發時才發覺,症狀并非當日我所裝出的樣子,而你又怎麽會不知道呢?不過讓我确定你的目的的,還是你對于尋找二世子的熱衷。本來按照你所說,你是決不會背叛你的主人的,所以即便你被主人趕了出來,亦不會那麽輕易的想要投靠二世子門下。然而我不過是稍微一提,你便應下了,雖然你嘴上的話裏并未表現出甚麽,但你的神情已經出賣了你,一個人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至此我已很清楚你的目的了。”仇介聽罷,不禁擡首望天,沉默了半晌,終于笑道:“好罷,我輸得心服口服!”他輕聲一嘆,又道,“既然如此,你又何須與我周旋呢?”桑蘭道:“以我現在的樣子,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一旦挑明,你豈不是随時便有借口殺了我?撒木河死後,我雖時常感到生無可戀,卻也不想随随便便的死在你的手裏。”仇介問道:“那你現下怕不怕死在我手裏?”桑蘭搖頭道:“不怕。”仇介疑道:“為何?”桑蘭笑道:“因為你不會殺我。”仇介笑問道:“你如何肯定?”桑蘭淡然回道:“因為你的身上沒有殺氣。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你要殺我,也未必打得贏我。”仇介忽而感到無比的鎮靜,這種平靜的力量正源源不斷的往自己心頭集聚,他知道這是由桑蘭身上發出的。他點點頭,道:“或許你說得對。”他的腦海裏忽而閃現出不久以前歡快的舞蹈場面,不禁問道:“但是,你為甚麽要和我跳舞呢?那一刻的快樂,究竟是真是假?”桑蘭輕笑道:“你認為呢?”仇介道:“對我來說,是真的。”桑蘭繼而道:“我也是。雖然我早就知道你的目的,但這兩個月來,還是有很多時候,我會仿佛完全忘記這一切,單純的享受眼前的快樂。我也不知為何會這樣,但有一句話我沒有騙你,那就是如果你不是李元昊的人,我很願意與你做朋友。”她說到此處,便望向仇介,眼神卻略有茫然,她問道:“那麽你呢?你對我說的話,又有幾分真幾分假呢?”仇介回道:“除了我并未被主人趕出來這件事外,全部都是真的。”桑蘭笑道:“果真如此,我也心滿意足了。”
桑蘭見仇介一臉黯然,忍不住取笑道:“其實你主人這個計謀也挺高明的。”仇介道:“再高明的計謀也會有智人相破,怪只怪我不是你的對手。現下我殺不殺你都沒用了,總歸是要接受責罰的。”他忽然目色一怔,轉眼望向桑蘭,道:“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收屍?”桑蘭怔然,半晌,方道:“不知。”仇介笑道:“算了,我說笑而已。”桑蘭忍不住勸道:“未來的事實不可預知的,幹甚麽一定要去認定那些尚未發生的事,白白地增添痛苦呢?”仇介嘆道:“對于我們這些種人,死随時就在眼前,根本不值得為此擔憂或者痛苦,只不過是死後是入土為安,還是棄屍荒野,被野獸老鷹叼食的分別。”桑蘭心弦微顫,問道:“你希望我為你收屍麽?”仇介不語。桑蘭道:“如果是這樣,我會的。”仇介靜靜地注視着桑蘭,良久,方道:“謝謝你。”言罷,便起身欲走,他轉頭再次望了一眼桑蘭,道:“我會記住昨天晚上,記住這段日子。保重。”桑蘭忽感喉間幹澀,她輕咬着嘴唇,目送仇介的背影漸行漸遠,風吹起了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