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傷逝
五年後。
賽麗塔的兒子已四歲有餘,取名阿礫。五年來為躲避李元昊,賽麗塔帶着母親兒子四處搬家,每個地方最多住上一年。每每看見母親日漸花白的鬓發,唯有落下無聲的淚花。這一年到了山崖上的一個偏遠的村子。這村子十分貧窮,男人們大都被征召入伍,有時遇上個天災人禍,唯有村民們自己挨餓受凍。好在這半年來情形已好轉不少,變不了的卻是寡婦成群。賽麗塔看在眼裏,心中苦澀不已。
阿礫生得與李元昊十分相似,賽麗塔每次看着兒子,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罩在心頭,為了掩飾這種恐懼,她便總是厲聲斥責他,豈料嚴格的管教卻使得阿礫愈發頑皮。漸漸地,賽麗塔便不由自主地疏遠了他,阿礫大多時候都由母親照看。對此,母親亦時常苦口婆心地勸她,而她每回都下定決心改變,卻始終無法成功,只有在夜下無人的時候,低聲抽噎。
阿礫不懂得母親的心事:為何她在深夜哭泣時那麽無助,卻又在面對自己時那麽嚴厲?為何她對村裏每一個孩子都那麽熱情,獨獨對自己那麽冷淡疏離?雖然外婆對她十分疼愛,但他卻仍時常想象着得到母親溫柔的懷抱,而他愈是渴望,便愈是失望,到最後唯有用惹是生非的方式排遣心中的苦悶。
這一日,阿礫和鄰居的兒子打架,盡管對方比他年長幾歲,他仍是把對方打得鼻青臉腫。賽麗塔和母親笑着臉賠不是,母親更是送了人家羊肉賠罪。賽麗塔将阿礫拉到一旁,厲聲叱道:“為甚麽打人?”阿礫別過頭去,閉口不答。賽麗塔見狀更是氣憤,揪起阿礫的衣領罵道:“小小年紀就打人,長大可怎麽辦?”她怕,怕阿礫會變得跟他父親一樣,從他出生起,她便一直擔心着,擔心他變壞,擔心他變得兇殘。而老天總是喜歡跟她作對,阿礫生下來便争強好勝,常常闖禍,并且每次打架總是他勝,累得她與母親整日登門道歉。她想着想着,便紅了眼眶,強忍着淚水,又道:“說啊,為甚麽打人?敢做便要敢當!”阿礫聽到賽麗塔聲音哽咽,明顯一驚,這是母親第一回當着他的面紅了眼睛,而阿礫畢竟孩子心性,心裏亦是滿腹委屈,終忍不住脫口而出:“我最恨他們說我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是,我是沒見過爹,可我有娘啊……我不知道為甚麽我娘不喜歡我,可外婆總說不是的,娘其實很疼我的……我總相信外婆說的沒錯,可他們總笑我沒爹疼沒娘愛,我……”這時候,賽麗塔已是淚流滿面,她柔聲喚道:“阿礫。”阿礫看着母親滿臉淚痕,不禁又驚又怕,忙伸手為賽麗塔擦去眼淚,然而他的手太小,淚卻愈擦愈多。他忙連聲說道:“娘,對不起,你別哭……”賽麗塔聽着兒子稚嫩的聲音,心中洋溢起一片柔軟,她一手握住阿礫的手,一手抹去眼淚,笑着回道:“娘不哭。”而後,她将阿礫攬在懷中,呢喃道:“娘對不起你。”阿礫感受到屬于母親的溫柔,如夢境般似幻似真,他依偎在賽麗塔的懷中,不願離開。賽麗塔拍着阿礫的後背,柔聲道:“娘當然疼你,娘以後好好對你。”
是夜,賽麗塔坐在阿礫的床前,哼着兒歌哄他入睡。她凝視着阿礫熟睡的面容,第一次不再如往常般感到恐懼,而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待她起身回房的時候,方發現母親正站在門口笑意盈盈望她,母親道:“看見你這樣,我便放心了。”賽麗塔歉然回道:“這些年,讓您擔心了。”母親搖頭笑道:“既然都過去了,便莫再想了。其實阿礫是個懂事的孩子,現在這樣他是最歡喜不過了,瞧他做夢都在笑呢!”賽麗塔轉身望去,果然見阿礫的嘴角上揚,想是夢中正嗤嗤的笑。賽麗塔亦是一笑,回頭對母親說道:“娘,阿礫不是最喜歡撥浪鼓麽?上回您沒有買來,明早我出去給他買。”母親奇道:“明早這麽急?”賽麗塔輕聲道:“以前我那麽對他,現下只想多做些補償,令他高興。”母親點點頭,欣慰地笑了。
翌日清晨,阿礫一睜開眼便四處喊娘,卻只見外婆走來告訴他娘出門去了。阿礫聽罷一陣失落,卻不經意間看見外婆嘴角的微笑,想起昨日母親的溫柔,失落一掃而空,心下已經猜到母親是要給他甚麽驚喜了。
這時候外面忽而吵嚷了起來,外婆忙走出去打探,只聽到有人傳言是官兵來了。阿礫剛跳下床,便被外婆鎖進了屋裏,并叮囑他道:“千萬別出來。”而聽聲音外面已是愈來愈亂,官兵們已橫沖直撞地入村搜人了。外婆躲在一旁,已心知他們要找的人便是賽麗塔。委實,自賽麗塔不辭而別已經五年,這期間李元昊派人四處尋找,卻始終杳無音訊。這一回穆亥信誓旦旦地回報在此處曾發現賽麗塔的蹤跡,李元昊本已失望多次,但也心知穆亥辦事細心,便親自随他前來尋人。官兵們搜查過後,只得回禀道:“未發現娘娘的下落。”李元昊大怒,斥道:“是誰報的消息?”穆亥忙跪下回道:“屬下該死!”擡眼見李元昊臉色十分難看,心下一陣哆嗦,忙道:“主人,您相信屬下罷,再搜一遍,一定找得到!”眼見李元昊不語,忙揮手示意官兵再次搜查。小兵們已是十分恐懼,忙大喝着推開村民再次搜查。他們個個手持刀搶,而村民們多是婦孺老人,個個都被推倒在地,其中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眼見年過花甲的奶奶被推得爬不起來,不由一陣氣憤,一把推開身邊的官兵,而官兵大怒,一刀向他砍去,鮮血四濺。不知是誰喊了聲“殺人了”,頃刻間四下大亂,年輕的開始反抗,年老的四處躲避。李元昊冷眼看着,不為所動。
阿礫躲在牆角,忽而一陣濃煙飄了進來,他不由得咳嗽了起來。而那煙似乎愈來愈濃,他砸開窗子,卻只見一團火迎面撲來,他吓得跌在地上,大哭起來,不斷地喚着“娘”。原來混亂之中碰倒了一戶人家的爐竈,火勢便迅速蔓延開來。官兵們見狀忙收刀奔出村子,而剩下的村民們卻被他們一一踩在腳底,站也站不起來,不得不眼睜睜地看着火燒得愈來愈旺,直至整個村子的上空映成了火紅色。
李元昊憤然罵道:“真是沒用!”轉身離去。便在這轉身的瞬間,看見了遠處飛奔而來的紅色身影。賽麗塔只感到腦海一片空白,手裏的撥浪鼓滾落下山崖,她一面跑着,一面大聲喊着阿礫與母親的名字。李元昊木然地看着她沖進火海,一時竟忘記阻攔。倒是穆亥見情形不對,忙吩咐兩名手下攔住賽麗塔。賽麗塔憤而大吼道:“滾開!”竭盡全力地掙脫開阻攔她的官兵,而待她踏進村子的時候,最後一束火光已然熄滅,只剩下嗆人的黑煙彌漫在村子的上空。賽麗塔無力地跪倒在地上,她已不敢向前在走一步,她怕她看到的将是無盡的毀滅,耳邊不斷萦繞着阿礫的哭聲,他邊哭邊叫着:“娘,娘……”賽麗塔聽見了心碎的聲音。
賽麗塔驀然回過身來,她直勾勾地盯着李元昊,眼睛似乎已變成了血紅色,她搶過身旁一個官兵的佩刀,朝着李元昊刺去,咬牙切齒地罵道:“你殺了我兒子!你敢殺我兒子?去死罷!”李元昊大駭,不由得後退兩步。而刀未近身已被擋下,賽麗塔亦被官兵制住。李元昊怔然道:“你說甚麽?”賽麗塔望着打落在地的刀,突然間笑了,笑得瘋狂,她癡癡颠颠地笑道:“你殺了我兒子?你是殺了你自己的兒子!”她幽幽地望着李元昊,“怎麽不相信麽?哈,殺了自己的兒子不高興麽?你幹甚麽,你殺了那麽多人,有你兒子跟他們陪葬呢!”她說着說着,開始哭了,她一遍一遍地喊着阿礫,喊得嗓子生疼,忽而猛咳起來。李元昊耳邊不斷回蕩着她的話:你殺了我兒子!殺了自己的兒子!他捂着頭,大喝道:“住嘴!你為甚麽一聲不吭就走?你把我朕當甚麽?你害死朕的兒子,你……”賽麗塔捂着喉嚨,忽而笑道:“我害死你兒子?是,我害死他!你難不難過?是不是難過得想死?”她苦笑着,淚如泉湧,“我為甚麽要走?是呵,我為甚麽要走?我為甚麽要嫁給你?為甚麽要知道那麽多殘忍的真相?為甚麽我要活在這個世上?”李元昊對于賽麗塔的不告而別十分疑惑,事後回憶起當時賽麗塔的模樣的确反常,而今聽她如此之說,更是憤慨,怒道:“你知道些甚麽?”痛苦的記憶瞬間湧上心頭,賽麗塔緊緊地捂住胸口,痛心道:“我知道些甚麽?我甚麽都知道了!我怎麽就不能少知道到一點,那樣至少會輕松一些……”她擡起頭來,怒視着李元昊,厲聲叱道:“你滿口謊言,假意欺騙,是為不忠;弑殺親母,狼心狗肺,是為不孝;窮兵黩武,狼子野心,是為不仁;不念舊情,迫害至親,是為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有何顏面茍活于世?你你你,李元昊,你簡直禽獸不如,天理難容!” 賽麗塔雙目似要噴出火來,她瘋了一般掙開官兵的束縛,沖進已經幾近化為灰燼的村莊,腳下是一具具已被燒焦的屍骸。她再也走不動了,不願看到她的親人亦如此般躺在眼前,跌倒在地上,淚眼望着紅色的天空,它見證了熊熊火焰帶來的慘劇。她凄凄地跪在着火紅的天空下,唱起了一曲哀綿無盡的挽歌。
李元昊站在村外,那曲挽歌是如此凄厲,令他的心感到陣陣的抽痛。他甚麽也不願再想,便是這樣哀哀的站着,他已不懂悲哀為何物。賽麗塔唱了很久,沒有人聽的懂她唱些甚麽,但這不重要,她的母親聽得懂,她的阿礫聽得懂,死去的人們都聽得懂。她邁着酸軟的步子走出了村子,她沒再看任何人一眼,亦沒有一人再去阻擋她的方向,她走向一片碧綠的崖邊,衣袂楚楚,随風輕舞。她緩緩回過頭來,冷哼一聲,道:“李元昊,多行不義必自斃!”言罷,忽而綻出一個絕美的微笑,紅色的衣裙一如她初嫁給他時的模樣,溫柔的眼波百轉千回,她幽幽地說道:“元昊,我等着你。”像是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剎那的恍惚,她已縱身躍下,無盡的山崖,看不見一絲希望,留不得一絲纏綿。
惜我來時無所依,
惜我去時無所攜。
莽莽混世擾我夢,
皎皎明月解我思,
烈烈火光焚我心,
死死生生何所懼!
李元昊站在崖邊,陣陣秋風送來無盡的涼意,他俯身探去,觸到的只是一片冰冷,深不見底的山崖,終究要将他的愛埋葬。他只能閉上眼睛,醒來的時候,一切如舊。他已擁有一切,他還缺少甚麽?
李元昊開始大笑,他甚麽也不缺,這天下已為他所有,他是真正的王者。
彌漫着酒香的寒夜,他笑着捧起一張醉人的臉頰,低聲問道:“你是誰?”他聽不清她說了甚麽,只是猛然間捂住她的嘴,“你不是。”這一夜,無盡纏綿。翌日,封其為妃,號新皇後,是為沒移皇後。
不日,太子寧令哥持戈闖宮,削去其父元昊之鼻,倉皇而逃。李元昊驚怒交加,次日,鼻創發作,崩殂于內宮。
時沒藏訛寵掌管朝政大局,以弑君之罪誅殺太子寧令哥及其母野利皇後,推舉其妹沒藏皇後之子李諒祚為帝,是為夏毅宗。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李成遇亦得以重見天日。他走在興慶的街頭,來往的行人一如往昔不曾停歇。他坐在街角休息,忽而有幾個行往他面前丢了幾枚銅錢,他初時一驚,低頭看着自己衣衫褴褛的模樣,不由自嘲地笑了。
對面的街道上最顯眼的是兩個孩子,均生得十分俊俏,女孩約莫十一二歲的模樣,男孩看起來則長她幾歲。他們一面走着,一面嬉戲打鬧。女孩四處張望,對周圍的事物很是新奇,男孩望了望太陽,對女孩說道:“太陽快要下山了,念珠,走罷!”
——我看将來孩子出生了,便起名作佛珠罷!
——不,還是叫念珠好,念珠好聽!
李成遇猛地站起身朝對面的街道跑去,然而車水馬龍之間,行人依舊,卻不見那一對孩童的蹤影了。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眼前卻愈來愈模糊,天地漸漸融為一體。他搖搖頭:莫不是幻影罷?卻沒人可以給他答案了。他失落的回到冷清的街角,這時候,天色已然暗了。
風倦沙眠淚已休,但尋舊夢渺無蹤。
東風盡付前塵事,暮野蒼山萬裏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