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分割線
第27章 分割線
她在初雪來臨, 在化雪離去。
消融得人間幹淨,決絕,萬籁俱寂, 無痕, 無蹤跡。
雪像未曾降落過。
她也像從未到來過。
春天還是太遲了。
當易圳手捧嬌粉花束,沾了滿身仆仆風塵趕回法特莊園, 險些被這裏的寒涼荒蕪刺傷。
毫無防備, 沒有預告。
壹號城堡安靜得不像話,從執事管家到貼身女仆、園丁、廚師, 所有調來服務于她的人員全部悄然調離。
本因代薇而熱鬧起來的偌大的家,倏忽間消散了人煙, 中庭裏留有四人搬運團隊,沉默迅捷地摘下滿牆相框。
無處不挂的畫作, 是管家離開前細心地一件件覆上遮布,讓他們大膽奔放的相處方式不至于洩露。
“搞什麽呢……”
易圳開始疑惑自己是否走錯,疑惑到不理解現下狀況,直覺又讓他邁開腿飛奔上樓,那裏一定有不好的事發生——
推開房間門, 撲面而來的安靜讓他幾乎能夠聽清自己紊亂的心跳,擡頭望去, 門上沒有泥膏小鳥和貝殼風鈴的蹤影。
薄荷色窗簾拆下,又換上先前的深灰款式;
清新少女風的沙發已經搬走,安靜擺回那套頗具歷史價值的真皮坐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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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用品失去了鮮豔色彩的視覺刺激,陪他最久的純黑色竟讓他覺得無比紮眼。
還有呢?
什麽都沒有了,全世界在向他訴說單調寂寞。
五花八門堆放在家裏的各類香薰機、面膜儀、加濕器、落地燈等等, 無一例外消失不見, 那些她存在過的痕跡, 好像只有一牆之隔連通的畫室能夠證明。
對了,畫室!
他腳下險些被自己磕絆住,止不住發了慌地往畫室方向疾步而去。
距離越發靠近,視像愈加清晰,步調卻在逐漸收緩、凝滞、變得僵硬。
她說進入畫室不用門,只用一層淺星紫柔軟紗簾輕掩,而現在那條飄逸的簾子也被取下,
所以無需再走近,站在門口,一眼就能望盡裏面空蕩的場景。
每天散落着攤鋪滿地的稿紙收拾幹淨,顏料和泥膏清掃得一塵不染。
桌面上銀行卡、星黛露耳環、還有他的手表整齊擺放,它們已經經過擦拭消毒,上面連她的一個指紋都找不到,同滿室粉墨氣息混雜她的胭脂香味,一起消失徹底。
易圳愣愣盯着它們,有一瞬忘記了感官:
她的快樂那麽淺顯,有錢買買買就很開心,
送她的耳環還只戴過一次,怎麽放在這裏?
出席宴會的時候他的手表不是改成她自己的表帶了嗎,又換回原裝,是不是不喜歡?
“代……”開口,竟被自己喑啞嗓音驚醒,很快清了清喉嚨重新呼喚,
“代薇。你出來。”
瞬時空曠的房間,或許也只有隐隐回聲能傳出回應,這種來自他自身的惶恐,讓他覺得吵鬧,心慌意亂:
“別玩了,我不喜歡這個。”
“代薇,代——”
畫室更裏側閃爍出熒熒亮光,令他停止出聲,不得不進入探索。
那是投影設備在工作。
她永遠鐘意缤紛夢幻的愛情故事,時常纏鬧着他一起看,又總是不肯安分。在夜霧起,在黃昏下,在風雪後,在電影主人公甜蜜相擁時撲入他懷裏,在青年靓女熱切接吻時狠狠舔咬他的唇。
而如今。
現在,這方見證過他們滾燙又黏稠愛意的投影屏上,正循環播放着一套完整的婚禮預案,從概念圖稿到立體結構模拟,每一條細節每一個步驟都清晰,妥帖,細致到位。
記憶的時間軸往回推扭,易圳記起這篇演示檔案的主框架,他是見過的。
在長輩們熱心為他和星野梨準備的婚禮備選方案裏。
在星野梨興奮的最終選擇下。
是誰,誰把這該死的東西放到她面前?!
幕布旁的音箱底部壓着張慘白的紙,适時刺入視線。隔着很遠就隐約察覺那是什麽,才會在抽出的動作裏添上幾分顫抖。
果然是早就被他忘個幹淨的“替身協議”。
曾經他一度在心裏不屑嗤嘲它是一張無意義的紙,而今細看,除了原先條款,還有她以不同顏色筆跡逐一添加的事項。
[3.甲方喜歡被叫老公,乙方要多多主動]
[4.乙方每天早上插花花也可以插到甲方瓶子裏,甲方并不排斥小花]
[5.戴安娜有些不喜歡甲方,要帶它多與甲方互動,培養“父女”感情。]
[6.……]
開了頭但未寫完的序號被打上叉,右下角簽名和日期處的那枚完整唇印被破壞。
劃去認真執着,潦草戳下“協議已截止”。
理智轟然倒塌,易圳調頭沖下樓,扯住工作者冷戾寡郁地逼問她的去向。
年輕小夥沒見過家主動怒,吓得連退幾步:“我、我不知道黛露小姐去哪了,我只知道,從壹號堡撤出的應侍都安排進了星野小姐的鹂啼館,我們收拾這些也都是遵照奧拉女士的要求。”
易勉之,又是易勉之。
他漆黑的眸底陰燃烏沉萎靡,眼睑敷纏血絲,迫使眼尾迅速浸染上猩紅,薄唇卻褪去天然性感的鮮紅色,微微幹涸成冷調的蒼白。
暴怒之下的警告似于困獸低吼,駭人,但無用:
“好,星野家不怕死,又是誰給她易勉之的權利擅自碰我的…”
——“奧拉女士說,這是黛露小姐希望的。”
只能任由自己啞聲,心腔仿若頓遭猛烈的重擊,堵悶,苦澀,瀕臨絕望的恐懼,連死死咬緊的牙根都是沉痛,難以吞咽。
他知道了。
代薇這樣在他面前心思多端的女人,無故受了委屈擠兌,肯定躲起來是想讓他着急呢。
當下,無暇理會星野梨的方位和目的,他急迫地想知道,代薇會在哪裏等着他去接她回家呢?
“喂?藺也,去代薇小姨的婚紗店,現在。”
她不是說過要帶他見小姨,憑她天花亂墜的想法,怕他拘謹才故意這樣設計面見長輩的情景,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然而他盲目樂觀的想法很快被現實碾得粉碎。
“易先生您好,誠摯歡迎尊貴的客戶再次光臨本店。”
代竺敏對這個大主顧有印象,雖然當時他和未婚妻的訂單中途夭折。
女老板恭敬有禮地請易圳入座,易圳卻急不可耐地開門見山:“代薇,她在哪裏。”
“代薇?”
代竺敏的思維被這一問搞得有些跳躍。
很久前她是讓自己的外甥女幫忙接待過易圳,先前易二公子婚禮薇薇是總策劃,跟新郎的大哥應該也有接觸,不過……
“想不到我們家薇薇跟您有交情。”
只不過是一句似有若無的試探,易圳先從她話裏話外聽出些割痛。
原來小姨根本對他們的關系毫不知情嗎?從未提起過,小姨又要怎麽“很喜歡他”呢?
很快,這個疑問由代竺敏下一句話解答。
也由它懸劍,揮斬:
——“過年在家的時候,薇薇說了年後就離開德國,估計現在已經走了,她沒有告知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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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蕪湖~,黛露你可真是我們的好大寶!”攝像石頭常年扛設備練就好臂力,一人就包管了三只大號行李箱。
化妝師阿金一派時尚達人的形象,三十來歲的男人揮舞着自己新做的美甲:
“咱們團隊可真是要崛起了,憑一己之力搞定了那麽大的case,今年的KPI都不用愁了吧!回去以後看那群老娘們怎麽供着我們……哎哎哎點點你小心啊,別讓你固定架的輪子擦到我的皮鞋!知道蟒紋款有多難搶嘛?!”
“往邊上捎捎吧你,別擋在路中間,我已經等不及要從專用通道登上黛露為我們包下的商務艙專座了。”點仔可不慣着這個時尚界的“小嬌嬌”。
越發走得嚣張,引起阿金一陣驚叫避讓。
大家都在為盆滿缽滿的德國之行興奮着笑鬧。
只有音控組長小香悄悄落後,和代薇并行:
“黛露,你沒事吧?當時婚禮結束我們都收拾東西準備回國了,你突然吩咐我們駐紮在柏林,雖然這期間接手許多案子賺了不少錢,但你一個人留在法特莊園這麽久,沒受什麽委屈吧……”
回暖的春天總令人心情愉悅。
暗綠格紋西裝外套下,白色短衫完美裸.露細瘦腰肢,緊身牛仔褲裹束進黑皮長筒靴內,精致勾勒出女性柔軟玲珑的身段曲線。霧灰青色馬尾松散低綁,耳側碎發微顯零亂,幹練生風中分挑幾分慵懶媚态。
她依舊是明媚盎然的漂亮。
“不委屈。”代薇懶懶地推了下無邊墨鏡,唇紅齒白,雙耳挂墜的大號鉑金環泠泠晃蕩,矯飾她音色裏不加掩飾的歡愉:“搞錢的感覺很快樂。”
她沒有說謊。
在莊園這段時間代薇過得很爽,日子逍遙,備受寵愛,不僅沒有花過自己一分錢,甚至還省下不小的一筆,來包攬團隊的商務艙機票回國,算是犒勞。
至于當初因為試探惹易圳不快的本爾頓老總婚禮案,她也暗地裏走瑪格麗塔那兒,從易淏方面迂回攻破到手。
為了不驚動易圳,她沒有親自經手,只是作為設計承制,全權外包給當地一家人力公司完成。
而替她周轉運行這一切的,正是千裏之外在柏林随時待命的團隊成員。
年前收到遠程會議通知後,她的團隊立刻結束所有商單,整裝待發,直至今日撤退指令下達,代薇與大部隊彙合,立刻前往泰格爾機場。
一行十數人,浩蕩又潇灑。
代薇往嘴裏丢了顆西瓜味口香糖,邊嚼邊辦理托運,小腿伴随藍牙耳機裏的rap節奏抖得快樂。
好久沒有呼吸過自由的空氣了。
像演了一場漫長的電影,從虛假的喜怒哀樂裏抽身,扭頭坐進影院,就能輕松随意地當個看客。
“代大爺,咱就是說,整個一個風生水起的大動作,走路都揚眉吐氣了嗬!”
“咱們幹乙方的活,能甭看甲方臉色吃飯,才是最痛快的事。”
口香糖靈巧吹出個粉色的泡,将鏡架推到頭頂,擡起的手腕上,赫然帶着一只寶玑女士腕表。
“是是是,您辛苦了,為了報答您請我坐飛機,我請您吃全機場最貴的泡面。”
“孫子你行啊,湧泉之恩滴水相報。”
白一眼他們嬉笑的樣子,登機前代薇掏出手機,點開微信群聊【一鍋傻子】,看看裏面多達三名的、因為各自工作忙而沉寂已久的群成員,果斷發出一條消息:
‘爺回來了。’
【綠地傷心蛙】秒回道:‘大娃二娃随時恭候!’
‘回來的是爺,不是爺爺。’
‘當場暴打.JPG’
【盡失.】回複了一串省略號,随後發出一個小貓摸摸頭的表情包:
‘等你回來,帶你去吃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