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紅顏知己

楔子

夜靜更深。荒蕪已久的園子雜草叢生,蔓蔓蕪雜中,一棟木樓顫巍巍立于夜色,殘窗破幔,一片經火之後的破敗焦黑,唯有房梁仍自□,才支持着這殘破的木樓沒有倒下來。

在滿目凄涼之中,卻隐隐有歌聲傳來,歌聲極細,仿佛是快要斷氣一般的人所唱出來的,然而那嗓音卻極清麗。

游絲一般的歌聲,清麗宛轉的嗓音,在這荒園中緩緩飄蕩,卻是說不出的詭異。

那聲音唱的是一支樂府舊曲,只有那麽幾句,反反複複,颠來倒去——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春日游……

一、

卷雲閣是一座樓的名字。這座樓既非青樓也非酒樓,卻是個比青樓酒樓都要風雅熱鬧的地方——雖然它的主人并不如何風雅。

卷雲閣的主人乃是當今國朝第一富商兼皇商郁滿金。這郁家自開國起便是世代皇商,到郁滿金這一代,已是第三代了。郁滿金其人在商自是天下第一,在朝亦是有名人物,便是在江湖上,也頗算得一個名人。

郁滿金有他自己的一套算盤,他認為從商之人,必得結交天下通達四海,方能平安發大財,是以黑白兩道、朝堂江湖,凡能結交的,不論當下如何,他日總有用得着的時候。

所以這卷雲閣,便是郁滿金随時瞄準将來“貴人”的方便之所。

卷雲閣中有天下除了禦廚之外最好的廚子,當然若僅僅如此還不夠。它最為有名之處,便是每月一次的“雲間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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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間會”這名字是郁滿金自己取的,因為他認為凡是能來赴他這會的,都乃是人中仙聖,他這會自然便也非凡俗之會。

每月雲間會最大的看點,往往是一位某方面技藝超絕的聖手,或是難得一見的名人,誰也不知郁滿金是從哪裏弄了這些人來,不過郁滿金總能不令人失望倒是真的。

這次的雲間會,顧清商也收到了請帖。

顧清商雖在江湖中出現不過一月有餘,然而因“留影”輕功之故,卻是幾乎一夜間名滿江湖,雖然上次他假裝偷了郁滿金的貢品,把郁滿金吓了個半死,然而既然他現下是位了不得的名人,郁滿金自然也不願意跟這麽一位人物結下什麽嫌隙來。

離開銀枭門後,顧清商尋了處風景宜人風水上佳之地,叫溫小桃好好養傷,自己便不聲不響地跟着聞相俠去游了一趟六扇門,還制造出了六扇門鬧鬼的傳聞。幸而聞大捕頭不但善于捉壞人,還善于捉孤魂野鬼,親自在衙門裏守了一趟夜,輕描淡寫地把這事給解決了。

收到請帖後,顧清商回去拖上養傷養得差不多的溫小桃,欣然赴會。

四月十五,京中春意盎然。

卷雲閣三面臨水,一面依山,風過處吹動輕容簾幕,檀香花氣,水色山光,滿眼軟紅塵。

樓下此時賓客熙然,天色剛近黃昏,時候尚早。衆人三三兩兩各聚一處,邊品茶邊竊竊私語高談闊論,若在往常,此時堪稱正文之外最精彩處,只聽諸人或是詩詞歌賦或是江湖逸聞或是海外怪談,大千世界無所不包,堪稱廣博。

然而今日衆人卻居然不約而同地談起了同一個話題,便是今日那來此獻藝的奇人。據說那乃是一位女子,十年前曾是名動京華的教坊中第一人,琴藝歌喉雙絕,清歌一曲能引得鳥鳴天籁,宛如百鳥朝鳳。

然而十年前她名聲正盛之時,卻忽然贖身脫籍,從此不知所蹤。

據說,為她脫籍之人乃是當年江湖上一位極有名的少年公子,人喚做拈花公子,又稱為留影大盜。這位女子正是為他而淡出煙花,隐姓埋名以待君歸。

“啧啧,”顧清商聽一位狀似說書先生的白衣書生講完這一段“據說”之說,搖搖扇子評點了一句:“風流債,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風流債啊。展飛缡一消失就是十年,害得人家妙齡少女為他浪費了十年大好青春,真是可惜呀可惜。小桃子你說是不是?”

端端正正坐在對面聽書的溫小桃聞言點了點頭,喃喃道:“罪過,罪過。不過……”

“嗯?”顧清商轉回頭來瞧他。

溫小桃道:“不過,也許那姑娘與那位展公子只是知己之交,那也說不定……”

“紅顏知己?”顧清商饒有興趣地眨眨眼睛,然後道:“小桃子你從前一定很招女人喜歡?”

“啊?”溫小桃吃了一驚,“為什麽?”

顧清商笑吟吟地道:“凡是把女人當做紅顏知己的男人,那必定是因為喜歡他的女人太多,他既不能都娶了,也不舍得狠心趕走,就只好把她們當紅顏知己。你說本公子說得對不對?”

“呃……”溫小桃讷讷地道:“也許……是吧……”

于是顧清商笑得越發興致盎然起來,歪頭瞅着溫小桃白布之上的一雙眼睛,道:“小桃子你眼睛生得這般好看,想來沒有毀容時也定是個美男子,既然生得好麽,只要性子不要太差,總是有許多女人喜歡的。不如你說一說,有多少女人喜歡過你?”

“啊……這個……”溫小桃茫然地想了半晌,然後搖頭老老實實地道:“我忘了。”

“啧啧,”顧清商搖了搖頭,“果然紅顏知己太多的男人是記不得自己究竟有幾個紅顏知己的。可惜了那些作了人家知己的女人喽——那麽多年念念不忘着,居然人家已經不記得了,哎——”

顧清商自搭自唱得很是開心,溫小桃卻發起呆來,仿佛在冥思苦想自己究竟有幾個“紅顏知己”。

正當兩人各自若有所思的時候,忽然發覺桌子底下有什麽東西在動,于是一低頭,恰看着一張生得圓圓潤潤玲珑可愛的小臉,那臉兒上兩個大眼睛骨碌碌一轉,望一眼顧清商又望一眼溫小桃,然後對着溫小桃眨了眨眼睛,脆生生地道:“叔叔你臉上為什麽蒙着塊布啊?”

溫小桃不料桌子底下忽然冒出個娃娃來,反應慢了一拍,于是那小娃娃被顧清商從桌子底下拎了出來,瞧了瞧,贊道:“好漂亮可愛的孩子。”

那小娃娃皺皺鼻子,表示了一下他的憤憤然,昂頭挺胸對顧清商宣布:“本少爺是男孩子,不是女孩子,你可以說本少爺可愛,但是不許說本少爺漂亮。”

顧清商完全無視他的抗議,伸手捏了一下那白嫩嫩的小臉蛋,笑嘻嘻地道:“本公子小時候可比你漂亮可愛多了。”

抗議被無視的小男子漢立即反駁回去:“本少爺長大以後一定比你長大以後漂亮可愛!”

顧清商笑眯眯,頗有披着羊皮的狼的風采;小男子漢很是懊喪:居然一不小心被這個壞哥哥給繞進去了。

“你叫什麽名字?”

小娃一撇嘴,臉上寫着“我不告訴你”五個大字,然後便聽到鄰桌有人招呼道:“香少爺來了,許久不見,香少爺長得越發……可愛了。”

小娃瞧着“壞哥哥”一臉笑得不甚善良的表情,只好不情願地招供,道:“本少爺小名叫做香娃。”

顧清商聞着他身上一股糯米桂花糕的甜香,笑道:“果然很香。”

在顧清商這裏吃了癟,小香娃便又轉回溫小桃那邊,繼續剛剛的話題,很是乖巧可愛地問:“叔叔你臉上為什麽蒙着塊布呢?”

這孩子生得漂亮,人又乖巧讨喜,實在是不分男女老幼通殺的利器,溫小桃望着他也微笑得更溫和了些,道:“叔叔生得不好看,把臉遮住免得吓到別人。”

香娃認真地瞧了他半晌,道:“可是香娃覺得叔叔比那個壞哥哥長得還好看呢。”他把小手覆到眼前那雙眼睛上,輕輕蹭了蹭眼睫,“叔叔的眼睛這麽漂亮,怎麽會難看呢?”

溫小桃微笑,正待說話,忽聽有人沉聲道:“香娃,你又胡鬧,客人的臉豈能随便摸的?”

香娃頗為委屈地乖乖從溫小桃身上爬下來,叫:“爹——”

那被叫“爹”的人正往這邊走來,那一身擠在綢衫裏的肥肉和快被壓成一道褶子的小眼睛跟兒子實是相去甚遠,豈止是圓潤,簡直是圓滾滾了。

這位滾滾說話之間便走了過來,一望見溫小桃臉上的白布,頓時怔了怔,再一扭頭望見顧清商,忙作個江湖人的樣子抱拳道:“這位是顧公子吧?”

顧清商笑吟吟道:“郁老板跟郁小老板真是各有千秋。”

郁滿金大汗,“犬子頑劣,鄙人慚愧,慚愧。”說罷轉向溫小桃,疑惑道:“這位是?”

顧清商敲敲溫小桃的腦袋,“我家書童,小桃子。”

既然是顧公子的書童,郁滿金也不敢多問其他,陪笑與顧清商客套一番,開始培養朋友之義,一時間說得是口沫橫飛。

于是默默作乖巧狀的溫小桃和香娃不一會兒便玩到了一起去,偶爾聽見那邊顧清商問一些諸如“你家兒子莫非和你小時候長得相像?哇,難道這小子長大以後也是郁老板這副形象?”或者“哦,那你家兒子是長得像他娘了?也不像他娘?那難道是像他姨?像他姑?”

香娃這邊捂着嘴樂得不行,溫小桃亦是笑眼彎彎。香娃小聲道:“這個壞哥哥真有趣。”

溫小桃含笑道:“那你還叫他壞哥哥?”

香娃歪頭想了想說:“那就叫他不好不壞哥哥。”

溫小桃亦想了想,道:“甚好。”

一語未了,忽然燈燭俱滅,唯有二樓回廊上一盞琉璃燈淡淡地散着柔光。樓內一時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移向二樓回廊上。琉璃盞下,但見廊上輕紗如霧,轉角之處,一位長發長裙的女子款款抱琴而出。

那位當年的教坊第一人,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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