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游魂

紗隐燈昏。朦胧中只見一人着一襲及地長裙,外衫散散地搭在肩上,抱着一具蕉葉琴緩緩走出。昏暗之中看不清女子的面目神情,但那一股子淡淡的嘆息惘然之意,仿佛袅袅輕煙一般,令人不覺随之嘆息。

她将琴置于幾上,坐下來漫漫然地撥了幾下琴弦,既未正襟危坐亦未凝神肅然,仿佛她并不是來獻藝,而只是故地重游,略發感慨而已。

她的琴聲極動人,信手而來,卻比任何琴師的琴聲都沁人心神。她似在懷人,又似什麽也沒有想,因為那琴音并沒有如何幽怨如訴,卻仿佛極淡泊極散漫,仿佛那過去的人或事,只餘一縷袅袅的煙,風過,便無痕。

若斷若續地彈了半個時辰左右,她低嘆了一聲,似有些恹恹地抱琴而起,慢慢轉過回廊,消失不見。

燈燭陸續亮起,衆人猶沉浸于方才的琴音中,片刻後才漸聞人聲,旋即便極熱烈地贊嘆起來。小童們将酒肴陸續端上桌,一時杯盞笑語不絕于耳。

郁滿金各處寒暄過後,便又繞回顧清商和溫小桃這邊。兩人坐的是臨窗的小桌,兩張座椅相對而設。溫小桃把座位讓給郁滿金,便獨坐在窗下一張小桌旁,邊聽着後面顧清商又不知扯到了哪裏去的話題,邊靜靜地凝視着窗外沉濃的夜色,不知在想什麽。窗外偶有柳枝搖擺,夜色透過窗上輕紗,顯得朦胧而美麗。

“公子可是在懷想過去之事麽?”

一個聲音含着微笑淡淡飄來,溫小桃回頭,望着面前女子怔了一怔,道:“你是……方才彈琴的那位姑娘?”

面前女子此時雖已換了一身素淨簡潔的衣裙,但那一股子漫漫然的氣質卻未變,只是不似方才彈琴時那般悵惘。女子見溫小桃轉過頭來,亦微微有些意外——方才她只見了這人背景,又并未注意隐在他發間的布帶,是以沒有發現他帶着遮面之物,這一見,未免意外。

她卻并未多問,只是微微一笑,道:“此處甚至是清淨,公子可介意與小女子同桌共坐?”

溫小桃讷讷地點點頭,“姑娘請便。”

她很自然地在對面坐下,好像她并不是坐在一個陌生人對面,只是坐在自己家裏一樣,“公子不必如此客氣,喚我的名字‘素音’便是。”

溫小桃點點頭,仍是有些讷讷地道:“素音姑娘。”

素音笑了笑,亦沒有再糾正,“如何稱呼公子?”

“啊,我叫溫小桃。”他指了指後面跟郁滿金說得不亦樂乎的顧清商,“是那位顧公子的書童。”

“如此,該叫一聲溫先生才是。”素音亦未多驚訝,她望了望窗外的夜色,道:“這京城的夜景,這些年像是未變過一樣,這般望下去,便叫人忍不住要想起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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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地嘆了一聲,那嘆息如煙似縷,溫小桃微微蹙起了眉,似是很不習慣聽到這樣的嘆息。素音瞧了他一眼,歉然一笑道:“我今夜念起故人來,忍不住有些感嘆,倒是擾了溫先生的興致了。”

溫小桃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素音支颌凝望着窗外,忽然說道:“十年前——那時我和一位名叫西菱的姐妹同在教坊,那時她歌藝第一,我琴技亦無敵手,我與她常常結伴獻藝,慢慢地,便成了好友。”

她漫漫然地說着,亦不管對面那人是否有在聽,像是自言自語似地,“後來她忽然告訴我,有一日去仇王府時,她見着了一個人。我很不解她為何忽然對一個人那般記挂起來,甚至有一天她會不聲不響地逃離教坊,跟着那人走了。”

她微笑得很溫柔,好姐妹一聲不響地離開,她卻并沒有記恨。“從那以後,便只剩我一個人。我一個彈琴唱曲,只是我生小中氣虛弱,唱不出她那樣清亮的聲音來,便只好自唱自聽。後來有一天,我夜半坐在院裏彈琴唱曲,一擡頭,忽然發現有人坐在我的屋頂上聽。”

她轉回頭來,微笑已散去,怔然凝神似在懷想那夜的場景,她道:“天色很暗,我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記得他的一雙眼睛——靜靜的,有一種少年的單薄和傲氣。”

她一直記得那天夜裏獨坐在屋頂上的少年。月亮在他的背後,她唯一看清的只有那雙眼睛,很孤獨,卻并不瑟縮,反而有一種孤獨的傲然。

她仰頭望了他半晌,她感覺這個人比她更孤獨,于是她對他微微一笑,問他:“我唱得好聽麽?”

他點點頭。然後她說:“你餓了麽?”

她低低笑了起來,“我那時想要安慰他幾句,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想了半日,居然只想出這麽一句。”

“這句話很好。”溫小桃忽然道,看着她有些訝異的目光,溫小桃繼續認真地道:“夜裏不睡,到半夜的時候是會餓的,餓了自然心情就不好,所以……呃,也許吃飽了就好了吧?”

素音“撲哧”一笑,然後認真地想了想,道:“确實是。”

桌上有酒。她自斟了一杯,小飲一口,似是忽然來了興致,以指甲輕叩桌面,低低地唱起了一支曲子:

“再休說情天恨海嗔癡客,再休記紅塵滿眼色如花,你看那風光一晌忽淹過,怎知他劍亡人去任評話。風雨無涯。今朝是,縱馬倚橋何方少年,嘆昨日,樓頭紅袖花落誰家?堪嘆風波明滅,老去蒼顏白發,前事一夢罷……”

唱罷,又飲了一口酒,她有些調皮似地吐吐舌頭,笑道:“我唱得好聽麽?”

溫小桃點頭,老實地道:“好聽。”

她一笑。只聽那邊郁滿金熱情洋溢地大聲笑道:“顧公子愛住多久就住多久,能留下顧公子這等貴客,是我郁某人的福氣!”

這聲音大得很,于是兩人都望了過去,素音這一望正對上顧清商的目光,只見顧清商對她露齒一笑,道:“不如素音姑娘也留幾天,一起彈彈琴唱唱曲怎麽樣?”

素音微微一笑,道:“顧公子也曉琴藝?”

顧清商一本正經道:“本公子當然曉得——不過本公子只曉得聽琴,彈琴就只好勞煩姑娘了。”

“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她居然随口便應下,向郁滿金道:“便要叨擾郁老板幾日了。”

郁滿金自是滿口答應,滿臉堆笑,心裏卻忍不住想着:這素音姑娘少說也比你顧清商大上十歲,難道你還真是為聽琴不成?

當晚宴散後,顧清商帶着溫小桃,偕同素音,和郁滿金一道回了郁家宅院。此時已是夜靜更深,郁滿金為三人準備下了客房,便各自歸房休息。

今晚的月色很好,溫小桃睡不着,便悄悄坐在門前階上看月亮。春暮的夜晚還微有涼意,溫小桃只着一件單衫,那月下的身影略顯單薄了些。他卻仿佛渾然未覺夜寒,只目不轉睛地凝望着天上一輪皎白的圓月,怔怔地出神。

耳裏忽然聽見細微的窸窣之聲,他眨了眨眼睛,看月亮看得久了,眼前有了團小小的黑影。過了一會兒他凝目望向遠處的草叢,靜靜看了一會兒,終于發現那團黑影原來并不是眼前的幻覺。

遠處花園小徑中,一個人影懷裏抱着什麽東西,一步一步向前方走去,一邊走一邊似還念念有詞。看那人懷抱的姿勢,好像抱着的并不是什麽東西,而是——一個孩子。

那人抱着個嬰兒,一頭半長不短的頭發披散着,亂糟糟的像是東一剪子西一剪子亂剪出來的,身上裹着件奇怪的寬松的衣裳——或者那其實不應該叫做衣裳,總之是胡亂裹着什麽。這麽望過去,究竟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這人是誰?

“小桃子你不睡覺在這裏看什麽?”身後忽然冒出個人來,溫小桃吓了一跳,回頭看是顧清商,才籲了口氣,指了指那不知是什麽的影子。

顧清商奇怪道:“那是誰?”

溫小桃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看見他從那裏走過來。”他指了指花園那頭的黑暗。

“跟上去看看。”顧清商好奇心大起,拖着溫小桃便跟了過去。

兩人遠遠跟着那人,因為不知道郁家宅院的格局,也不曉得他是往哪裏去,只看着他幽魂似地抱着懷裏的東西往前走。

顧清商小聲道:“他抱的那是個孩子?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溫小桃道:“若是活的嬰兒,即便睡着了,也會偶爾發出些聲音才是。”

顧清商道:“難道是死孩子?”

溫小桃搖頭,“不知道。”

說話之間,那人已不知什麽時候站住了。他面前是一叢灌木,他站在那灌木叢前左右徘徊,嘴裏念念有詞,卻聽不清是說的什麽。徘徊了片刻,忽然遠遠地不知哪裏傳出細細的嬰兒哭聲,他有些遲疑地轉過身,側耳靜聽了半晌,然後循着那哭聲慢慢走了過去。

看着他走遠,顧清商立即跟上,邊跟邊道:“奇怪了,孩子不是在他手裏抱着麽?怎麽哭聲卻在那邊?他在這裏站了半天到底看什麽呢?”

一語未了,只聽溫小桃道:“他在看這裏。”

顧清商轉過身,透過灌木叢的枝葉縫隙,正好對上一張驚恐的臉——樹叢那一邊是一間房子,那房裏的人此刻正瞪大眼睛望着這邊,那臉上的表情既驚恐又絕望,那是一個女人,她卻并沒有尖叫出聲。

溫小桃道:“那人已經不見了。”

顧清商回頭,果然剛剛那怪人已經不知哪裏去了。于是他一拉溫小桃跳過樹叢,道:“那我們就來問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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