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四、夜歌

假山背後,白蓮池旁,坐着個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低着頭,從園中小徑望去只見着半個背影,也不知在做什麽。溫小桃本是要叫顧清商去吃飯,卻不小心迷了路繞到這邊來。他站住遠遠望了那孩子一會兒,慢慢走了過去。

他腳步很輕,直走到那孩子身後,孩子才發覺有人來,轉過頭來燦爛一笑。是香娃。

“你在這裏做什麽呢?”溫小桃望了一眼面前的荷塘。這時節荷花還未開,不知他看的什麽。

香娃笑嘻嘻道:“剛才這泥裏有只蚯蚓在鑽土,你一來,把它給吓跑啦。”

“真可惜。”溫小桃表示遺憾,然後道:“要吃飯了,我們走吧。”

溫小桃說着伸手去牽他手臂,卻被他不經意似地躲了一下,只牽住了小手。

香娃站起來,一手拉着溫小桃,一手拍拍衣裳,歡呼一聲:“去吃飯啦!”然後扯着溫小桃直奔飯廳。

一大一小跑跑停停地遠去,荷塘又複靜寂。香娃方才坐着的那石頭下的泥土上,那條蚯蚓早已不知跑到了哪裏去,地上只依稀散落着些白色粉末,漸漸化去。

這頓午飯是顧清商到郁宅後的第一頓正餐,因此算是個接風宴。宴上倒也沒有閑雜人等,只有顧清商、溫小桃、素音、香娃,和郁滿金。溫小桃自己先吃了飯,跟着顧清商來便只陪坐。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郁滿金拿出了私藏的美酒,飲得興致濃時,郁滿金提議行個酒令,說不出的罰唱個曲。

素音道:“郁老板既有如此雅興,素音自當奉陪。顧公子呢?”

顧清商笑嘻嘻道:“當然要玩,本公子還沒聽素音姑娘唱過曲呢。”

素音又轉向溫小桃,見他點了點頭,便含笑道:“既要行令,總要有個令官。素音便毛遂自薦,如何?”

郁滿金笑道:“那是再好不過。”

素音一笑,先飲了一杯,道:“如此,素音便先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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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手中玉盞一口飲盡,便以盞底輕敲盤沿為節,曼聲唱了起來:

“菱歌一曲真嬌嬈。朱唇點,翠眉高。樓頭誰見金鳳翹,迎人一笑芳心悄。

橋頭白馬絡金雕,遙相望,秋波渺。少年郎子膽氣豪,笑語問郎可愛嬌?“

這曲詞極嬌俏,本是教坊中豔媚之曲,卻無由地被她唱出一分哀清來。幾人一時聽住了,她唱完,低嘆一聲,兀自自斟了杯酒飲盡。

“姑娘曲中似有懷人之意,”溫小桃望着她道:“不知姑娘所念何人?”

素音嘆道:“溫先生聽出來了?這曲子本不是我的曲子——這是西菱當年成名之曲,而今已是近十年未聽了。”說罷她淡淡一笑,道:“今日不該掃了諸位的興致,還是繼續行令罷。”

酒令繼續,這回罰住了溫小桃,素音笑道:“溫先生唱個什麽曲呢?”

溫小桃歉然道:“唱曲我實是不在行,唱出來只怕不堪聽。”

顧清商笑說:“小桃子還想賴不成?本公子倒真有些好奇,你唱起曲來是個什麽樣子。”

素音亦含笑道:“無妨。”

郁滿金也哈哈道:“這裏除了素音姑娘,哪個是在行的!我這破鑼嗓子都不怕,不過是大家一樂嘛!唱罷!”

“呃……”溫小桃想了想,道:“那我就随便唱一個罷。”

他輕輕咳了兩聲,試了試嗓音,便開口唱起來。他唱曲的功夫實是非一般的差,那聲音幹澀尖細,跟他說話的聲音豈止是差了十萬八千裏。唱了兩句,勉強能聽出來是一支樂府舊曲,叫做“春日游”,他只唱到“杏花吹滿頭”這句,便停了,很是歉然地道:“對不起……後面我忘了。”

溫小桃這回當真是一“唱”驚人,居然四座無聲,幾人臉色各異,寂然半晌,素音最先出聲,說道:“這曲子,現在倒是少有人唱。”

溫小桃道:“啊,我是很久以前聽人唱過的……”

令完,溫小桃稍稍掀起面巾飲了一杯,放下杯子時望見素音正看着他,便對她略一點頭致意。

郁滿金又客套了幾句,便告罪帶着香娃先行離去,席上只留下顧清商、溫小桃、素音三人。

顧清商瞧着匆匆離去的郁滿金若有所思,素音卻仍看着溫小桃。溫小桃倒了杯酒,舉杯對她敬了敬,她亦舉杯,兩人對飲了一杯。

“溫先生認得西菱麽?”素音忽然道。

溫小桃搖了搖頭。她低聲道:“教坊中尚唱新詞,樂府舊曲少有人唱,西菱卻唯獨喜歡這一曲。”

“春日游……”她低唱了一句,又咽住,嘆道:“當日我便說這曲子不祥,卻未料……”

寂然一時,溫小桃道:“那位西菱姑娘……後來如何了?”

素音道:“我也不知道。”她微微苦笑,“很奇怪是麽?當日我們最為要好,我卻連她如今身在何處都不知道。”

溫小桃默然片刻,道:“姑娘也不必傷心,她既然是自己随了那人而去,想必……是兩情相悅,也總算……不負自己罷……”

素音自斟了一杯,慢慢飲下,指甲輕輕敲了敲杯沿,道:“那個故事,我其實沒有說清楚。”

溫小桃微怔。那日在卷雲閣,素音說起那位西菱姑娘時,是說她某一日在王府識得了一個人,與那人相戀,後來那人為她脫籍,她便悄悄随那人而去。怎麽這其中竟別有曲折麽?

素音沉吟一時,卻什麽也沒有說,起身道:“我有些倦了,且先告退了。”

她飄然而去。

“奇怪。”耳朵邊忽然飄來一個聲音,溫小桃冷不丁吓了一跳,回頭正見顧清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道:“小桃子你不覺得奇怪麽?”

溫小桃道:“奇怪什麽?”

顧清商道:“雖然小桃子你唱的曲子非一般的難聽,但是郁滿金似乎還不至于吓到魂不守舍的程度,他的反應未免大了些。還有那個素音,你不覺得她也很奇怪麽?”

“确實……”溫小桃點點頭。

顧清商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兩轉,忽然道:“你說,她該不會認得那個女鬼吧?”

“也許……”溫小桃喃喃地道,早已又是神游天外。

“今晚我們去探探那座小樓。”顧清商道,“現在呢,本公子去找郁大老板聊聊天去。姑娘就交給你了,小桃子你可要努力搞定她喲。”

“哦。啊?”溫小桃反應過來一擡頭,顧清商已經人影不見。

……搞定她?

當晚顧清商拉着郁滿金聊天直聊到晚飯過後,回房時天已黑了,回到客院見溫小桃房裏亮着燈,顧清商溜到窗外一瞧,卻見溫小桃一個人在房裏。

“咦,你沒去找素音?”顧清商推門便問。

“呃,她不在房裏。”溫小桃道。

“一個下午都不在房裏?”顧清商瞧他。

“不是……我是想吃完晚飯,再……”溫小桃頓了一下,“不料吃完晚飯她就一直沒有回來。”

“沒回來?”顧清商想了想,一拉溫小桃道:“走。”

“這麽早?”溫小桃詫異。

顧清商神秘一笑,“走啦!”

時候才剛入夜,兩個人悄悄出了門,便奔那後園木樓而去。府裏仍有人走動,兩人一路避過衆多丫頭仆役,慢慢走着。

顧清商邊走邊東張西望,溫小桃知道他在尋素音,也不說破,自己也觀望着,卻是望着遠處的屋宇。

“小桃子你在看什麽?”顧清商瞥到他的眼神,跟着望了一眼,只瞧見一片廂房,不知他在看什麽。

溫小桃指了指其中一間屋子,道:“你能不能帶我去邊裏面看看?”

顧清商歪頭瞅了他一眼,“行。”

像郁家這般富貴之家,夜間亦有燈火。顧清商仗着輕功高妙,帶着溫小桃從那幾間屋子裏一一看了一遍,繞了一圈,只看見幾個睡着的丫頭,并沒有什麽稀奇。

“等等。”溫小桃忽然低聲道。

這屋子裏床榻對面睡着一個丫頭,溫小桃指了指蓋攏的床帳,顧清商瞄了他一眼,耳語道:“本公子要是變成了采花賊,就是被你害的。”

說着伸手撩開床帳,只見床上空無一人。房內靜寂非常,溫小桃忽然自己走了兩步,腳步雖輕,卻十分清晰。

顧清商吓了一跳,第一反應便躍到那睡着的丫頭旁邊,幸而那丫頭沒有醒。溫小桃自己在房裏走了一圈,四處看了看,便向顧清商道:“走吧。”

顧清商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也隐約明白了些,出了屋子便問道:“小桃子你在找什麽?那是誰的屋子?”

溫小桃道:“我想……大概是香娃的房間。”

顧清商詫異道:“那小子不睡覺溜出來做什麽?”

溫小桃搖了搖頭,沒說什麽,只道:“我們走吧。”

顧清商居然也沒急着問,兩人繼續向後園而去。

郁府的宅子很大,這後園也不小,一時竟找不着園門,只見一帶粉牆蜿蜒展開,兩人直接躍牆而入,奔向東北角木樓。園裏一片蕪雜,顯然是荒廢了多年,若非進到園中,實是想不到如此富麗的宅院中會有如此荒涼的所在。

園子很大,走了一段距離才隐約望見木樓一角。園中空寂無聲,只有兩人的腳步聲沙沙作響。

忽然,遙遙地似有歌聲傳來,斷斷續續,若有似無,那聲音極幹澀尖細,聽來不似人聲。兩人站住細聽了片刻,半晌,顧清商一臉古怪地扭頭望向溫小桃,道:“我怎麽聽着這曲子——像是今天行令時候你唱的那個?連聲音都有些像。難不成小桃子你也認識這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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