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五、春日游

夜深人靜,空中隐約飄着鬼哭似的歌聲,映着荒園景色,頗有幾分陰森。

溫小桃冷不丁被認定為女鬼關系戶,吓了一跳,“啊”“呃”了半晌沒吐出一句清楚的話來,正在張口結舌,忽然一眼瞥見了什麽東西,連忙一指,“看那裏。”

草叢中一個人影慢慢移動着,仍是昨夜那女鬼。

“她是從那邊來的。”溫小桃指了指西北角木樓的方向。

歌聲已經消失,顧清商瞄了她一眼,道:“剛才那歌聲是她?”

溫小桃喃喃道:“也許……”忽然他遙遙一指木樓,道:“我去那邊等你,你跟着她。”

顧清商考慮了一下,道:“好,你自己小心。”

兩人兵分兩路。顧清商跟着那女鬼去了,溫小桃望着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去遠,繼續向那木樓走去。

走了大約一刻鐘,木樓已近在眼前。這樓顯然是經了火,燒得破敗不堪,幸而看來還結實,暫無倒塌之虞。

溫小桃沒有點火,月光照下來,視線勉強清晰,他在屋裏慢慢轉了一圈。

月光下正對大門的地上有一小撮淡白的灰燼,溫小桃輕撚了一點,放在鼻下聞了聞。一樓看過,他目光轉向二樓。樓梯搖搖欲墜,二樓只餘了個空架子,他仰頭望了一會兒,四處摸索了一遍,考慮了一下,沿着樓梯小心地往樓上走。

燒得七零八落的樓梯在他腳下不時發出“咔咔”的聲音,仿佛随時都有可能徹底散架,幸而一直堅持到溫小桃走上二樓。

二樓的樓板卻比那樓梯看起來還要脆弱,溫小桃站在樓梯口不敢随意走動,目光在眼力可及之處慢慢掠過,最終落在一樣東西上面。他盡量輕地向前走了兩步,蹲下來抓起一段麻繩,細細端詳了片刻。

握在手裏的是個繩頭,他試着拉了拉繩子,卻沒有拉動,略一用力,腳下樓板冷不防忽地碎裂開,溫小桃手中握着一截繩頭驀然摔落,事發不過一瞬間,“砰”地一聲溫小桃雙腳落地,卻并不是直接摔落,繩子那一頭似是忽然有一股阻力,緩沖了一下。

眼角瞥見一抹影子一閃而過,溫小桃追了兩步,恰遇上從門口進來的顧清商。

顧清商一見他便道:“小桃子你沒事吧?我聽見‘砰’一聲響,差點以為你從樓上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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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确實從樓上掉下來了。”溫小桃說,“你進來的時候看到有人出去麽?”

“難道有人救了你一下?”顧清商表情怪異的往屋裏瞄了一眼,最後目光轉回到溫小桃臉上,“莫非那女鬼當真認得你?”

“啊,”一提起女鬼,溫小桃忙問:“你怎麽這麽快就來了?她呢?”

顧清商道:“本公子估計着那女鬼今晚跟昨晚沒什麽區別,倒是小桃子你今天很有點不正常,所以本公子決定還是來看你比較好。”

“我?”溫小桃瞅了瞅自己,疑惑道:“我怎麽了?”

顧清商把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一陣,直看得他差點轉身逃跑,最後點頭篤定地道:“總之,就是不正常。”

溫小桃無奈,嘆了口氣,道:“你也來這裏,那位女鬼沒有人看着,那位你覺得很奇怪的素音姑娘也不知在哪裏,這座破樓我也已經看完了,那現在——怎麽辦?”

顧清商嘻嘻一笑,道:“你當本公子有那麽笨麽?那姑娘不會武功,她若也跟着那女鬼,本公子豈有不發現之理,既然本公子來回都沒有發現她,那麽只能說明她要麽來了這裏,要麽跟那女鬼的事沒有關系,你猜——是哪一種?”

溫小桃望着他一臉得意的笑容,眨了眨眼睛,慢慢吐出四個字:“她、在、這、裏?”

“聰明!”顧清商敲了一下溫小桃的腦袋,笑吟吟地沖某處道:“素音姑娘,你有沒有發現你藏的那裏有一窩老鼠?”

話音方落,只聽低低一聲驚呼,樓梯下角落裏閃出一個人來,正是素音。她被顧清商一句玩笑詐出來,這一閃之後自己也反應過來,不由一笑道:“見笑了。”

溫小桃溫和地道:“女子天性對這些東西反應敏感些,倒是難免受些騙。素音姑娘來此,可也是為了這府中鬧鬼之事麽?”

素音搖了搖頭,道:“溫先生可是有話要問我麽?不如我們回去細說。素音正巧也有些事情想請兩位幫忙。”

顧清商瞧着她,道:“這回又有什麽故事講了?”

素音微微一笑,道:“顧公子怎知我有故事要講?”

顧清商笑道:“不是你自己說,‘那個故事,我并沒有說清楚’麽?”

素音笑意斂去,輕嘆了一聲,“不錯。兩位若願聽,素音願将這故事從頭細說一遍,可好?”

顧清商眨眨眼睛,道:“本公子最愛聽故事,尤其是英雄美人的故事。小桃子你要不要聽?”

溫小桃微微欠身做了個“請”的姿勢,道:“姑娘請。”

三人一同回了素音的房間,在桌前坐定,素音便再次講起了那段故事。

“十年前——”這三個字出口時,似帶着一股袅袅輕煙似的嘆意,略頓了頓,才續下去道:“那時我和西菱同在教坊,是最要好的姐妹。有一日她去仇王府獻藝,回來時便和我說,她見着了一個人。”

那夜星光滿天,她獻藝完後到後面換衣裳,略作休息。前面布賞,她叫丫頭去答謝,自己便懶懶地倚在窗邊看星星。然後她便看見那個人,一身白衣,似流星一般飛掠到她面前,問她道:“西菱姑娘?”

她點頭說“是”,那人道:“在下有一位朋友,苦思見姑娘一面,姑娘可願随在下走一趟?”

她本來應該拒絕的。她既不認識這個人,更不認識他那位朋友。西菱名滿京華,希望見她一面之人不知凡幾,她豈能一一答應?

然而她那時對着那少年一雙燦如夜星的眼眸,鬼使神差地便點了頭。

他帶她掠過王府的高牆,在夜色中疾奔。她在他懷中,忽然便有了一種極度緊張而滿溢的喜悅,仿佛……仿佛私奔一樣。

她忽然渴望就這樣跟他走。抛下一切,就這樣跟他走入茫茫夜色,再不回頭。

“那人帶她去見了那位朋友之後,便把她送回王府。臨走前,她問那人能不能到教坊去看她,”素音低嘆一聲,“他說,好。”

後來他果真偶爾會夜半造訪,他只見西菱一人,便是素音也沒有見過他。

“後來呢?”顧清商支颌望着她。

素音嘆道:“後來,西菱自然動了真情。然而那人卻不能娶她,更無法帶她走——雖然并非是贖不起她的身價。那人只是說,他飄泊無定,不适于娶妻。”

“什麽叫‘不适于’?”顧清商稀奇地道:“莫非娶老婆這種事也要看命,算命也有種說法叫‘不宜娶妻’?”

素音淡淡一笑,“或許吧。”她凝望着窗外濃黑的夜色,似是想到了那一夜忽然情動難抑的少女情懷,低低地道:“可以或者不可以,想或者不想——是不是真的有些事情,并非不可以,只是不想不願?她動了情,那一個卻是未必。”

她搖了搖頭,“西菱走後,我一度怨那人不該答應她再與她相見,然而後來卻又釋然——他又怎麽知道西菱定會愛上他呢?或許他只是覺得偶爾與一個人說說話也是件很好的事情。”

顧清商道:“既然這樣,她應該沒有和那個人走,那她去了哪裏?”

素音道:“她說,既然不能嫁給他,那随便嫁給別的人都是一樣。恰好那時有位商人子弟常來坊裏,對她甚是鐘情,有意為她贖身脫籍,于是——就是那樣了。”

“哇……”顧清商甚為驚訝,“這是什麽邏輯?她那位情郎居然這麽厲害,把她毒害成這個樣子,那人究竟長得什麽樣子?叫什麽名字?”

素音微微垂下眼簾,道:“那人——後來我也見到了。他……确實很好。說來顧公子應當是識得他的。”

“我識得他?”顧清商大為意外,“我怎麽不記得認識這麽一個人物?”

素音道:“他應當與顧公子系出同門,就是——當年的拈花公子,展飛缡。”

此話一出,顧清商實是大大的意外了,未料到外界傳得紛紛揚揚的那位紅顏知己,居然不是素音,而是那位西菱,這倒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這麽說來,紅顏知己倒是不假,只是并非此人,而是彼人。”顧清商搖頭大嘆,“可惜那位西菱稀裏糊塗把自己給嫁了,也不知情郎作何想法,可有後悔。”

素音悠悠地道:“誰知道呢……如今他們兩人都不知在哪裏,也不知……若有一日相逢,會是何等光景……”

素音凝神似是遙想當年景況,顧清商大搖其頭一陣唏噓,溫小桃卻像是聽得入神,不知發什麽呆。感慨了一陣,顧清商道:“這個故事跟那個女鬼有什麽關系?”

素音微微皺眉,道:“我只是想……當年那位商人子弟,據我看來并不是普通客商,來頭必然不小。他應當是京中人氏,而今想來,當時能有那般財力,此後能将人藏得點滴不漏,又是京中之人,只怕……”

顧清商立即明白:“郁滿金?”

素音微微點頭。

“那……”顧清商吓了一跳,“你是說那女鬼就是西菱?”

素音低嘆一聲,“顧公子可有聽清今夜那支曲子?”

顧清商點頭道:“就是白天小桃子唱過的那個?”

“春日游。”素音輕聲道:“那一段時間,這是她最愛唱的曲子。”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那麽想要拼着一切随他而去,只是終究不能如願。

連被抛棄的可能都未曾有。

于是,她寧願棄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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