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拈花五客

夕陽如火。

中州夕照峰,最勝之景便是落日飛霞,如血夕照。

楓落崖下紅楓遍地,秋草離離。崖底有孤墳一座,木碑一方,墳前一對男女默默靜立。那碑因年月已久,又十分簡陋,碑上的字已模糊不堪,只能隐約辨認出“展……墓”幾個大字,其下似有“二哥”、“五妹”等字樣,亦是筆劃殘缺,零落無幾。

“快十年了罷……”女子喃喃道了一句,“若三哥還在,也不知變成什麽樣子了……”

“五妹,”男子輕握住她的手,“別這樣,你總是這副樣子,就是三哥見了也不高興。我們走罷。”

女子點點頭,戀戀不舍地凝視了木碑一會兒,忽然說:“四哥,我知道你又要勸我,可是……可是我真的不能相信三哥他已經……”

“五妹!”男子低喝了一聲,看着女子眼含淚水,又嘆了口氣,柔聲說:“三哥當真已經死了,當年我們找遍了整個夕照峰,這崖下也早尋過了幾百回,你……你縱然不信,又如何呢?”

“我……”女子頓了頓,喃喃道:“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他……”

男子輕輕環抱住她,柔聲道:“別這樣想。三哥不會怪你的,不會的……”

楓影漫天,漸漸掩去兩人離去的身影。已漸冷落的夕照下,唯有孤墳一座。墳內是那人曾經最愛的如雪白衣,而今也應早已黯淡失卻了光采。

物華如故,人事已非。無論那人是當真死了,還是仍活在世間,對于他們來說,終究是——不在了。

一、

時序已入初夏,正是榴花開時。顧清商坐着郁滿金送的馬車,一路優哉游哉地晃到洞庭湖畔,游山玩水好不惬意。當然他自己是不肯動手駕車的,所以萬能書童溫小桃又充當了一回馬夫。

五月十八,乃是拈花五客君山結拜的日子。說起這“拈花五客”,倒是頗有一段來歷:且說大約十年前,江湖上忽一日出現了五個結伴行走的年輕俠客,五人彼此以兄妹相稱,而其中的老三,便是當時在江湖上已微露頭角的“拈花公子”展飛缡。

雖然展飛缡在五客中只是驚鴻一現便再無蹤跡,此後五客便只剩下四人,然而這名號卻是一直這麽叫了下來。

今日十六,零零落落已有不少江湖客往洞庭而來。一方面固然與拈花五客這些年來的人緣有關,另一方面,近日展飛缡再現江湖的傳聞甚嚣塵上,也頗有些人是來瞧這個熱鬧的——昔日兄弟今日正式結拜,聽說還依然給他留着位置,若他當真重現江湖,豈有不來瞧一眼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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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詩曰: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

顧清商此時就正在岳陽樓上賞着風景,嗑着瓜子,順便聽着八卦。

“據說當年拈花公子就是在岳陽樓上遇見他們四人的,一起喝了一頓酒,從此就成了兄弟。”旁邊一個小姑娘正說得眉飛色舞,“聽我師兄說,當時展公子穿了一身白衣,坐在樓頂上喝酒,喝着喝着,忽然就有人上去問他借酒喝,他們就這麽認識了。姐姐,你說是不是真的呀?”

小姑娘說完意态甚是惋惜,似是遺憾沒能趕上那個時候。她的聲音不高,只是講給一同來的人聽,卻不料也有旁人注意到了,還追問了一句:“然後呢?”

小姑娘有些詫異地回頭,見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公子,長得很是可愛,神情也認真得很。她不由一笑,嬌啐了一句:“偷聽人家說話!”

少年吃了癟,嘴巴一扁,小聲回了一句:“哪有偷聽……”

話未說完,同行的男子微微皺眉看了他一眼,向女孩拱手道:“舍弟冒失,望姑娘海涵。”

女孩抿嘴,還未笑出來,倒是旁邊有人“噗哧”一下笑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也在偷聽的顧清商。

他一早看見聞相俠和蘇無樞上樓,卻不說話,直到這時看到蘇無樞吃癟,才忍不住笑了出來。

蘇無樞跟他是老冤家了,一看見他,立馬拿出六扇門捕快的派頭來,哼道:“光天化日之下,偷聽別人說話,你是何居心?”

顧清商嘻嘻一笑,學着他方才的樣子,嘴巴一扁,來了一句:“哪有偷聽……”

這一下那女孩也笑了起來。蘇無樞反駁不過,只好使出殺手锏,道:“哼,本捕快才不與你等刁民一般見識!”

女孩愈發笑個不停,她身旁女伴悄悄扯了她一下,她仍是止不住。她那女伴忙望了一眼聞相俠,見聞相俠并無不悅,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亦以江湖人之禮道:“是舍妹失禮了。在下采薇,舍妹采葛,未知幾位尊姓?”

三人各自通了姓名,采薇越聽越驚訝,顯然是認得他們,“幾位想必是受邀來赴拈花五客結拜之會的罷?我們姐妹也是聞訊前來,只可惜手中沒有請柬,不知能否觀禮。”

顧清商奇道:“你們認識那幾個人?”

采薇搖頭道:“我和妹妹不過是無名小輩,怎會見過幾位前輩。”

“那你們去看什麽?”顧清商詫異道:“難道想看展飛缡?”

采薇未答,倒是采葛接口說:“是啊!拈花公子的風采誰不想一見呢,可惜當年他在江湖中時我還太小,他又消失得太快,唉。你們今日要上君山麽?”

她說着先望了一眼蘇無樞,蘇無樞瞄了一眼顧清商,問:“喂,你什麽時候去?”

顧清商笑道:“莫非你想跟本公子一起去?”

蘇無樞猶在憤憤,道:“本捕快身為六扇門捕快,自是要護衛百姓,免得你……那個……為禍蒼生!”

話音未落,采葛先忍不住噗哧一笑,道:“顧公子只是喜歡捉弄人,又不是壞人,哪裏有這麽嚴重?”

蘇無樞尚未及反駁,倒是顧清商奇道:“小姑娘,你怎知本公子我不是壞人?”

采葛頗有些自豪地挺了挺胸,說道:“顧公子別看我們姐妹年紀小,江湖上的事情知道得可不少呢!我姐姐立志要寫一本武林史記,對武林中的事情當然了解的很多了。”

話未說完,采薇忙止她,略帶歉意道:“舍妹信口胡說而已。”

聞相俠看了她一眼,忽然道:“雖說江湖是非自有公斷,然而也确需一位鐵筆直書的令史。姑娘若當真有此志,堪可欽敬。”

蘇無樞聽他忽然冒出這麽一句來,不由得也細瞧了采薇兩眼,卻沒看出她有甚出奇之處。只見她正色道:“武林令史,采薇不敢當。只願得這江湖善惡是非得以留傳後人,以正揚善棄惡之風,使俠義之士英名昭顯,奸惡之輩無所遁形,便是采薇不負家父之遺願了。”

聞相俠微點點頭,道:“姑娘承乃父遺風,聞某佩服。”

旁邊蘇無樞一臉迷茫,顧清商倒是大致聽明白了:看來這采薇姐妹一家世代研究江湖史,而且成績貌似還不錯,竟能得聞大捕頭稱贊。估計這位采薇姑娘也很幹了些實事,若是如此,倒還當真值得人佩服一下。

說話之間,天已近午,顧清商起身拍了拍衣裳,表示肚子餓了要去吃飯,幾人遂下樓來去尋酒樓。

今日天氣晴好,街上游人甚多,待幾人擠出游湖的人群,讨論哪裏的菜做得好的時候,忽然發現溫小桃不見了。起因是采葛說起某一家面館的面條很難吃,蘇無樞遂想起小桃鎮那位客棧老板娘的絕妙手藝來,繼而說起溫小桃做面條的手藝,衆人遂發現一直跟在後面的那位前帳房先生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四下張望了一遍無果,蘇無樞眼尖,忽然發現采葛頸後衣領裏插着枚紙條,紙條取下來,便見正面寫着五個字:顧清商公子親啓。

顧清商頗有些好奇地搶過紙條,嘀咕道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綁架敲詐?裏面寫着到某某處交錢領人不許報官否則撕票之類的?

邊嘀咕着他邊打開紙條看了一眼,接着表情古怪地又看了一眼,幾人見他的表情都是不明所以,采葛先着急問道:“上面寫的什麽?”

顧清商瞧了一眼紙條,又瞧了一眼聞相俠,道:“你們那裏出過綁架綁錯人這種事情麽?”

聞相俠微微皺眉,“綁錯人?”

顧清商把紙條往前一遞,道:“你們看吧,誰能看懂誰去領人,反正本公子我是看不懂。”

幾人一同往那紙條上看去,只見上面寥寥幾字,寫道是:“湘秋故人間霜時。”

七個字秀麗端正,倒是不難認,只是這七個字的意思,卻是将衆人都難住了。

這東西是什麽意思?

收了紙條的一衆人等正在茫然着急,被綁架的溫小桃卻安逸得很。此刻他正躺在湖邊某間民房裏持續昏睡——事實上綁架他的人只不過輕輕敲暈了他,這時候他早該醒了才是,卻不料這人睡起來竟沒完沒了,從中午直睡到天黑,也沒有要醒的意思。

這綁匪原本想要待他醒了問他些話,此時也只得罷了——天色已晚,該赴約了,倘若顧清商看懂了那張紙條的話。

顧清商自然看不懂那張紙條,但他會猜。他在這裏自然是沒有什麽故人的,但是他沒有,展飛缡卻有。那紙條上的七個字,他反複看去,最後醒悟那其實不是七個字,是八個字——湘秋故人,人間霜時。

假若顧清商算是“故人”的話,那麽“霜時”的意思,大約就是湖東的愛晚亭。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這張紙條的意思,就是展飛缡的故人請他在愛晚亭相見。至于時間,既然此人這般神秘,想必是夜深人靜之時了。

此人既花了這許多心思百般遮掩自己的意圖,自然是不希望旁人知道他想要做的事。是以顧清商早早便與聞相俠等人分道而行,聞相俠與蘇無樞帶着采薇采葛姐妹已先行上了君山。

十六月正圓。

顧清商獨自一人坐在亭子裏賞月,手裏掐着個草葉,等得百無聊賴。幸而他并沒有等得太久,借着明晃晃的月亮,他已看見有人手裏抱了個人向這邊而來。

待來人走近了些,顧清商看得清楚了,頓時稀奇起來:這綁匪居然是個女子,還是個看起來氣質沉穩、頗有長姐風範的女人。

這女子頂着顧清商無比稀奇的目光走了過來,放下手裏的人質,抱拳一禮道:“情出無奈,出此下策,望顧公子海涵。在下連天水,見過顧公子。”

顧清商聽着這名字有點耳熟,略一回想,立即想起來,“你就是‘拈花五客’的老大‘白水連天’?”

女子道:“正是在下。”

顧清商上下打量了她兩眼,道:“倒真是‘故人’。”

連天水臉上微現哀傷之色,道:“顧公子可是聽我三弟提起過?”

顧清商一本正經道:“你以為本公子跟他很熟?”

連天水一怔,道:“顧公子的意思……”

顧清商丢了手中的草葉,拍了拍衣裳,興趣缺缺地道:“如果你有什麽關于他的事情想問本公子的話,你肯定要失望了。本公子跟他非但不熟,而且連他長得什麽樣子、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你實在是找錯了人。”

他說着順手撈起昏着的溫小桃就要走人,連天水忙上前一步道:“顧公子請留步。”

“還有事?”顧清商回了個頭。

連天水點點頭,道:“此番請顧公子相見,探問三弟之事還在其次,在下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顧公子成全。”

顧清商聽她說得懇切,卻不知她有什麽事情能求到自己,未免好奇起來,道:“什麽事?說來聽聽。”

連天水沉沉地嘆了口氣,道:“顧公子對我三弟當年的事情,也略有耳聞罷?”

顧清商道:“你是說他失蹤的事情?”見她點頭,他搖頭道:“這事情我倒是當真不知。聽起來他似乎早就死了,不過倒有許多人相信他沒死。難道你也認為他沒死?”

連天水面現沉痛之色,道:“當年三弟身受重傷墜下百丈高崖,屍骨無存,怎可能還活着。”

顧清商點頭道:“既然你相信他死了,還找我作什麽?”

連天水道:“實不相瞞,在下雖知三弟已死,但我那五妹……她一直不願接受這件事,這些年來,她被這心病折磨着,實是痛苦不堪。我身為大姐,實是不忍看妹子這般痛苦,可又無辦法讓她死了心,我……”

她沉沉嘆息一聲。顧清商已明白她的意思,道:“你是想借我讓你那妹子相信展飛缡已經死了,絕了她的念頭?”

連天水道:“正是如此。若在下猜得不錯,顧公子與我三弟應是同出一門罷?”

顧清商道:“算是吧。我爹教了他留影輕功,不過他算不上是我爹的弟子。”

連天水道:“如今這世上,與三弟關系匪淺之人,也只有顧公子了。只望顧公子念及同門情誼,解脫了我家五妹。只要顧公子一句話,她便……再也不必受這等煎熬……”

顧清商沉吟半晌,然後點頭,道:“好。”

“多謝。”連天水鄭重抱拳,如釋重負。

作者有話要說:琢磨了N久……還是忍不住不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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