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謝纾扯開竹簾,朝她而來。
明儀茫然間,謝纾已走到她身側,以居高臨下之态望着她。
蒸騰的熱氣萦繞在他周身,明儀的視線從謝纾精致的下颌緩緩朝下移。
青山撥雲見日。
明儀驚嘆得張了張嘴,擡頭瞥見謝纾沉下的臉,讪讪地閉上了眼。
她聽見謝纾極輕地嘆了聲,緊接着又聽見了幾聲水花響動。
明儀瞧瞧睜開一只眼,看見謝纾在她跟前屈膝,他們離得很近,近得只剩臨門一腳之距。
三年前某些畫面浮現在腦海,明儀覺得此刻在熱泉中四仰八叉的自己就似那砧板上待宰的魚。
她漲紅了臉眼睫亂顫,驀地睜眼,脫口而出一聲:“別。”
謝纾凝視着她:“別什麽?”
明儀咬着唇,掙紮了半天,用幾乎小到聽不見的聲音道:“別、別在這裏。”
露天之地委實不太雅觀。
謝纾沉聲道:“我若是偏要呢?”
明儀攤在那裏直接放棄掙紮,閉上眼認命道:“溫柔點。”
不雅觀就不雅觀吧,反正也沒人看見。
謝纾忽笑了。
下一瞬明儀整個人就被他從熱泉中撈了起來,橫抱着出了池子。
仿佛想要炫耀他過人的自制力一般,謝纾道:“我家祖訓,白日不可宣淫,吾妻盡可放心。”
明儀羞窘難當,撇開頭不說話。
謝纾取了塊薄毯罩在她身上,免她受涼。抱着她進了內室,把她輕放在廂房的軟榻上。
明儀緊了緊披在身上的毯子,她的換洗衣裳浸了水,穿不了了,總不能這副樣子回去吧。
幸好此處在存了幾件謝纾舊日穿過的衣裳。
雖不合身,但總算能蔽體。
明儀纖瘦的身子套在謝纾寬大的衣衫中,濕發披在肩上,似在她身上籠罩了一股朦胧潮氣。因着在熱泉裏泡了許久,白皙皮膚泛着潤澤勾人的粉。
謝纾望了她一眼,閉了閉眼。
明儀見他這般,忙伸手攏緊了寬松的衣襟。卻不知此情此景,愈是遮擋愈帶了股欲拒還迎的味道,比那不着寸縷更叫人難忍。
空氣沉悶,窗外一道春雷落下。積蓄已久的水汽彙聚成雲,化作雨滴落下。
滴答滴答,雨勢漸大,透過敞開的雕花木窗灑進屋裏,在青石地磚上落下水跡。
此刻明儀身上已經好多了,她攏着衣襟,踮着赤腳走到窗前關窗。
木窗“嘎吱”一聲阖上。
明儀轉過身,卻見謝纾朝她籠罩而來。
“衣裳穿錯了。”謝纾對她道。
明儀一愣:“啊?”
她剛一開口,唇就被他堵了個措手不及。頃刻間暴雨傾盆,将屋內所有聲息都淹沒在其中。
明儀思緒迷蒙,瞧着近在咫尺的謝纾,耳畔不停回蕩着那句——
我家祖訓,白日不可宣淫,吾妻盡可放心。
白日不可宣淫,吾妻盡可放心。
吾妻盡可放心。
放心……
他所謂的放心,就是用實際行動告訴她,衣裳穿錯不要緊,只要不穿就不會錯。
明儀象征性地推了他幾下,便順從了他。
她以為這次會繼續,可謝纾卻忽然停了下來。
他們互相平複緩着氣。
謝纾輕聲對她道了句:“抱歉,是我疏忽。”
明儀原也不懂他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卻在低頭看見自己身上一大片剛顯出來的淤青時明白了。
是方才在熱泉池裏摔的。
一股暖潮自心間蔓延開來,明儀将頭深埋在他懷中,聽着他心溫柔跳動的聲音,悶聲道:“其實不疼的。”
謝纾微垂着眼不說話,将挂在自己身上的明儀扯開。
明儀怔愣間,謝纾替她重新穿好了衣裳,還尋了一件深色大氅将她整個人似粽子一般裹了起來。
明儀:“……”倒是不必包得這般嚴嚴實實。
窗外春雨漸停,烏雲漸消。
謝纾把裹成粽子的明儀送回了宜園。
雲莺和玉梨守在宜園門前,之前明儀驚馬之事吓得她們三魂丢了七魄,出事後攝政王又吩咐她們先行回去。此刻見明儀平安回來,吊着的心才總算放下。
“殿下,您可算回來了。”雲莺迎上前來,“已為您在長春院備了水,可要先去沐浴。”
明儀紅着臉,望了一眼謝纾,低頭道:“不必了,我已洗過了。”
洗過了?
雲莺見明儀身上裹着男子的深色大氅,又見夫妻二人間那副欲語還休的模樣,還有何不明白的,便不再多問,只笑着問明儀:“瞧着天色也不早了,殿下可要傳晚膳?”
不提倒不覺得,這一提明儀倒真覺得有些餓了,便應了聲:“傳。”
應完轉頭朝謝纾看了眼,問道:“夫君可要留下一起用膳?”
自謝纾從西北回來,日日忙于政務,這大半個月來從未留在宜園用過膳,明儀也就随口一問,卻不想謝纾一口應下了。
“好。”
明儀有些意外,見他說好,忙朝雲莺多吩咐了句:“吩咐膳房多添些素齋。”
雲莺忙應下了,轉身朝膳房而去。
謝纾看她:“素齋?”
明儀微紅着臉,邀功似的揚了揚下巴:“我都記得的,你齋戒。”
謝纾搖頭笑了笑,這事她倒記得清楚。
傳膳前的間隙,劉管事搬了十來只大箱子進來。
那十幾只箱子似是用牛皮和牛骨所制,上頭雕刻的紋路并不常見,明儀先前從未見過,疑惑地問劉管事道:“這些是什麽?”
劉管事望了眼謝纾,頓了片刻後,開口答道:“回殿下,這十幾只箱子是今日午後回纥小可汗特意派人送來,說是要給殿下的,這裏頭裝的是些回纥的風物名産和寶石器物。有蜜瓜幹、葡萄酒、金絲玉、和田玉,還有些罕見有趣的小玩意之類的。小可汗說若是殿下喜歡,下回他回去,可托人再送些過來。”
劉管事說完,從衣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額上的汗。
回纥小可汗對長公主的司馬昭之心,可謂人盡皆知。
這十幾箱東西着實有些燙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明儀悄悄偷瞄謝纾,掩唇輕咳幾聲,紅着臉試探着道:“夫君若是介意,這禮物我便着人退回去……”
“不介意。”謝纾目光淡得看不出情緒,“你随意,想收便收下。”
明儀愣住,唇角朝下彎了彎:“是嗎?”你可真大度。
“既如此。”明儀冷着臉朝劉管事吩咐道,“将這些東西好生保管,再替我多謝小可汗美意。”
話畢,明儀轉身進了裏屋換衣裳。
裏屋一室寂靜,明儀垂眸看了看還裹在身上的深色大氅,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半晌才反應過來是失落。
換好衣裳出來之時,臉上顯然沒有了剛回宜園時的甜蜜。
膳桌上已備好了菜,雲莺本想留下替二人布菜,見明儀神色不愉,便帶着從旁服侍的婢女婆子退了下去,只留二人在屋裏用膳。
難得一起用膳,屋裏卻靜得過分。
明儀看着謝纾面容平淡一言不發用齋的樣子,沒來由心中冒火。
她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往自己碗裏夾了一筷子筍,邊夾邊道:“說起來,回纥小可汗送了好些上等的金絲玉來,這玉質地細密,色澤剔透,是難得的稀罕物,我覺着極是襯我。哎,也不知是做成珠釵好,還是做成耳墜好,做成镯子瞧着也不錯呢。”
謝纾瞥她一眼:“不是有好些嗎?都做便是。”
明儀:“……”
“你這麽盯着我做什麽?”謝纾口吻戲谑。
明儀撇開頭,扯了扯嘴角:“也對,多做些也是好的,我日日換着戴,才對得起小可汗一片心意。”
謝纾不語。
明儀握緊手中筷子,揚聲道:“聽說他對我一見鐘情,念念不忘,至今未娶。”
謝纾揶揄一笑:“所以你的意思是,想改嫁于他?”
“……”
明儀氣笑了,反唇相譏:“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回纥風光獨特,有道是‘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鈎,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注)’,有美景相伴,又有郎君一番情意綿綿,那日子別提有多美了。若将來再添小兒兩三,那便更好了。”
“正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小可汗不僅儀表堂堂還真摯深情,不似有些人這般冷漠無情鐵石心腸……”
謝纾沉下聲:“你說完了嗎?”
明儀略一挑眉:“怎麽?說不得嗎?”哼,算他還有點反應。
謝纾回她:“可以。”
明儀對着他狠狠冷笑了一聲,表達了自己心中的極度不滿。
對方卻輕描淡寫地道:“若殿下對臣不滿,執意如此,臣無話可說。不過臣有必要提醒殿下——”
“回纥地處西北,荒漠綿延,雖有冰川環繞,然取水艱難。和親回纥後,殿下約是無法同在京城時一般,日日沐浴幾回。”
“殿下應當知曉,回纥盛産的蜜瓜之所以格外鮮甜,多因回纥日照充足。臣記得殿下素來怕曬,若要去回纥,記得多備些遮日傘。”
“回纥不比大周地大物博國力昌盛,小可汗送予殿下的金絲玉,殿下怕是要戴上好些日子,才能換新。”
“回纥故來都有父死子繼,兄死弟承之說,聽聞小可汗還有個面貌猙獰的親弟,但願殿下的有情郎長命百歲,無有不測。”
明儀:“……”
作者有話說:
(注)出自李賀《馬詩二十三首》,李白《關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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