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慈恩寺主殿。

屋內衆女眷面色沉沉。

明儀跪坐在蒲團上,聽着身旁衆人的祈福頌經聲,擡頭朝窗外望去。

窗外天色陰沉,淅瀝的小雨落在布滿青苔的屋檐上,空氣又濕又悶,憋得人心發堵。

也不知這場雨何時會停。

照原本的計劃,如今這會兒明儀和主殿內衆女眷不該在大慈恩寺,而應當在暮春圍獵途中。

眼下暮春圍獵因故不得不推遲至今秋。

此事卻要從暮春圍獵前說起。

江南道一帶,地勢低、春多雨、秋飓風,故而洪澇頻頻。

自入暮春起,江南道連日驟雨。先前那場水患已弄得民不聊生,好不容易開始災後重建,又逢連日驟雨,正可謂禍不單行。

江南道接連出事,謝纾忙于應對。算起來自出事起明儀已有半月未見過他。

這半月明儀也沒閑着,自出事後便同幾位重臣家眷一道去了大慈恩寺祈福小住,這一住便是半月,每日晨起便去主殿誦經祈福,用過晚膳後便回禪房休息,日日都是如此。

主殿中木魚砰砰作響,低沉誦經聲中,夾雜着幾位女眷的私語。

私語的聲音很低,明儀只隐隐聽出那幾位女眷正說起新修的堤壩。

早前那場水患沖毀了舊堤後,朝廷撥款重修了新堤。

本以為新修的堤壩,多少有些用處。卻不想這些天連日驟雨,積水輕易便将那新修的堤壩給沖垮了。

誰也未料到,新堤竟如此不堪一擊。

江南道那邊只上報說是商人趁着這次水患,囤積居奇令物價飛漲,壟斷了修堤壩的材料,高價賣給官府,用以牟取暴戾。導致建造堤壩的材料不足。

再加上新堤是趕工修建的,修堤壩的工人為趕工期偷工減料,這才釀成大禍。

似乎一切都合情合理,卻又透着莫名的古怪。

無論此事因何而起,受害最深的都是江南道一帶的百姓。

明儀繼續低頭誦經,為受災的百姓祈福。

直至黃昏,小雨漸停。

雲莺扶着明儀從蒲團上起身,憐惜道:“這成日成日跪着誦經,您這膝蓋都腫得不成樣子了,一會兒婢拿消腫的藥包給您敷上。”

明儀是素日裏嬌貴慣的,此刻卻無甚心情在意膝蓋是腫是痛,只輕輕應了聲“好”。

雲莺想起一事:“先才乘風來過,帶了王爺的話來。”

多日未有音訊的夫君忽帶了話來,明儀不由一愣,問道:“他說什麽?”

雲莺回道:“他問您這幾日在寺裏可好?”

這話問了和白問似的。大慈恩寺乃是皇家寺廟,守備也好食宿也好都是大周頂尖的,也就日日誦經略煩悶些,能不好到哪裏去。

明儀聽出他話裏的敷衍,別過臉不快地哼了聲,又問雲莺:“他這麽問,你怎麽回的?”

雲莺笑了笑,她自小跟着明儀,自是知曉明儀心思的,她悄悄告訴明儀:“婢同他說,殿下不怎麽好,這幾日瘦了一圈。”

“可別……”明儀本想着正事要緊,雲莺這麽說不妥,可略一想又覺得也無妨。

“算了。”便是讓他多操份心,又能如何?

皇宮,宣政殿內。

結束一場議事,衆臣三三兩兩自殿內散去。

公務繁忙,再加上明儀去了大慈恩寺,謝纾連日來都宿在宮中,未回過宜園。

乘風自大慈恩寺歸來,大步跨入殿內。

謝纾擡眼看向他,問:“她如何?”

謝纾心中知道,明儀在大慈恩寺出不了大事,只他還是想親自确認一二,這才派了乘風前去。

乘風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可還是如實将雲莺告訴他的話原原本本傳達給了謝纾。

“聽說殿下近日不怎麽好,茶不思飯不想,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謝纾皺眉:“怎會如此?”

“不知。”乘風道,“許是長公主嬌慣,大慈恩寺畢竟是佛寺,衣食住行多有不便之處,這才瘦了。”

謝纾支着額:“你去了那,可見到她人了?”

“沒有。”乘風道,“只見着了殿下身邊的雲莺,這些話都是雲莺告訴我的。”

謝纾垂眸沉思。

乘風問了句:“可要請太醫過去給殿下瞧瞧?”

這病太醫怕是瞧不了。

謝纾放下手中公文,道了句:“我去瞧。”

乘風望了眼天色:“如今天色不早了,大慈恩寺山高路遠的,這一來一回怕是得費好些時辰,您一會兒還得去京郊軍營巡兵,若是耽誤了時辰……”

謝纾朝乘風涼涼看了眼,乘風立刻閉了嘴。

到底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那頭,明儀由雲莺伺候着用完晚膳,自齋堂出來。

雲莺問明儀:“殿下可要回禪房歇息?”

明儀頓了頓,回道:“不。”

“我想再去一趟菩提苑。”

雲莺應是。

自入大慈恩寺後,殿下每日都去菩提苑尋那位,只那位回回都推脫不見。

菩提苑住着的是先帝生母,殿下的親祖母,太皇太後王氏。

自先帝駕崩後,太皇太後為了避嫌,從皇宮遷出,去了大慈恩寺禮佛吃齋。

前幾年倒還偶爾回過幾趟宮,這幾年也不知怎的,變得愈發避世,連從前跟她最親的殿下也不願見。

明儀帶着雲莺穿過幾座佛殿,踩着濕滑的石子路,穿過夜色下墨綠的竹林,行至菩提苑門前。

王氏身旁伺候的老嬷嬷芸娘正守在門旁,見明儀過來忙福身行禮。

“殿下萬安。”

明儀朝裏間望去,透過紙窗瞧見屋裏暗沉沉的,不見一絲燈火,失落垂眸。

“皇祖母已經睡下了嗎?”

芸娘回道:“是,今日太皇太後身子乏,未入夜便安置了。”

明儀自不好為了見人一面,特意把老人家弄醒,只好悻悻轉身。

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眼:“是祖母不想見我嗎?”

芸娘忙道:“哪有的事,太皇太後老人家疼您疼得緊,您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挂,她日日為您誦經,只求您能平安喜樂。”

明儀咧嘴笑了笑,低頭不語,緩步離去。

芸娘目送着明儀走遠,直到她身影看不見後,舉着蓮花燭臺蠟燭,推門進了菩提苑裏間。

昏暗燈火照進裏間。

只見黃花梨制的拔步床上躺着一年老的婦人。

雖上了年紀,可顯見年輕時是個美人坯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瞧着極為講究。

芸娘叫那人主子。

王氏見芸娘進來,便問:“明儀又來了?”

芸娘點頭,嘆了一聲:“殿下一片孝心記挂着您,您又何苦避着不肯見呢?”

“正是因為她太好,我才不敢見她。”王氏聲音沉沉,“我無顏見她。”

明儀自菩提苑出來,垂首緩步走在佛寺旁的山道上。

天上複又下起小雨,雲莺忙撐開油紙傘,替明儀擋雨。

明儀隐約瞧見前邊道上有個熟悉的人影,傘沿遮着前路,天色又暗,明儀瞧得不是很真切。

祖母對她避而不見,她此刻心裏空落落的,也沒心思深想。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雲莺指了指前邊的佛殿道:“殿下,不若咱先進去避避雨?”

明儀點頭提着被雨淋濕的繁複裙擺,跟着雲莺進了佛殿。

這座佛殿較為偏僻,金身佛像前只供了兩盞青蓮佛燈。

雲莺就着幽暗燈火,替明儀擦拭身上水漬。

正擦着,忽聽門外響起一陣清脆的敲門聲。

大慈恩寺守備森嚴,接待的皆是皇族重臣及其家眷,雲莺想這回兒敲門的應是哪位路過的僧人或貴眷,估摸着也是來躲雨的。

在得了明儀首肯後,便走上前去開門。

雲莺把門拉開,在見到來人樣子時,驚得睜大眼沒說出話來。

明儀正低頭清理着衣擺的水漬,見雲莺忽然沒了聲,便開口問:“雲莺,是誰來了?”

雲莺結結巴巴回她:“是、是……”

明儀察覺到有個高大的身影正朝自己靠近,手心一緊,擡眸卻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

半月未見的夫君忽然站在自己面前,明儀怔了怔。怔愣過後,心裏卻泛起一陣久別再見的酸意。

謝纾低頭,擡手撫上她的臉頰:“的确瘦了。”

臉頰傳來他掌心的溫熱,明儀下意識一顫:“你怎麽來了?不是正忙着江南道那事……”

是因為想她了,所以特意來的?

明儀被這個念頭一震,睜圓了眼望他。

謝纾不語,只是笑笑,然後撥開她沾在臉頰兩側的濕發,對着她的唇低頭。

明儀對他這個動作再熟悉不過,每回他想吻她的時候,便會如此。

不必他言語,明儀也懂該怎麽應和他。

某種情愫在彼此之間升溫流淌。

非禮勿視,雲莺早已轉過身去,“眼不見為淨”。

可那個本該落下的吻,卻遲遲未落在明儀唇畔。

謝纾的眼裏滿是克制,半晌後,抿唇告訴她:“佛前不可無禮。”

金身佛像一片慈藹,牆面繪着的梵文佛經,神聖而不可亵渎。

明儀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羞恥,伸手推開了他。

幸好他們克制得及時,才未在佛前失儀。

明儀邊慶幸着,心裏卻掩不住失落。越是不能做的,越是讓人心癢難耐,總想着要去打破禁忌。

她擡眼去瞧謝纾,卻見對方神色如常,于是抓緊了藏在衣袖中的手心,忍耐平複。

她整理儀容和裙子,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和謝纾一樣。平靜、自如,有一個公主該有的架子和儀态。

雲莺還在那背對着他們。

明儀正想開口告訴雲莺,沒事了。可話尚未說出口,謝纾的指尖抵在了她唇上。

他朝她“噓”了聲,示意她別說話聽他說。

只聽謝纾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句:“不遠處有處熱泉,跟我去那。”

他的聲音很輕很隐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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