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碧海明珠
扶桑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又不是你說是就是!”
“我覺得是沈咎。”社也發表了意見,對着望向他的主仆兩人,他說道,“畢竟天子是神之子,龍不就代表了帝王了麽?”
司徒澈皺起眉,“可是國師給他起了名字叫‘咎’啊,國師認為他不應該出生的。”
“是呵。”社低垂着眼眸,唇邊的笑容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意味,社輕輕說:“這世上确實有許多不應出生的人。”
“什麽啊……”
他正要反駁,扶桑也附和道,“的确,即便是多麽強大,也不容于這世間,是無論如何都要抹殺存在的。”
“你們怎麽說起這些了?”司徒澈看着他們,皺起了眉,“沒有人有資格否定別人的存在吧?況且什麽叫‘不應該出生的’,他們努力地生活着,憑什麽要受到其他不相幹的人的指責!你們可是神仙啊,怎麽也跟着說這些話!”
社發了會怔,轉而笑道,“神君在這方面,是當之無愧的神啊。”
“只是,在神之中,像殿下這麽想的也十分稀少吧。”扶桑也笑,“像是血統不純的,天生就會受到同族的排斥。”
司徒澈沉默了一會,“那也是沒辦法的,一時半會的,不可能完全改變其他人的看法。”
“算了,這種話題不聊了。”社擺擺手,“還是讨論睚眦殿下吧。”
“司命星君說過,即便是轉世,改變的也不多。”扶桑想了想,問道:“殿下,你跟睚眦殿下認識了這麽久……”
眼皮擡了一下,司徒澈撐着下巴,思索後笑道:“事實上,睚眦幼年都是由我輔導的,畢竟我是他名義上的師傅嘛。”
“他比我小兩百歲,同齡的有八弟螭吻天君,螭吻很好玩,睚眦則很讨厭我。你們也知道,化作人形後的神需要由上位神來引導監督,稱為‘靈引’。雖然我不是上位神,但是也有輔佐的資格。”司徒澈說到這裏,勾了勾唇,目光悠遠,“睚眦當時是真的看不起我,因為我是吊兒郎當的神……沒想到他後來會選擇我作為他的靈引,還有喜歡上我,大概是因為我救過他?”
說完抿了口茶,垂下頭不再說話。扶桑看着他,猜想他是在懷疑他自己對睚眦的心情,于是她想了想,開口道:“殿下,你知道什麽關于睚眦殿下的事麽?”
“睚眦啊?喜歡吃甜食算不算?我想想……啊,雖然他舞劍很好看,但是擅長的是槍法……”司徒澈想了想,有些興奮,“他啊,完全不沾酒的!還有,蕭吹得一流,和我的古琴合起來也算是定雲天一絕……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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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記憶,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啊……
腦袋瞬間嗡嗡作響,痛得像被萬蟻啃噬,極寒的溫度從背脊竄上來,他臉色煞白,手指痙攣着,茶杯都捏不住,摔在地上,茶水四濺,濕了扶桑的赤色羅裙。
“神君!”社連忙扶起他,司徒澈無力地靠在社的肩上,額頭上都是冷汗。他幾近昏迷地半跪在地上,眼睛緊閉。
“殿下!殿下!”扶桑驚慌失措,呆坐在地上看着他,指尖顫抖着,伸出來觸碰他的臉——
正要碰到他失去血色的皮膚,轉眼間,她的手腕被握住了,司徒澈抿着唇,勉強地朝她笑,搖搖頭,“我沒事。”
“又是禁忌?”扶桑見他搖搖欲墜地站起來,回到座位上,緊張地問。
“大概吧……”司徒澈垂下眸子,輕笑着,“看來這個封印還真是将吃喝玩樂全部包含在內了。”
雪衣青年皺起了眉,想說什麽又合上了嘴,許久才憋出一句:“神君,保重身體。”
“放心好了,小社兒!”司徒澈拍拍他的肩,語氣輕快,“小扶桑也是,別擔心。”
扶桑沉默地注視了他一會,什麽話都不說。他尴尬地撓撓頭,“哎呀,每次頭痛都是睚眦的錯……說不定是睚眦給我下了什麽詛咒。”
“撒謊。”
扶桑慢慢地說。
司徒澈一愣,“什麽?”
“殿下,扶桑說了,你撒謊的時候會垂下眼睛來逃避其他人。”扶桑擡起眸子,眼神複雜,“扶桑很擔心殿下,請殿下別再撒謊了。”
目光閃了一下,司徒澈無奈地笑了笑,“小扶桑,這可真是強人所難了。”
明明是沒有吵架,一時間沒有人說話,靜下來後的氣氛自然而然地僵住了。社在一旁看着司徒澈,司徒澈則慢悠悠地喝着茶,而扶桑咬着唇,像是在下什麽決定。
“殿下。”扶桑忽然喊了他一聲。
“怎麽了?”司徒澈側過頭,雖然是同樣的稱呼,他卻在這兩個字中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認真,不由得轉過頭看她。
火紅色的瞳孔中有淺淺的波紋游動,扶桑低下頭,好半晌才擡起,似是苦笑又似是埋怨,定定地看着他,從懷中掏出什麽,遞到他面前。
一支古樸的銀白色簪子靜靜地躺在她的手掌上,末端鑲嵌着寶藍色的石頭,在燭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寶石藍得十分純粹,仿佛是一汪遼闊深沉的海洋,凝了濕潤而溫柔的水霧,自銀簪子為中心,向外擴散神力。
司徒澈看着那寶石,眼睛都直了,還沒等扶桑說話,就徑自拿起來端詳,啧啧嘆道:“小扶桑,不得了啊,這可是東海之寶,碧青明珠。”
“居然讓你拿到手了,誰給你的?”
扶桑沒有說話,倒是社插話了:“神君,碧青明珠有這麽好嗎?”
“當然了,那可是埋藏在東海海底的寶石,得天獨厚,可是東海龍王的心頭寶。”司徒澈瞪了他一眼,又說:“雖然龍王和我多少有些淵源,不過要得到碧青明珠必須經過試煉,那麽多年恐怕沒有一個人通過……何況還要到海底,我才不要!”
赤色的眸子動了動,扶桑神色略微複雜,“殿下,龍族這麽喜愛寶石,你會為了碧青明珠潛下海底麽?”
“寶石雖好,命更重要。何況這石頭屬水的,給睚眦還差不多。”司徒澈将銀簪舉高細細地看,“試煉可不是那麽好通過的,沒有對碧青明珠那麽深的執念,神力再高也沒法堅持到最後。”
更何況,大海對他來說,簡直是致命的天敵。
扶桑張了張嘴,又移開了目光。
司徒澈不明所以,微微笑着,将銀簪遞到她面前,“還你,無論是誰送你的,都代表了他一片心意,這禮可重着呢……搞不好就将命給搭進去了。”
聞言她渾身一震,躲閃着他的眼神,在他奇怪的目光下,扶桑低垂着頭,聲音因緊張而帶了啜泣的顫音。
“是睚眦殿下……”
司徒澈沒想到會從她的口中聽見那個名字,不由得一愣,“哎?什麽?”
“是睚眦殿下交給我的。”扶桑擡起頭,看着司徒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睚眦殿下說,是你送給他的。”
司徒澈唇邊的笑容僵住了,好半晌才側過頭幹笑道:“睚眦在開玩笑吧,或者是你聽錯了。”
而扶桑斬釘截鐵的聲音打破了他的幻想,扶桑拉住他的手臂,鄭重其事地說:“沒有!睚眦殿下親口跟我說的,說你在他第一次出征回來,送給他的!”
“不可能!我根本就沒有對這件事的任何記憶!”
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愣住了,墨色的眼眸搖曳着忽明忽暗的光,他微張着唇,神色頹然。
“殿下,你察覺到了,不是嗎?”扶桑見他咬牙,臉色不善的模樣,于是直勾勾地看着他,面無表情地說:“什麽吃喝玩樂的記憶,你被禁锢的,全部都和睚眦殿下有關!”
司徒澈一拍桌子:“那又怎麽樣!!!”
看見他微微發抖的指尖,扶桑笑了,“殿下,扶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麽失态。”
他漲紅了臉,嘶吼中帶着難堪的絕望:“你住嘴!不許再說下去了!”
扶桑凝視着司徒澈,冷冷地說:“你還不想承認嗎?”
優雅溫柔的桃花眼睜到了最大,他緊盯着扶桑,像是面對着可怕的敵人,怒不可遏:“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好,好,你不知道的話,由扶桑來告訴你!”扶桑昂起頭,毫不畏懼地迎上了司徒澈的目光,大聲得地說道:“殿下,你還想否認嗎,你心裏的人,是睚眦殿下啊!”
“你胡說!”司徒澈氣得發抖,“神怎麽可能擁有……”
那簪子突然像火焰似的,灼痛了他的眼睛。
血液刷一下沖到臉上來,他動也不動,沉默得如同一道牆。
他蠕動了一下嘴唇,最終還是沒能說下去,無力地靠在門上,滑落下來,蹲坐在地上,又用力地對門板捶了一拳,發出巨大的聲響。
“神、神君……”社在他兩三步外站定,難過地看着他。
司徒澈咬牙切齒,眼中閃動着憤恨和無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關于睚眦的記憶有很大的缺損……為什麽,偏偏會是他的記憶!”
扶桑和社此時有默契地沉默了。
其實,他是知道的。
他對水的恐懼,是如何的極端。大海對他而言是不可逾越的夢魇,而這樣的陽曜神君,潛入東海海底竟為了與他毫無關系的碧青明珠。
遠比碧青明珠本身所具備的價值更高的,鑲嵌在代表一世相守的銀簪上,這其中代表的含義,不需要更多的解釋。
“殿下,已經察覺到了吧……對睚眦的感情。”扶桑沉下眼眸,無奈地笑,神色凄然。
即使扶桑不說,誰都能看得出來他對睚眦的特別。
被遺忘的春祭廟會和湖邊土地廟。
和他琴簫合鳴。
了解睚眦最深的願望。
包庇引出地火的睚眦。
為了睚眦下人界。
屢次因為睚眦而被困于他最擅長的攝魂術。
在夢中喊出睚眦的名字。
将這世界當作睚眦。
遺忘的記憶全部是睚眦。
他并非如瑤荷所說那般,沒有感情,而是他所有的感情,都給了睚眦一個,毫無保留。
“我聽聞,從前的狻猊天君,在睚眦誕生之前,是定雲天頗負盛名的殺神。”社輕輕地說,“所經之處,血流成河,伏屍百萬……甚至能微笑着殺人。”
是的,他撒謊了,什麽“定雲天最溫暖的神”,通通都是,自欺欺人。
掌管火焰的龍之第四子,金眸染血,是戰場上的修羅,浴血的赤衣青年眼瞳凝着嗜殺之氣,唇邊卻是詭異的微笑,朝陽鳳鳴雙劍染得漆黑,殺人如芥。到處染腥風,魔軍鬼哭狼嚎,與他交手過的魔族無不膽寒色變。
一戰收京,萬方寧泰。
“下手毫不留情,地獄業火焚燒萬物……被稱為‘行走兇器’。”社低垂着眼眸,聲音飄渺。
在遇見睚眦之前的狻猊,和如今截然不同,殺氣騰騰,唇邊是冰冷的笑容。最重要的是,狻猊是絕對不會放過任何可能入魔的神祇,謹慎地恪守天道,維護着整個天下。
而這樣的狻猊,又怎麽可能包庇動了情的睚眦。
“不要說了。”司徒澈神色黯淡,像一只鬥敗的公雞,他唇邊揚起了極淡的苦笑,“我對他,确實是超過了普通的兄弟之情……我是愛着他的。”
狻猊之心承載的是,心中是感情和重要之人。
失去心髒,二者盡失。
從他埋下心髒開始,到他下來人界這段時間,整整一千一百年,和睚眦不經意的調笑和鬥嘴間,深埋着他和睚眦的過往。
他不是不知道他對睚眦反常的态度,在其他神祇面前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到睚眦那裏就完全分崩離析。和睚眦做出殺死對方的約定,其中到底包含了幾分真情幾分信任,是怎樣的關系才能将身家性命交付對方手中。
更何況,時間過得越久,夢魇越無止無休。他察覺到了,從離開睚眦開始,常常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看雲卷雲舒,只覺時間如白駒過隙,陷于浮光掠影的思念中。
“從前,我總覺得睚眦是純粹的神明。和其他人的關系也是淺淡涼薄的,即便離開也沒人關注,和身邊的神明毫無交集。”他倚着門,慢慢地笑起來,笑容蕭索。
現在,終于明白其中的意味了。
睚眦,試圖斷絕和世間紛繁的聯系,不受人和事的牽絆,也許就是為了某天,當陽曜回頭看睚眦時,他能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對一切悍然不顧。
當初睚眦和他在失魂海看落花滿地,耳邊是睚眦的低語“天花娉婷下如雨,狻猊座上師子語”,他知道那是一場無望的愛戀,他也知道,睚眦鐘情于自己。
而如今,這意味遠比他想象中更加深沉。
他,是喜歡睚眦的。
他們曾無限接近,怎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所有的所有,終結在他失去心髒的那一刻。而護送他到失魂海的睚眦,則同樣是葬送了他們之間通向未來的機會。
“睚眦……他是故意的。”
司徒澈垂着頭,低低地笑着,唇角勾勒出嘲諷之色。
“故意找我麻煩,他啊,早就知道我對他……”
他笑了笑,睫毛微微抖動着,上挑的桃花眼凝了霧氣,“什麽亂七八糟的,教我使用力量?他知道的,笨蛋睚眦,他明知道的,我不能使用地獄業火,哪裏是修為的問題!明明是因為他……”
因為曾經險些失手将睚眦打回原形啊。
眼淚從臉頰上滑落,順着下颌滴落在地板上。司徒澈捶打着桌子,把臉埋在手臂之中。
“混賬!混賬!笨蛋睚眦,笨蛋……睚眦啊……”
社凝視着那寂寞而纖細的背影,勾起一個苦澀的微笑,“如果睚眦殿下看到了,會很開心吧。”
扶桑冷眼相看,轉身走出了房間,赤紅色的眼眸夜色彌漫,“正好相反。”
搖曳的燭光下,司徒澈目光低沉,緩緩勾勒出近乎誘惑的笑容,不知怎麽的散發着勾人沉迷的吸引力。他幾近蒼白的臉龐上,那雙泛紅的桃花眼迷離,勾魂奪魄。
社看着司徒澈,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使他想起,那個晚上司徒澈溫柔地說“只想死在睚眦手上”的情形,那夜司徒澈也是相同的表情。
他握着發簪,像是情人一般輕輕撫摸,靜靜地注視着泛着光澤的碧青明珠,神色平靜,是一種仿似虔誠的悲怆。
其實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對睚眦的獨一無二,連同他自己。只是今天,這層脆弱的紙終是被捅破了。
指尖因用力而骨節發白,簪子甚至劃破了他的皮膚,染上了殷紅的血液,他卻連眉也沒皺,好像忘了這個世界似的。他癡癡地看着,似乎通過發簪而貼近了某個人。
如同過了一個紀元,司徒澈才擡起頭,墨色的眼眸被溫潤的苦楚浸染,為神的名義所束縛的情感破籠而出,他被徹底打碎了,埋葬在無邊無際的回憶之中。
他和睚眦确實如同火與水,只是并非他所說的不能相容,是相望而不能相擁罷了。
喜歡睚眦,自以為藏得隐秘,然而跫音不響的心始終燈火通明地守候着同一位神,藏得越久,陷得越深。
兩世以來,他所迷戀的,沒有改變過。
“睚眦……笨蛋。”他低下頭去,親吻了銀色的發簪,仿佛這世上便只有他一個。他淺淺地笑了起來,像是在笑睚眦,也像是在笑自己,“當然,我也是。”
作者有話要說: 蕭吹得一流的……我沒多想,真的(寫的時候想了很久
上一章說了,因為後面的某一部分要修改,所以改為隔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