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半圓》作者:何處聽雨
簡介:
她成長于問題家庭,從小被世俗眼光判定低人一等。
她從不承認父親的罪孽是自己的原罪,
卻在有意無意中,戴上了有色眼鏡,武斷判斷了一個同樣“無罪”的人。
當母親拿着他的相片想給她安排相親時,她斷然拒絕。
——什麽意思?難道只因為她的“出身不好”,于是就只能和一個殘障人士匹配?
只是,有一天她終于了解,美玉無瑕只是傳說。
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滿足和幸福時,何必還在乎那一星半點的缺憾?
1、膚淺
這條位于市中心黃金地段的長街,每天傍晚的街景,永遠是人頭攢動,車水馬龍,路燈如明珠,霓虹似彩練。那些無論收入多少職位高下都被統稱為“白領”的上班族從一棟棟寫字樓裏湧出,随之剎那間被分出三六九等。——有私家座駕的進入車庫,薪水稍高的進入排隊區域打車,那些底層小職員多半搭乘地鐵或公交。人們雖然衣着光鮮一如白天,細看卻已露出“馬腳”:領帶結向下耷拉、妝容已有些浮粉、眼袋和幹紋變得明顯……即便是那些素來極重儀表的人,也逃不出疲憊的魔爪,那繃了一天的威儀或笑容到了此時此刻也不免松垮下來——個個如同被長期擱置在空調間裏的植物,蒸發了過多水分的同時又曬不到充足的日光,無精打采地打了蔫兒。
傍晚六點整。和平時一樣,董朝露最後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辦公桌,确定一切整理妥當後,披上風衣背包走人。她所在的公司是一家生産家具的獨資企業,總部在北歐。公司規模很大,在各大洲幾十個國家都設有工廠和賣場,而她,是這家大公司的一名小前臺。
董朝露對于這份工作沒有什麽不滿。職位雖微,擔子也輕,更何況公司運營良好,福利豐厚,她的薪酬相比普通公司同類職位的薪酬幾乎高了一倍,還有,最重要的是,她才二十五歲,她的職場機會,還有很多。
朝露等了兩趟電梯才擠進去。她百無聊賴地看着樓層數字從“18”跳至“1”,電梯門打開,人群走出,掏出門卡,刷開閘機。把門卡塞回皮包後,她下意識地攏了攏頭發,略猶豫了一秒,往大堂轉角處的化妝間走去。
往常,她都是直接電梯坐到地下二層的地鐵站回家的。今天之所以不同,是因為她和好友若枝說好,晚上要去參加高中同學會。
鏡子中的她還很年輕,皮膚狀态很好,即使不施脂粉,也細膩光潔。出于職場需要,她才每日薄施脂粉,略化淡妝,為的不過是一種禮節。她對着鏡子,左右看了看,除了有些淡淡油光,其餘都還過得去。
伸出手,水龍頭自動流出溫水,她把手袋放到一邊,用手捧了水洗了把臉。用紙巾擦去面上的水珠後,她感覺整個人精神一振。
她沒有重新上妝,只用随身包包裏的平價的護手霜塗了臉,就從化妝間走了出來。
才走到大堂,手機就響了。她“喂”了一聲,就聽周若枝在電話裏嚷道:“在哪兒呢?”
“你在哪兒呢?”她反問。
“就你們正門那塊兒,你一出門準能看見,你認得我的車吧?”
果然,朝露一出門就
看到了若枝的那輛馬自達。她沖車窗裏的人笑了笑,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若枝今天穿了身奶白色的洋裝套裙,單鑽配珍珠的小耳釘在淺棕色長卷發中若隐若現,襯得本就顯小的她像個外國童話裏的洋娃娃,既高貴又可愛。要不是她左手無名指上那枚超過一克拉的鑽戒,人們根本想不到她已經是個四歲孩子的母親了。
若枝一邊開車一邊說:“你怎麽不好好打扮打扮?”
朝露道:“我只是個小職員,要是太招搖,既不成個腔調,經濟實力也有限。不過我總算略微收拾了一下,走出去還不至于太丢人吧。”
若枝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班這些人啊……”
朝露笑了:“你呀……我早說了,當年都沒培養出多少同窗之誼,現在又熱絡個什麽勁?難道還能培養出什麽深厚感情來?你又偏要去湊這個熱鬧。”
“你說對了,我是‘偏要’去的!你也知道我為什麽‘偏要’去!”若枝一邊打方向盤大轉彎,一邊說話,手上使着勁道,連帶話音也多了幾分抑揚頓挫。“我就是偏要去争這口氣,讓所有曾經看不起我的人站邊上羨慕嫉妒恨去!”
朝露說:“這也罷了,你還非得拽上我。”
若枝嘻嘻一笑:“你也替我想想啊,面對一桌子都是讨厭的人,怎麽吃得下飯。”
朝露懶洋洋地說:“哎,只此一次啊,下回別找我。”
若枝随口問:“為什麽?”
朝露稍稍往車椅背仰了仰,看着後視鏡裏的自己,漠然道:“就是你說的那個話了。”
若枝回憶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哦哦,吃不下飯的那個。”
朝露深吸了口氣:“若枝,現在的我是這十年來最好的狀态。我不想讓自己去記起一些不好的回憶。我并沒有值得回顧的青春,倒是慶幸這些年月都終于過去了。我對那些同學也沒什麽喜歡或者讨厭的,只是不想見——單純不想見了。再說,我也不像你,嫁了個好人家,做了少奶奶。我平平常常一個上班族,沒什麽好和他們耀武揚威的,就算日後風水輪流轉,轉到我這邊,我也沒心思‘诏告天下’,自己偷着樂也就是了。”
前面吃了紅燈。若枝将車停下,扭頭問朝露:“朝露,你會不會覺得我挺無聊挺膚淺的?”
朝露的頭搖得很真誠:“說真的,自己的好朋友能掙回一口氣,我挺得意的。”她嘆了口氣,“這世上,有幾個人不膚淺?你和我當年要是多遇上幾個不膚淺的人,說不定你也不會拉我出場今天這出‘膚淺’的戲了。”
綠燈亮起,若枝踩下油門
,高呼道:“知我者,朝露也!”
聚餐的地點就在市中心。若枝這一路上開過來,交通還算順暢,不到十五分鐘就到了目的地。朝露先前也一直沒大過問這次聚餐的細節,諸如餐廳名字、所在具體位置,一概不知。現在下了車,也只管跟着若枝走。
那是一棟百貨大廈。去車庫停好了車,朝露跟随若枝進了直達電梯。
“到了,就是這兒了。”若枝帶着朝露在八樓繞了大半圈,終于找到和大夥兒說定的地方。若枝報了包間名字,由領位員帶進了包間。
“呀,周若枝!董朝露!”有人站起來,伸手招呼她們坐過來。
“蕭蒙蒙!呵呵!”若枝朝那個女孩子走過去,也伸出了手,往她肩膀上自自然然地輕輕一搭,好像她們曾經是多年不見的老友。
朝露沖蕭蒙蒙點頭笑了笑,又轉過臉朝已經列席的各位同窗點頭致意道:“好久不見。”輕輕拉過椅子,挨着若枝坐了下來。
朝露看着若枝,心想如果說若枝今天的目的是要大出風頭,那可算是來對了。那個面容秀麗,卻穿着寒碜,靠着助學金求學的青澀丫頭,已經變成一個華服美衣,舉手投足都高貴迷人的小婦人了。她的品味、她的氣場、她精致的妝容、優雅的發型、保養得宜的雙手、還有那璀璨奪目的鑽戒……她身上的一切都被誇了個遍,也無一遺漏地接收到衆人豔羨的目光。
也有人和朝露搭話,她也不鹹不淡地回話。有人誇她,她也誇別人;有人問她近況,她就随口應對幾句,既不誇大其詞也沒說得太具體。漸漸和她說話的人,發現話題難以深入,也就話少了。不過這對于朝露來說,倒是無所謂。
冷菜早已上齊,之前大家都沒有動筷子,只是喝了些茶水飲料,朝露和若枝以為還有誰說了來卻還沒到,也就沒吃菜。過了好一會兒有人問:“是不是該讓服務員上熱菜了?”
“等等,我給方蘊洲打個電話,問問他到哪兒了再說。”蕭蒙蒙邊說邊掏出手機撥號。
若枝趕緊把嘴裏的一口茶咽下去,放下杯子問:“誰?你說……方蘊洲?”說着,側過頭瞥向朝露。
朝露原本握着茶杯,有些發呆。被若枝這麽一看,反而回了神。把茶杯往唇邊一送,喝了一小口。
蕭蒙蒙挂了電話說:“大家要不再等等吧,人已經在樓下了,就上來了。”接着,又眉飛色舞地說道:“沒想到是不是?當年他全家移民新加坡,還以為不再回來了呢。誰知道那麽巧,上個星期我在會所遇到他,他現在就住在我們社區裏,說是這次回來是公司派他常駐,我就把同學會的事跟他說了。他一口就答應來了。”
移民……常駐……呵,朝露苦笑,這個方蘊洲,無論離去還是回來,都那麽讓人意外啊。
包房的門被再次開啓。來的正是方蘊洲。朝露這會兒要說她一點也不好奇他的近況那是假的。她望向他,心裏反而比乍一聽到他要來時平靜。
“哇,蘊洲,你小子一出現,就是個天之驕子、成功人士的氣場啊!”有人走過來,熱絡地勾住他的肩膀。
這倒是實話——朝露心中也是同感。幾年不見,他不止依舊帥氣,更加添男性的威儀。肩膀也寬了,個子也更高了,眉宇間有了些滄桑——但并不見老,只是适度的成熟、淡定。總算還好——她低頭喝了口茶。她也曾在網絡上看過別人描繪多年後再遇初戀情人,發現當年青春逼人英俊帥氣的男友變成胡子拉渣挺大肚腩的大叔,相比這個,今天這場見面,還不算太糟糕。
方蘊洲先是一番“告罪”,說明了路上堵車之類的原由,并且很豪氣地在兩桌席位上各罰了三大杯。正好兩桌都剩下一個空位,沒等他選定位子坐下,就聽蕭蒙蒙就提議道:“方蘊洲,上這桌坐呀。怎麽說,你也是遇到我,才能趕來這次聚會的嘛。”
方蘊洲笑着說:“既這麽說,我當然應該坐這裏了。”說着便拉過這桌的空椅坐下了。
朝露的手機突然響了。
大家都在聊天,也沒有人注意那點動靜,只有蘊洲朝她看了過來。朝露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他的視線,側過身從放在椅背後的包包裏拿出手機。手機顯示有條短信。朝露點開:
蘊洲來了,你還好吧?
朝露想了想,回複道:好。
她知道,若枝是在擔心她。只是,她很确信自己并沒有那麽脆弱。又或者說,時間已經把昔日那些遺憾給稀釋了。即使那些失落曾經是侵蝕她青春的毒藥,現如今也已經失效了。自審一番,也許她天生就不是個熱情、多情、深情的人,她的冷淡是骨子裏帶來的。曾經,潛伏在她體內的溫情之火碰巧被方蘊洲點燃過,只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熄滅了。
熄滅了,就連灰燼都不會剩,因為那些灰燼很輕飄,只需要一陣風,就會被吹得幹幹淨淨。
2、好戲
吃完飯,一群人又去KTV唱歌。訂的練歌房就在這棟百貨大廈的頂樓。朝露是有些困了,無奈若枝興致頗高。朝露知道,對于唱K,若枝倒是真心喜歡。想想這會兒時間不早不晚有些尴尬,若枝又說好等散的時候開車送她回家,她也就不掃她的興了。
一群人湧進練歌房的包間,很快各自尋了樂子:有熱衷唱歌的,有喜歡劃拳的,也有在一旁三三兩兩聊天的。若枝一當麥霸就顧不上朝露了,朝露也不打擾她的興致,一個人在旁邊拿着手機玩小游戲。只是這包房裏燈光半明半暗的,她靠在軟軟的沙發裏,對着手機屏幕看久了,竟然眼皮開始打架。
她這人有個好處,真困了的話任憑周遭刮風打雷,再怎麽嘈雜,也照樣睡得着。周五晚上又是她最容易入睡的,積攢了一周的疲勞,很容易就把她拉入夢鄉。今天也一樣,一開始她還聽得見伴奏樂和男男女女的歌聲,各種喝彩之聲,骰子搖動的聲音,近旁竊竊私語的聲音,後來就仿佛只身進入了某個寂靜無人之谷,只隐約覺得遍體生涼,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後來,她感到有什麽輕軟的織物覆蓋了她,她不再覺得冷,覺得特別舒服。于是她扯了扯那織物,把它裹得更緊,遮住了整個脖頸。
……
“朝露,朝露!”
朝露一下子被人搖醒,眼中還有朦胧之色。“若枝啊,要走了麽?”她一擡手揉眼睛,一件男式風衣卻順着肩膀滑落下來,衣擺拖到了地毯上。
她慌忙“搶救”風衣,以免它完全掉在地上。睡得太沉,她的思緒還是空白的,沒來及細想這衣服是誰為她披蓋的。直到方蘊洲伸出一臂,要接過她手上的風衣時,她才恍然。
“謝謝。”她把風衣搭到他臂上。
“你還真是能睡,這一點真沒變。”方蘊洲輕聲說道。
朝露淡淡地說:“這種事,變不變也沒什麽要緊的。”
“朝露,你不去唱一首?說好再過十分鐘就散呢。我回頭一看,得——你已經睡死了。”若枝朝她使了個眼色,插話道。
朝露心領,從蘊洲身旁走向點歌機。
音樂響起,是齊豫的“答案”。那麽老的歌,現在已經乏人點唱。朝露也是一時偏就想起了這一首,順手就點了。那歌詞十分簡單,翻來覆去只有兩句,因此朝露不用看字幕她也能背出來。她握着話筒,閉上眼睛,唱了起來:
“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般的擁擠呢?
地上的人們,為何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
她的歌聲清亮中帶着醇厚的韻味,配合
這呢喃叩問式的歌詞,竟然十分契合,周圍竟然一下子安靜下來了。
朝露放下話筒,一回身,卻見蘊洲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後。她錯開他的眼神,徑自去拿放在牆角小幾上的手袋,準備一會兒結束唱K後随時可以走。
“哎喲,董朝露唱歌真不錯,以前都不知道呢。不過咱這熱熱乎乎同學會的,唱什麽“疏遠”不疏遠的,怪傷感的!”說話的男生邊說邊走到點唱機前按了幾個鈕,“我給大家點首合适的,唱完散夥,下次再聚,怎麽樣?”
朝露拿好自己的包,扣好風衣的扣子,坐回沙發上說:“新歌不大會唱,我就随便點了一首。你點一個大家喜歡的就好。”
方蘊洲突然開口:“我很久不聽流行樂了,相比之下,老歌更耐聽。”
“老歌?老歌是吧?行!包老!”那男生道。
最後點的果然是很老的歌——周華健的“朋友”。有人吼得聲嘶力竭,有人唱得漫不經心,也有人陶醉其中,唱到哽咽。最後結賬,AA制買了單,衆人坐電梯下樓,各自散去。
快到一樓的時候,蘊洲對站在一旁彷如為朝露“護駕”樣的若枝小聲說了句:“朝露就拜托你送回家了。”
“蘊洲,你剛是怎麽來的?”問話的是蕭蒙蒙。
“打的車。”方蘊洲道,“回來沒幾天,還沒顧上買車。”
“我帶你啊!別跟我客套,我們可算是鄰居,完全順路。”這話不假,要不然蕭蒙蒙和方蘊洲也不會碰上面。
方蘊洲也不推辭,大方接受她的好意,引得一旁幾個善于起哄的同學又做鬼臉又發出怪聲。蕭蒙蒙和方蘊洲只當沒看見沒聽見。
若枝打量朝露,從她臉上竟也看不出半點異樣。
“我是真不知道他會來。”若枝把車開上馬路後,說。
朝露道:“連我這種和同學會理當絕緣的人都來了,他會來也沒什麽奇怪的了。這世界上的事,本就難說,我也沒覺得太意外。”
若枝不知怎的就把話題轉到別的上頭去了,一下子變得眉飛色舞:“哎,你這話太對了。世上的事,真是難說呢!你瞧瞧,當年的劉喬,多乖巧多柔順的一姑娘,現在呢?結了場不如意的婚,生活上又捉襟見肘,如今我看她,脾氣又躁,嗓門又大,最後付賬的時候,對菜單對得可起勁呢,好像就怕別人多算個菜錢!真是看不下去了。還有那個餘笑冉,以前仗着家裏有錢,長得又好,是正眼都不看我的,現在還打量我好欺負呢?還跟我炫耀自己女兒上的是私立幼兒園,說公立幼兒園教得怎麽怎麽不好。假惺惺地勸
我:若枝啊,再怎麽省錢教育這塊也是省不得的,你兒子在哪個幼兒園啊?——奇怪了?她怎麽知道我要省錢?她怎麽知道我兒子上的就不是私立幼兒園?”
朝露說:“你也太敏感了。她最多也就是炫耀下她的生活,未必有意踩你一腳。”
若枝冷哼道:“她炫耀她的,扯我做什麽?再說,別人還就好說,她當年怎麽輕視我、嘲諷我的,你也是知道的。她過去又是怎麽稱呼你的?你不會忘了吧?——她就是故意的!我也是個虛榮的人,只不過,我最多炫耀我的,不會平白無故奚落別人,以踩着別人的頭為樂趣,除非別人先惹了我,我這人小心眼,是會記仇的。”
朝露其實心裏也認為,若枝對餘笑苒的揣測不無道理。只是時過境遷,也不想再計較。那不過是些沒所謂的人,再也對她造不成傷害了。銅牆鐵壁非一朝一夕所練就,好在,現在似乎練出來了。
“好了,你也沒落下風啊。不虧了!”朝露笑了笑。回想剛才若枝對餘笑苒的回複,氣勢言辭都不輸人。若枝當時輕飄飄地問了一句話:“我窩在家久了,也不大領行情,你女兒上的幼兒園多少錢一個月啊?”
餘笑苒眉頭一挑,答:“算是便宜的,一千五一個月。”
若枝一臉驚詫的表情:“啥?一千五?居然有這麽便宜的私立幼兒園?我們家寶寶上的幼兒園,一個月要三千呢!哎,也不知道這三千的和一千五的比,到底勝在哪裏?我看,也就是那麽樣罷了。”
餘笑苒當場臉就紅了。
車拐到一個老式小區門口,朝露讓若枝停車,說是自己走進去。若枝也不堅持,這小區和新建的社區沒法比,裏面的路彎彎繞繞,開車停車也不怎麽方便。朝露臨開門下車時,被若枝叫住了。
“朝露,我冷眼看着,蘊洲沒準對你還有心,若有機會,不妨好好把握。”
朝露愣了幾秒,開啓了車門。
“我卻沒這個心了。”她說,一腳踏出了車,“走了。”
路燈下的樹影碎碎的,被風一吹搖晃得厲害。朝露緊了緊風衣,快步朝着小區深處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男主會小小出現一下。
3、照片
朝露沖完澡出來,見浴室門口走道的燈還沒有關,母親賀蕊蘭站在路中央,似乎特地等她出來的樣子。
“怎麽還沒睡?”朝露回來的時候已經半夜三更,母親平日若無事的話是習慣早睡的,如果說之前是為她等門,現在還不睡就未免奇怪了。“發生什麽事了麽?”朝露被母親的反常弄得心裏發毛。
“那個……呵,是有些事急着跟你說。”賀蕊蘭說着就拉女兒進她的房間。
朝露不明所以。
“看看這個人,你覺得滿不滿意?”賀蕊蘭讓女兒坐到自己床沿上,又從床頭櫃抽屜裏摸出一張相片,塞到她面前。
朝露也不接,只對着照片大致瞅了一眼——是個年輕男子。她心念一轉,漸漸會意:母親是要給自己介紹相親對象了吧?
“這孩子是我東家的兒子。獨生子,留過洋,現在在大學裏當老師,本人我也常見,對人和氣又大方,斯斯文文的,一看就家教很好的樣子;家裏條件也不錯。哦,就是他媽前幾年過世了——這也不是什麽壞事,起碼你嫁過去不會有婆媳矛盾,就是生了孩子,還有我幫忙帶呢!你看看,要是合意,這個禮拜天安排你們見見吧?”
朝露本來沒大仔細看相片,聽母親這意思,想給她安排相親是十分認真的了,不由也有了幾分鄭重,從母親手裏接過相片,端詳起來。
25歲是女人年齡的分水嶺,母親也曾幾次三番唠叨過,現在不找對象,恐怕就晚了。她并不反駁,母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年輕貌美是女人最大的財富。當然,也有人說賢惠和智慧才能永恒。朝露對此持保留态度。這世上,賢惠有才幹的女人,在年輕貌美的女人面前一敗塗地的不在少數。她對那些不實用的心靈雞湯向來嗤之以鼻。當然,她也深知年輕貌美是容易貶值的財富,尤其是到了她這個年齡,對年華老去不是沒有一點恐慌的。
因此,她并非一次也沒想過終身大事。尤其是情緒低落的時候,她會特別想要個依靠,有個港灣,她的心實則比其他二十多歲的女孩更漂泊更需要有個地方可以信賴停靠。只是……先不談虛無缥缈的感情和緣分,她的“客觀條件”也是個大問題,這一點她心知肚明,也正因為如此,反而不願在這類事上多上心思。眼下有現成的人選擺在那裏,她就算明明不指望會開花結果,也多少被激起些好奇心。
相片上的男人坐在一張單人沙發椅上,略低着頭,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握着一本書。角度不是正面,而是對準被拍攝者的四分之三側臉。雖然不能完全看清長相,
但大致估計這個人不會超過三十歲,頭發是利落的短發,沒有染色、沒有劉海,露出幹淨開闊的額頭。眉毛略濃,有恰到好處的眉峰,眼睛的形狀因為低頭而不能看清楚,但看得見上眼皮漂亮的弧度和濃密的睫毛。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他好像渾然不覺,陽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給整張照片鍍上了一層靜谧溫暖的味道。那束陽光将空氣裏漂浮着細小的塵埃照得很清楚,而朝露不知為何此時卻分明聯想到兩個字——“出塵”。
“照片拍得挺自然。”朝露捏了把自己的臉,回過神說。
“是他爸爸拍的,拍的時候,這孩子不知道,所以特別自然。老爺子退了休,沒什麽愛好,就是喜歡攝影,家裏照相器材買了一堆。總之,一家都是文化人哪。”賀蕊蘭起勁兒地介紹道。
朝露把照片随手放到床上,問:“媽,不覺得奇怪嗎?他本人和他家裏條件那麽好,什麽樣的媳婦找不到,怎麽就想起我來?你別是自說自話的吧?”
賀蕊蘭的眼睛快速地轉了兩下:“怎麽……怎麽可能自說自話,當然是他們家都同意的,要不然怎麽安排你們見面?”
朝露見母親眼神閃爍,說話也打起了磕巴,疑惑更深:“媽,你也說了終是要見面的,到底對方是有什麽問題,為什麽非找上我們家攀親不可?”
賀蕊蘭先前興奮的氣勢有些蔫了,她嘆了口氣,說:“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就是身體不太好……啊,也不是有什麽毛病,身體是很健康的,就是……行動不太方便。”
朝露霍地站起來,表情裏倒像對這一“實情”沒有多少意外似的。她揉了揉眼睛,冷笑道:“我說呢,不然怎麽能輪到我!”
“朝露哇,你別怪媽多事。媽也是想你個好歸宿!這個孩子的本質很好,家境也好,我們這樣的人家,還圖什麽呢?就算有些殘疾,對生活也妨礙不大,他一個人在外國都能生活好幾年,可見是能夠自理的了,你不會太辛苦的。最主要是憑我和這孩子相處了那麽長一段時間,我看了又看,實在是個好人,所以才……”
“媽!”朝露大聲打斷道,“外頭看低我的人還不夠多,回到家你還要來糟蹋我麽?‘我們這樣的人家’是什麽人家?在做這家人家的女兒之前,我先是我自己!你可以不圖別的什麽了,但我卻未必只求找個過得去的人就嫁了。我不配和更好的人在一起麽?為什麽不行?就因為我有個因為誤殺罪坐牢的爸爸嗎?爸爸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了!我呢?我卻要為着這個背負一輩子的陰影麽?還是這樣依然不夠,不止如此,要我前半生因為父親是囚犯被
人指指點點、後半生因為丈夫是殘廢繼續被人譏笑嗎?”
“朝露,說這話你可能不愛聽,不過,這世界上的人是很現實的……”賀蕊蘭的聲音有些啞。
“媽你不用說,”朝露走到母親房門口,已經準備出去,聽母親似乎還想勸說,截住了她的話,“我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說着,推門而出。
過道上的燈還沒有關。朝露解下包着濕頭發的毛巾,把它挂回毛巾架上。
架子旁的牆上安了面鏡子,鏡中的她眼睛泛紅,嘴唇發幹。她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撲了幾捧水,吸了口氣,按滅了左手旁的電燈按鈕。
4、空降
周一上班,朝露和往常一樣打開Outlook,新郵件一共有五六封,看郵件标題大多無關緊要。朝露一封封點開,最後一封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是一封歡迎新同事加盟的群郵件。左上角是新同事的英語自我介紹,而右上角的照片是一張熟悉的臉孔——方蘊洲。他所就職的職位是中國區域運營總監。
原本的運營總監是瑞士人,由總部調派到中國來。現在,公司将他調回總部,中國區就有了空缺。朝露回想起來,在收到這封郵件之前,也曾聽公司內部消息靈通人士透露過,這次的這名總監是由新加坡分公司調過來的,是個華人。方蘊洲高中畢業後就随父母移民新加坡,這一點她知道,只是萬沒想到這麽巧,人海茫茫,他們不止會在同學會上遇上,還會進入同一家公司。
更“巧”的是,朝露還參加了運營總監秘書的內部招聘。原本這個位子并沒有空缺,可前段時間,運營總監的秘書Grace 結婚,男方家境頗為殷實,也樂得她做專職太太相夫教子,她向公司遞出辭呈,并且答應會一直做到公司招到接替她的人為止。原本的運營總監已一心飛回國內,也不大在意此事,HR的想法是外部招聘與內部招聘同時進行(這也是這家公司常有的招聘模式),擇定三兩個人選,待新任總監親自看過後定奪。
而朝露,雖然在內部招聘人員裏資歷最淺,卻很幸運地沒有被刷下來,留待最後的甄選。
朝露關了郵件,起身去茶水間倒咖啡。大早晨的,茶水間裏很是熱鬧。泡茶的,倒咖啡的,人比任何時段都多。三臺咖啡機前面都有人,朝露等了一會兒才輪上。一些同事聊天內容便飄到她的耳朵裏。
“……新來的運營總監Tony Fang 看上去好年輕啊,我看,不會超過二十八歲,也許,只有二十五歲!”說話的人英文名叫Emma,行政部的老員工,三十歲不到的樣子,在這家公司已經做了六年。平時人還挺和氣的,話有點多,但并不論人是非,只說些無關痛癢的八卦。她呷了口咖啡,對坐在對面高腳椅上的另一個女孩子壓低了聲音說:“Cathy,你這次要是被選上當他秘書,可還真有豔福呢。”
“這話說早了。”Cathy說着,警惕地掃視了一眼周遭。目光在朝露的身上打了個轉,又不着痕跡地滑了過去。
朝露其實并沒聽清楚Emma後面說的那句話,倒是被Candy那麽眼神一掃弄得有些尴尬。她也沒興趣瞎猜什麽,見咖啡已經注滿了瓷杯,趕緊端起離開了茶水間。
第二天,
最後一輪面試就在總監辦公室進行。此前方蘊洲在前臺已經和朝露打過照面。兩人表現得彷如初見。除了Cathy和朝露,還有一個通過外部公開招聘選出的人選。朝露是最後一個被叫進辦公室的。
這間辦公室朝露不是第一次進,她做前臺的時候,經常會送一些信件進來。裏面大體的陳設沒有變化,只有一些細節諸如桌上的小盆栽和水杯提示着新主人的到來。方蘊洲一臉沉着地坐在老板椅中。
“請坐。”
朝露在他對面坐下。
“時間寶貴,我就言簡意赅地問一個問題——”
朝露擡起眼直視他,一臉洗耳恭聽的恭謹模樣。
方蘊洲說:“如果,這次你被選為我的秘書,你會坦然接受這份任命麽?”
朝露略一愣,随即笑了笑:“當然。”
方蘊洲把玩着手中的簽字筆,慢悠悠地道:“我以為你多少會有些遲疑的。”
“于私心論,是我主動參加這次的內部招聘,能被聘任,我慶幸得償所願還來不及,為什麽要遲疑?于公,我是這家公司的員工,只要是合理的調職,我也應該欣然接受。何況,這是對我前途有益的事。”
方蘊洲的眼中浮現出激賞的神色。“和我共事你不怕會有不愉快發生麽?”
“如果有一點不愉快就要逃避,恐怕我一年中就要換十二家公司工作了。而且,”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如果我們真的不能很好地合作,到那時候,我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