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以走。我想,在找下一份工作的時候,履歷表上出現“運營總監秘書”一職,要比“前臺”有競争力得多。”

方蘊洲放下筆,表情突然變得嚴肅,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很有頭腦,這也是你的優勢。另外,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并不會僅憑一些私人原因就濫用職權。我決定聘用你做我的秘書,一是你對這家公司具有良好忠誠度,你大學畢業後,就沒有換過其他工作,每年的考評成績也都很好;二是你的外語,你所念的學校不算名校,不過,你是英語系出身,英語總不會太差;三是你幹的前臺工作,會有一部分和秘書工作相通,都需要與人打交道,也……不能長得難看。所以,我相信你能勝任你的新職位,樂意把這個機會給你。”

朝露忽然有些感激他。之前被告知她被選為新任秘書時,她并不特別感謝他的提拔,而此時此刻,他對于聘用她的一番理由陳述,卻讓她的心一暖——她知道,他說得固然句句有理,但也不乏讓她安心的考量。

她由衷地說了句:“謝謝。我會努力做好。”

一周後,朝露正式升任運營總監秘書的調職郵件傳遍總公司。

Cathy此後與朝露碰面時總有些不冷不熱,也有好事者把Cathy背後诽謗她的一些話傳到她的耳朵裏。朝露只是一笑而過。

她才不在意。

若枝周五晚上打了個電話給她。并沒有多繞彎,便問到了方蘊洲,問她在同學會之後有沒有和他再有聯系。朝露答:有,還天天見。

“啊?朝露,我得見你!”若枝在電話那頭嚷起來。

朝露想着周六下午反正沒事,就和她約了兩點見。至于地點,若枝說,她在她家附近新發現了一家有意思的咖啡館,叫“貓與鋼琴”,問她要不要去。

朝露覺得這店名不錯,随口問了句:“真的有貓,也有鋼琴?”朝露喜歡貓。

“有啊有啊。”

“好的,就那裏見。”

地方并不難找。店是新開的,面積不算大,也不至于局促。綠色的木落地窗和乳白色的蕾絲窗簾都很新很潔淨。當然,正如若枝提前告訴她的那樣,真的有貓和鋼琴。還沒進門她就看見了兩只貓,一只在大門口盤着打瞌睡,一只在落地窗前眯着眼向外打量路人,一副慵懶又藐視周遭的模樣。

若枝還沒有到,電話聯系過後說是家裏的小家夥纏着她不讓出門。這個年紀的孩子,多的是黏人的。朝露也理解,讓她慢慢趕過來便是,不用覺着不好意思。她揀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侍者過來招呼,她點了杯熱拿鐵。

進來後她發現,原來店內別有洞天,似乎還帶了個小後院,有着樸拙的籬笆和綠植,有些客人坐在那裏曬日光。而貓的數量遠不止兩只,她眼皮底下所見,就有四五只。而傳說中的鋼琴赫然擺在店中央,琴是白色的,和整個裝潢很搭。這個時段沒有人演奏,不過,即使只是這樣靜靜地被放置着,也給整個咖啡店添上了幾許清新的文藝氣息。

若枝是越活越小資了。朝露想起當年那個為了省錢,每次春游秋游連水都舍不得買一瓶,沉甸甸地背上一大壺涼白開的周若枝,不由有些感慨。

店裏有免費的書籍提供給客人翻閱,朝露從書架上随手抽了一本攝影集,用來打發時間。翻了不多久,耳邊忽然響起一串琴音。舒緩迷人的節奏,朝露對古典樂不太熟,這首偏巧知道,是舒曼的夢幻曲。

她擡頭,看向鋼琴的位置。一開始就只是下意識地好奇,想看一眼彈琴人的模樣。可是,稍看了一下,便發現有些“異樣”。

鋼琴前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卻又不是四手聯彈,男人單用右手

彈奏主旋律,女人則是單左手在和弦。難得的是配合得竟然十分默契,整支曲子恍如出自一人之手。

朝露看着看着,越看越覺得彈琴的男子眼熟,在哪裏見過,又分明不認識。直到他扶着琴站起來,她才猛然記起,難怪會有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男人,不就是那天母親興沖沖拿給她看的相片上的人嗎?

他調整好握持手杖的位置,蹒跚着朝靠窗的座位走來。他彈琴的時候,是那個沉靜漂亮的樣子,走起路來卻是那樣蹒跚:右手探出杖來,左腿借着腰部的力道甩出去,走一步便要劃半個圈,待站穩後右腿再跟上來,随後又是右手拄杖,左腿劃拉着向前,右腿跟進……如此重複,步步艱難。

很快,朝露發現,不止是左腿,他的左手腕和手肘屈起的角度也有些異常,雖然不很明顯。她頓時恍然大悟——為什麽他只用單手彈琴。

母親只說,他的行動不太方便,而事實上,這個人,左半邊的身體,幾乎是癱軟無力的。

朝露心裏有些鈍痛。當時看照片,一時之間自然只顧上料理自己的心情,此刻活生生的一個人出現在她眼前,不免生出惋惜的情緒。

他似乎并不介意拖着殘疾的腿多走幾步路。朝露胡亂猜測,興許他和那個女孩都是這家店的常客,并且有習慣的位子。看着他倆朝自己越走越近,朝露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幸好,他們終于停下,朝露和他們之間,還隔了一桌。

直到女孩先坐下,那個男子才跟着坐了下來。他的動作有些不協調,盡管看上去已經小心翼翼,坐下去的那一瞬似乎還是有些失去了身體的控制力。他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把手杖靠着窗臺放好。

然後,他沖着對面的女孩笑了一下。就是微微一笑,朝露的心卻被奇妙地撼了一下。

她發覺,他的笑裏沒有苦澀、尴尬和掩飾,只有暖意。

朝露自己很少那樣笑,記憶中,她也很少看到過這種笑容。

——仿佛,可以融進此刻流水般瀉入落地窗內的橘色日光裏。

而他面前的女子笑聲如銀鈴,卷曲的秀發被纖長的手指撥弄,分外迷人。

5、寬宏

若枝晚了半個多小時才趕到,對朝露沒說什麽抱歉之類的客套話,只簡單丢下一句:“等下必須讓我買單。”

朝露笑着點頭說:“那我不客氣了。”這家店裝潢如此小資,當然也不會便宜,朝露知道,若枝是想不露痕跡地替她省錢。她對人多半時候對人都很自尊要強,唯獨對若枝,因為有過同病相憐的苦楚,她不止對她身上的缺點予以包容,更珍惜她對自己付出的善意。

若枝問:“你和方蘊洲到底怎樣了?”

朝露把方蘊洲空降他們公司,之後又提升她為秘書的事簡明扼要地說了出來。朝露看着她,半晌才道:“我看你的樣子,倒不像是假裝沒事,倒像真挺平靜似的。”

朝露呷了一口咖啡,喝道嘴裏才發現沒多久功夫,原本滾熱的咖啡已幾乎完全冷卻。她心中略有觸動,喃喃道:“有些人的心生來容易熱,也容易變冷;有些人的心不容易熱,一旦熱了,就很難冷下來;而我大概是第三種:好不容易才會被捂熱,卻很容易就會冷卻。更何況,隔了這些年的時間,不瞞你說,怨過、想過、不甘心過,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就不去記得了。”

若枝伸出手握住她:“這樣也對。”

朝露用輕柔的力道反握了她一下。“借借你的桃花運,也許我将來也能遇到個好男人。”

朝露話音剛落,就見坐在若枝身後那桌的那個男子站起身。朝露沒來由地瞥了他兩眼,心裏莫名的慌張,有種偷窺的緊張和快感。她想,肢體殘障的人總是不太喜歡被人盯着看的,她可不想被人誤會自己歧視殘疾人。

朝露待他轉身朝後面走,才稍稍明目張膽地扭頭看了他一眼背影。他左邊的身體處于大半失能的狀态,很難保持平衡,走起路來身子不免重心右移,上半身有些前傾,可他的背卻挺得幾乎筆直。

若枝輕咳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朝露,快別看了。”

朝露臉有些熱,頓時不好意思起來:“我就是看看他去哪兒。”話一出口,她更窘了,想想會所這種理由還不如不解釋。

“看他走路這麽費勁,特地起來,還能去哪?廁所呗!”若枝翻了個白眼,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那個人以前也來過這家店,可巧也在我附近坐。他那樣的身子,容易讓人記住。我也看過他的長相,撇開殘疾,是很俊的男人。朝露,你是不是看人家臉長得帥,就……”

朝露沒否認,心裏倒覺得這是事實,沒什麽好争辯的。

若枝顯然也是随口打趣,沒當一回事,只說了句:“哎,可惜殘廢得不輕,挺可憐的。”

朝露聽若枝這麽一感嘆,想起那晚自己跟母親拒絕相親時說的那些話,不禁覺得自己的做法總算理智。他或者是個相當優秀的青年,卻終究免不了一輩子被打上“殘廢”的烙印,那是常跟“可憐”、“悲劇”相關聯的一個詞,而作為伴侶,也很難被排除在世人這樣的聯想之外。

那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在乎別人嫉妒、排擠,那對她幾乎是一種“肯定”,但“可憐”卻不行,絕對不行!

更何況,還會不時出現更糟的境遇……朝露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大概是看到了那個男子走路的樣子覺得好笑,竟然豎着手中一根金箍棒充氣玩具當拐杖,模仿起他跛行的樣子。一旁的母親勸了兩句,沒奏效,也就随他去了,之後又起身去了洗手間,只讓身邊的女伴照看下孩子,那女伴也不甚用心,随那孩子來來回回,一腳高一腳低,越走步态越誇張。

朝露看得很不舒服,幹脆目不斜視。

若枝看着朝自己走過來的服務生說:“好像是我點的魚餅到了。招牌小食,味道不錯的。”

“哦,是嗎?”朝露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

還沒等魚餅端到面前呢,冷不防從窗臺這竄出一只貓來,直沖着那個服務生跳過來。那姑娘也頗有點一驚一乍過了頭,一甩托盤,哇地叫了出來。朝露和若枝也吓了一大跳。瓷盤頓時碎了一地。

“小夏,我真不懂,我哥怎麽能請個怕貓的服務生在這家店裏打工。”

朝露發現,說話的竟然是剛才用左手彈奏和弦的女子,原來她是這家店老板的妹妹。她站起來,朝那攤狼藉走去。

那個闖禍的貓咪銜了塊掉落在地的魚餅早就不知竄去了哪裏,而砸了盤子的服務生年紀還很小,大概不滿二十歲,聽老板的妹妹這麽一說,趕緊轉身去拿工具收拾殘局。朝露見她毛手毛腳,不覺搖了搖頭。

“小心!”

“小心!”

朝露聽見聲音分別出自那兩個“鋼琴手”,不知怎的心頭一緊,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還沒等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看到兩人一前一後扶住那個裝跛腳的小男孩。那孩子玩過了頭,嫌正着走不過瘾,還倒着走玩兒。大概是踩上了瓷片或是油跡,險些滑倒。要不是那個女子一把托住,不止孩子會摔跤,只怕連那個半邊身子殘疾的男子也會摔得不輕。當他本能似的伸出了持杖的右手,身體便一下子失了重心,向一邊歪去,幸好有人及時借了一把力,饒是這樣,還是半跪在了地上。

“小俊!讓你不要皮你就不聽,看看,差點摔了吧?”孩子的母親從洗手間出來,正好看到

了這一幕,急忙跑過來,又是焦急心疼又是忍不住教訓。

“小孩子是該好好教。”那個彈琴的女子顯然很不高興,一邊扶起倒地的男子,一邊對孩子的母親說。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孩子媽一臉慚愧,又想起什麽似地轉頭問道,“先生,你沒受傷吧?”

“沒有,”他撐穩了手杖,淡淡地搖搖頭,随後低頭對那個小男孩問道,“小俊,哥哥走路好看嗎?”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他,顯然不知道怎麽回答好。

“很醜對不對?”他說,眼光裏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哀怨,反而是那樣平和溫柔,“你并不希望以後象哥哥那樣走路吧?哥哥啊,就是因為走路的時候不看路,才變成這樣的。”

“好可怕哦……”小男孩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小俊,別亂說!”孩子母親樣子有些尴尬。

“沒關系……”當事人反而一臉無所謂的寬容,沖着孩子母親笑了笑,又對小男孩說道,“所以咯,以後一定要好好走路,知道嗎?而且,哥哥也覺得自己走路很難看,但哥哥沒辦法走得漂亮啊!如果別人還學哥哥走路的樣子,哥哥可是會傷心的喲。”

“大哥哥,我錯了。”小男孩癟癟嘴,眼睛裏亮晶晶的,好像快哭了。

那對母子買單離開咖啡店後,那對“鋼琴手”又回了座位。

朝露模模糊糊聽見女的說了句:“真不愧是人民教師!”

朝露像個傻瓜一樣地一直站在那裏忘記坐下。看着那個人調整着手杖坐下,動作依然顯得笨拙。然後,他把手杖仍舊往窗臺邊随手一靠。

不知真是陽光一下子變得強烈,還是朝露的錯覺,她的眼前一迷糊,那根黑色的手杖在光暈裏變得極淺,幾乎隐去。而它的主人略一偏過頭,笑着看向窗外,臉上有些紅暈,也不知是因為走動了一圈有些熱了,還是對于女伴的誇贊有些羞澀。

那個角度,和朝露看過的相片何其相似,只是,更具生氣。

“朝露,你快坐下吧。”朝露回過神,見若枝看她的眼神象看個怪胎。

她何嘗不知道自己剛才的反應忒傻氣。還好那對男女好像沒留意她的反常。她趕緊坐下,喝了一口冷咖啡定神。

“你清醒點,就算不在乎他的腿……”若枝小聲說,“人家女朋友還在呢!”

朝露忙道:“別胡扯,我只是和你一樣的感覺,怪可惜的,那麽好一個人……”

“那倒是,要是我,不揪住那孩子教訓一頓就算好了,還揭自己的短處好言教導對方,我可沒那麽大方!”

朝露大腦裏的某根血管“突”地緊縮了一下。“我大概也和你一樣。”

高中的時候,曾有個女生因為一些小事和她起了沖突,口不擇言地嘲笑她是“勞改犯的女兒”雲雲。當時已經放學,那個女孩一路走一路不依不饒地罵人,她無力争辯,又或者是習慣了這樣的稱謂,厭倦了為此争辯,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一步、兩步、三步……對了,就是那裏,不要走偏……

呵呵,如她所願——

她就這樣冷冷地、冷冷地看着她沒留神腳下的路,被一塊丢棄在路中央的磚頭絆倒,摔了個四仰八叉。

她對于沒有向那個女生發出提醒毫無愧疚。

後來呢?

後來,有個同班的男生從她身後走過來,扶起了那個女生。

這麽看來,他一直走在她們身後,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

她到底有些心虛,手心冷汗涔涔。

直到,她聽到那男生沖那摔倒的女生說的一句話才寬心——

“你摔這一跤,也是活該!”

她和方蘊洲的熟悉,是從這件事開始的嗎?

好像是的。

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沒有和他說過超過三句話。他和她都算是年級裏“有名”的學生,只不過出名的理由很不相同。他和她都是成績優異的好學生、一個俊朗、一個美麗;但除此之外,便是兩個世界的人,毫無交集。

從父親出事開始,朝露就對人性看得很悲觀。比如拿她和方蘊洲的“待遇”來說,方蘊洲是名門望族之後,自然不缺好家教,未來必将前程似錦;她則是“生來會打洞的老鼠”,現在不打,将來也難保不會。

朝露初時還很在意這些人情冷暖,到後來,反而覺得可笑。人心實在是現實又愚笨,想來,巴結讨好別人的人,又有幾個最終能落了好處?最多不過是吃人一些、拿人一些,但細細想想,少吃少拿這一份,于生活也無影響;多了這點利益,也不見得占了多大便宜。相反,不小心充了別人墊腳石或馬前卒的人倒不少。

有時她也會覺得或許比起旁人的現實,更多一層俗氣。不過轉念她便能原諒了自己的涼薄。她出身寒微,無人可靠,因此,體內早早生成一套自我保護機制。不怎麽生氣、不怎麽感動、不怎麽傷心、不怎麽熱情;別人興致好,願意和她說話論事,她就好好應對;別人給她冷臉子瞧,她就轉身走開。

不管這算是消極抵抗還是自欺欺人,有了這層硬殼,她總算沒有垮掉。

但當方蘊洲扶起那個女生,卻又轉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時,她似乎聽見她的殼發出清脆而短促的一聲“咔”,她一時找不到哪裏有了裂縫,有細細的風透進她的心裏,卻并不冷。

“你可真狠。”他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說,語氣裏卻不含責備,反像是在說什麽有意思的玩笑話。

朝露把眼一翻,哼了一聲,道:“你有風度?”

“我覺得,我不止有風度,還很有正義感。”方蘊洲毫不臉紅地說。

朝露想了想,他的話确實沒錯:扶起狼狽跌倒的人,是風度;斥責出言不遜的人,是正義。這個方蘊洲,過去任憑他是全年級最出風頭的人中蛟龍,她也沒覺得怎樣特別,倒是今天這一出,教她刮目相看了。

那件事發生不久後,朝露的日子變得更不好過。關于她和方蘊洲早戀的傳言鬧得滿城風雨。不用猜也知道,是誰散播了流言。

她貧窮、她漂亮、她聰慧、她又是個家裏有“不光彩故事”的人,這樣一個女孩,男生還好說,卻是最不讨女生喜歡的。

假如只是流言蜚語,她尚且可以無視。但各種各樣奇招頻出的惡作劇不斷在她身上上演,她終于感到疲于招架了。

她記得那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當她想要戴上自己的手套時,卻發現絨線裏吸飽了污水。

很聰明的做法:如果直接把手套拿走扔掉,難保不背上偷竊的罪名。

朝露苦笑了一下。走到教室角落的垃圾桶前,把手套盡量擰幹。

“用這個裝起來吧。”

她擡起眸子,再怎麽堅強,也終究憋不住水光盈盈。她看了看方蘊洲手裏潔白的男士手帕,搖了搖頭。走回座位,從書包裏找出一本練習冊,撕了兩頁下來,把手套包好。

方蘊洲那天一直跟着她出了校門。她明知道,也不拒絕。後來回想起來,她應該是希望他跟着自己的

出校門後有一會兒他沒跟過來,她只當他自己走了,卻很快聽見方蘊洲喊她:

“董朝露!”

她一回頭,見他喘籲籲地站在自己跟前,手裏捧着一袋糖炒栗子。

“請你吃的。”說着就硬拉起她的一只手,把紙袋往她手裏塞。

朝露稀裏糊塗地接了過來。熱乎乎的,香噴噴的,捧在手裏,好舒服。

她心中一動:“方蘊洲,把你的手帕給我。”

“哦。”他乖乖地把手帕拿出來。

“兩只手托着,把手帕攤平。”

“好。”

然後,她把半袋栗子倒在了他的手帕上,又動作靈巧地将手帕的四個角打了結。

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朝露每每走過放學的那條街,都仿佛能聞見空氣彌漫着栗子的甜香,掌心也冒出直抵心間的暖意……

朝露雖然不喜歡沉溺往事,但也不可否認這是段難得快樂的時光。很快她知道,方蘊洲也一樣對此記憶猶新。新年過後,公司在城郊的新賣場開幕,朝露随方蘊洲前去剪彩和巡視賣場。活動結束後回公司的路上,他忽然讓車停在路邊的一家小鋪前,親自下車買了兩袋糖炒栗子。上車後,許是因為司機劉師傅在場,他未露痕跡,把其中一袋給了劉師傅,另一袋則給了朝露。

劉師傅不明內情,只當是一點小小的犒勞。朝露卻知道這栗子“另有典故”。

方蘊洲掏出手帕,用随意不過的口吻說了一句:“朝露,分幾顆栗子給我,我一會兒再吃。”

她的心不是沒有感觸,卻也只能不動聲色,默默地将裝着栗子的紙袋略向下傾倒。

手帕裏已經盛不下多餘的栗子。方蘊洲的手依然那樣捧着,似乎在等待什麽。

朝露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紙袋,默默地牽起手帕的四個角,用力打了對結。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雖然比較長,但是這樣分章節似乎好一些。因為下章主要是要讓男主華麗麗滴二度登場啊~往後咱們雲帥的戲份會更多哦~

6、暴走

春節一過,朝露所在的公司與滬上多家企業一同參與協辦了一場名為“聽風暴走”的公益活動,目标是為了籌集善款,捐贈助聽器給欠發達地區的聽障兒童。所謂的募捐本不新奇,這場活動的特別新意在于,并不是簡單地令各企事業單位捐款了事,而是事先劃定一條長達50公裏的路線,以公司或學校為單位報名組隊,徒步完成“暴走”行動。企業固然有早已內定好了的認捐數額,然而也會承諾,有多少人最後到達終點,則額外捐贈相應數額。另外,每一個參與者個人可通過郵件、微博等方式,與他(她)周圍的人“打賭”,如果參與暴走的隊員挑戰成功,參與賭約的人則要按照事先約定好的金額捐款。如此一來,便讓整個活動增強了趣味性和參與感,也讓這場公益活動迥別于動辄煽情落淚的”悲情牌”。

作為一家有相當知名度的跨國企業,朝露所在的公司每年都會參與一些由政府或NGO組織的大型公益活動。一來體現企業的社會責任感,二來也會對公司的美譽度有所提升,再者,這類活動往往需要動員公司衆人參與,對企業內部的凝聚力也有相當的好處。公司早早就開始宣傳此次活動。截止至三月底,朝露已經收到了全公司超過六十個人的報名郵件,她雖沒有報名參加暴走,但作為後勤補給人員之一,到時也會到場。

四月的第二個星期六,春天的味道已經很濃。陽光很好,又不猛烈,雲朵又輕薄又白淨,象被高高抛在空中的細絹子似的。這樣的天氣,就是不為了做公益,搞一些戶外活動一下也是極其适宜的。

方蘊洲作為運營總監,也抵達了現場。先是在出發前作為企業代表,做了簡短的演講,之後又對自己的員工說了一些鼓舞士氣的話,等到暴走正式開始,便和朝露及其他後勤補給人員坐上了面包車,開始往中途各個打卡點輸送人員和飲料、食品。這50公裏的距離共設置了五個打卡點,每個打卡點會下去兩三個人。方蘊洲和朝露則在25公裏處先下車一次——走到這裏的人,一般都已經疲憊至極,急需鼓勵,正是因為如此,方蘊洲才說要在這裏等候大家。等所有還在繼續向前的員工通過半程的打卡點後,他們再繼續驅車到終點,迎接走完全程的“勝利者”。

朝露和方蘊洲下車後,布置了一下現場,把易拉寶、簡易折疊桌椅、飲料和食物一一擺好。

“我回國後還沒好好玩過,陪我在這附近轉轉吧,也算郊游一次,嗯?”方蘊洲說。

朝露想了想,這也不是過分的要求,何況,即使走得最快的暴走隊員,到這也需要很長時間,她和方蘊洲幹坐着,也是無趣。于是說好。

方蘊洲的臉上露出了孩子似的高興,一時忘了形,拉着她就道:“走啊。”

朝露沒直接甩開他,只淡淡地說:“方總……去那邊看看吧。”

蘊洲讪讪地放開了手,跟着她往前面那片油菜花田走去。

兩人默默無語地沿着田陌行了一段路。方蘊洲終于忍不住開口道:“朝露,今天,我們能不談公事,說些別的話可以嗎?”

朝露一怔,眼底閃過一絲猶豫,随後卻笑了起來:“可以是可以,”她停下腳步說,“只是,能說什麽呢?”

蘊洲望着她,直看進她的眼底,象是很不死心地要挖出她心底隐藏的情感。她迎視着他,毫不躲閃,最後,他說:“你看起來想得比我明白。”

“不然呢?”朝露說,語氣裏并不是嘲諷,而是一種通透了然,“蘊洲,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怪過你,更談不上至今耿耿于懷。十七八歲的我們,能做什麽?我們甚至經濟都無法獨立!不管有沒有我們談戀愛的事有沒有被鬧出來,你全家橫豎是要移民的,你一個小孩子,能反抗什麽?一個人留在中國?你以為即使當時我們不分手,最後又能有什麽結果?所以……”她的語氣轉而有了安撫的味道,“你不必自責。因為你所以為的埋怨,根本是不存在的。”

蘊洲情不自禁地雙手攀上了她的肩頭,朝露這一次沒有抗拒,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告訴我,你真的沒有因為和我分開,遭到很多傷害是嗎?你真的很堅強很勇敢,是嗎?”

朝露的目光移向這遠遠近近、大片黃得耀眼的菜花田,在微風中,它們順勢搖擺,卻并不倒下。她點頭道:“我忘了當時怎麽想。但是我到現在,不是還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

她忘了嗎?當時那種心情,或許是淡去了,很難用語言描述了,可是,一些畫面卻還是閉上眼就會浮現出來——

……

“董朝露,你知道明年就要高考了吧?你不要仗着自己學習還不錯就掉以輕心,而且,還會影響其他同學。”

“老師,我的成績下降了麽?我影響誰的成績了麽?”她昂着脖子說。

很多年後,她還曾夢到那時她擡起頭,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一圈又一圈飛速地旋轉,象一個具有魔幻色彩的轉盤,發出嗡嗡的聲響,而那班主任的臉孔卻已模糊不堪。

……

“董朝露,老師說的話也許不中聽,但是很快你就會知道,家境不好的孩子要出人頭地就要比一般人更努力。還有,女孩子家要自尊自愛,別妄想捷徑。”

“老師,你真的相信光努力就可以嗎?還有,老師你說的捷徑在哪裏?我很想走走看。”朝露笑得很冷。

……

“董朝露同學,青春期男女生之間有一些特殊的情感是正常的,只是,成年後,校園戀情尤其是中學時代的戀情有結果的很少。所以……”

“校長,你說,那是為什麽呢?”

“因為……”

“比如說,男女雙方的家庭實力懸殊,對嗎?”

那個時候,方家作為校友,捐贈的新教學樓模型正擺放在校長辦公室裏。

她嘴上抵抗着那些大人的刻薄現實,心裏卻早就做好了分手的準備——算了,她的人生充滿了失望,她早就習以為常。

但她始終沒和方蘊洲正式提出分手。直到有一天,方蘊洲跟她說,他們決定全家移民新加坡。

“移民”之類的詞,離她的生活太遠。這是她沒有想到過的事:原來,她和他,最後竟然是這樣的收場。

他說,他要給她寫信。

後來,她果真收到了他的信。

那天是她上大學後,第一次返家。

從信箱裏拿到那封航空信,她一個人在信箱前的臺階坐了很久,當她站起身時,手裏只剩下一疊慘白的碎片。

“蘊洲,”朝露輕輕拿開他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在和他重逢後,她第一次這樣叫他的名字。“其實我們談開了也好,公事上,我們能合作得更順暢,私底下,我們也依然是好朋友,再不濟也是老同學。我也不希望,你心裏有什麽疙瘩,那對我對你都沒有好處。”

方蘊洲沉吟了一下:“你說得對,我會往前看。”

随着時間推移,陸陸續續有人抵達了這半程的打卡點。25公裏的步行,讓出發前神采奕奕的人們均露出了疲态。空氣裏有汗水的味道。

朝露見財務部新進職員Emma的腳後跟已被鞋磨得不成樣子,臉色也被痛楚整得發白忍不住一面翻藥箱,一面勸她:“走到半程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實在撐不住,還是坐大巴返回比較好。”

出于安全考慮,沿途都有活動組織者的大巴跟進,用以接送那些體力透支的參與者。後勤人員固然要鼓勵參與暴走的隊員,然而勸退硬撐的隊員也是必要的工作。

“這點小傷我能堅持啦。”Emma把兩個腳後跟都貼上了創可貼,粲然一笑,“哦對,幹脆再給我兩張創可貼吧,貼厚一點,比較防磨。”

朝露也不再勸,又遞了她幾張創可貼。Emma在腳後跟處又貼了一層創可貼,這才套上鞋襪。“搞定!”說着拿起瓶裝水喝了一大口,就一臉輕松地站起來,重新出發。

“Emma!”朝露舉起事先準備好的相機,沖着還沒走遠的她喊了一聲。

Emma回過頭,她按下了快門。

真是一張年輕、健康的臉——朝露不由感嘆:那種活力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而她雖然也年輕,卻似乎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這樣的狀态。

她盯着那張照片看了好一會兒,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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