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察覺到方蘊洲探究的眼神,才像掩飾什麽似地把相機遞給他:“我覺得這張照片我拍得還不錯,你認為呢?”照片是為了放到公司的宣傳欄上所拍。
“朝露,別羨慕。”方蘊洲對相片顯然興趣缺缺,只瞄了一眼便把相機還給她,“記得我早就和你說過,快樂起來并不是太難的事。”
是嗎?那個睜着純真的雙眼,俯視她的大男孩,在距今遙遠的某一天,似乎是曾經說過那樣一句話。
起初她還不覺得心裏怎麽樣,漸漸地她卻覺得眼睛有點泛潮,趕緊把相機舉了起來,自方蘊洲身邊走開,佯裝四處尋找可以攝入鏡頭的人物和景色。
驀地,她放下了相機。一絲詫異從她的瞳仁裏閃過——
如果不是那個人的體貌太過特殊、很難讓人錯認,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人”——那個差點成為她相親對象的男人、那個在“貓與森林”咖啡店裏單手彈鋼琴的男人、那個必須依賴手杖才能走路的男人,竟然會在這樣的場合出現!
許是因為知道要走很漫長的一段路,所以他今天換了一支帶有四腳支撐的手杖,即便如此,他也走得很吃力。想想也是,就是四肢健全的人,走完這25公裏,也瀕臨毅力與體力雙雙透支,何況,是一個半邊身體都不靈便的殘疾人。
朝露不知不覺就向他來的方向走近了好幾步。不知出于什麽心态,她舉起相機,朝着他按了一下快門。之後,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朝露遲遲沒有放下相機,而是透過鏡頭繼續打量他:
他的左腿幾乎完全擡不起來,腳尖無力地在地上劃着圈,硬生生被腰部的力量拖着向前蹭;左手也不像正常人走路那樣,會有一些規律的擺動,而是姿勢別扭地貼着胯部,幾乎不動;右腿雖然是健康的,但大概是走了太久,因此每跟上一步,也頗覺沉重。
朝露調整了相機的焦距:鏡頭裏,那只緊緊握杖的手被放大,隐約看得到暴起的青筋;每往前支撐一步,整條手臂都在細微地打顫。
說實話,朝露幾乎擔心他會随時摔倒。
顯然,有此憂慮的不止她一個。有工作人員出于好意,走上前詢問他需不需要搭乘大巴返回。
他停了一步,帶着些微的喘意笑道:“我還可以,暫時不需要。”說着,稍稍挺直了背脊,他又繼續向前挪步。
他的回答并無那種毅然決然的味道,只是朝露忽然相信,即便是拖着這樣的腿,他也會堅持走完全程的。
朝露放下相機,忘了掩飾地望着他:仍是那樣撐一下拐、甩一下腰、劃半個圈的挪步,這個人明明走起路來是那麽辛苦,可是,因為那股平靜自得的氣質,竟然不顯狼狽。
“褚老師,快來這邊坐。”“褚老師,過來休息下,你好厲害噢!”
兩個年輕的女孩子迎上來,對着那個拄着拐杖的男人招呼道。
朝露這才發現,*大的休息點居然與自己公司的相鄰。那兩個女孩子,應該是該校的學生。
朝露避開他的路線,轉身回到了自己公司的攤位前坐好。眼睛卻不時地瞄過去,連一旁的方蘊洲都發覺了她的異動。“那個人居然走了25公裏,難怪連你也好奇了!”
朝露沒有否認,反而出神地接着他的話,說道:“也不光為了這個,我更好奇的是,對他來說,走那麽長距離應該是件很受累的事,但看他的樣子,好像更多的是享受。”
“所以你看,我說過,快樂并不是件很難的事。你怎樣都有比他快樂的理由。”
朝露總覺得蘊洲的話哪裏讓她不太舒服,又說不出有什麽毛病,最終她還是什麽也沒說。
那個“褚老師”坐了下來,把拐杖挨着折疊桌放好。右手坐着舒展手指的動作。
朝露心想:依靠單手,撐了那麽久的手杖,再不放松一下,只怕這只手就要痙攣了。
一個梳着高馬尾的女生把一瓶礦泉水遞向那個“褚老師”,傳到半空又收了回來,臉色頗有些尴尬地将瓶蓋擰開,才把水再次遞出去。
“謝謝”。
他道了謝,接過水來一連喝了幾大口。之後,他把瓶子置于兩腿之間平放在椅子上,用大腿夾住,右手使勁兒擰了好幾下,終于,重新擰好瓶蓋。接着又從桌上拿了一盒未開封的利樂包裝的牛奶,用之前擰礦泉水瓶的辦法,打開了瓶蓋。
“老師,你真有辦法哎!”兩個女生看得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的豈止她倆,朝露也同樣被震住了。
“這就是那句老話,辦法總比困難多,呵。”他笑得很輕松,一點也沒有做做逞強的味道。略微扶了一下桌子,他探身從桌角的一疊一次性紙杯裏抽了兩個,将牛奶注滿,“你們做後勤保障也很辛苦,喝一點補充一下/體能。對了……”他的視線突然往旁邊一掃,吓得原本朝他看的朝露立即心虛地低下頭。“牛奶開封了常溫不好保存,你們要不要也來一點?”
他,是在問誰?
“嘿,鄰居!”
那是個稱得上俏皮的聲音,語氣裏随性又灑脫,卻帶着成熟男人的磁性。沒有人會懷疑這個聲音的主人适合做教書育人的工作。
鄰居?——難道,剛才不是她的錯覺,那個人最後的一句問話對象真的是她和蘊洲?
“謝謝,我……”她擡起頭,對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窩有些凹,顯得眼神深邃又智慧。而他的眸光則坦蕩澄澈,毫無疏離冷峻之感。她忽然把原本要說的話咽回了肚裏,“我們不客氣了。”
他很快又倒了兩杯牛奶,略側過身,沖着朝露和方蘊洲揚了揚嘴角,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7、替工
“聽風暴走”的活動結束後,朝露被公司的車送回家。已經十點多,母親賀蕊蘭似乎已經睡了。
朝露近些年來很少看電視,這會兒因為洗完澡反而添了些精神,一時不想睡,加上頭發沒有完全幹,便打開了電視機。對于現在放些什麽節目,她完全不在意,只為随便看看打發時間。她把音量調到最低,手裏握着遙控器,眼睛盯着電視機屏幕,心神卻不知飛到了哪裏。
過了不知多久,困意漸漸來襲,她打了個哈欠,掀開被子準備上個洗手間就關電視睡覺。從洗手間出來,卻聽見母親的房裏似乎有被刻意壓抑的呻/吟。她心裏一急,顧不得敲門就推門進去。
“媽!”打開房裏的燈,只見賀蕊蘭弓着身子縮在被子裏,表情很痛苦。她趴到窗前,伸出手摸摸她的額頭,“你不舒服麽?”
“沒有,沒有……”賀蕊蘭伸出一只手,握住她,并試圖坐起來。朝露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替她調整好枕頭。賀蕊蘭坐好後,勉強笑了笑,“今天換浴室燈泡的時候,閃了一下腰,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你、你要是不困,就拿紅花油給我搓搓。”說着,指了指,對面的五鬥櫃。
朝露找來紅花油,小心地撕開賀蕊蘭之前自己貼的膏藥片,替她揉搓起來。“媽,如果早上還不舒服,我陪你去看醫生。老實說,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法對不對,也不知道你傷得多嚴重,我……”
“我想并不嚴重的。倒是明天有件事讓我擔心。”
“哦?”
“明天我還要去人家家裏幹活呢。我這樣子……我也不瞞着你硬撐——恐怕是幹不了的。”
“那就跟人說休息一天吧。”朝露沒想太多。“我本來就說,既然我都工作了,你也大不必再那麽辛苦,我們省吃儉用,也不缺你一份薪水,你幹脆辭工吧。”
“你還沒出嫁,不論多少都好,我也想替你存些嫁妝。”見朝露想要駁她,她又道,“好了,辭工不辭工,這個以後再說。只是明天我還真非去不可。”
朝露的心裏一動:“是……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人?”
“就是他了。”賀蕊蘭點頭,“他一個人住雖也習慣了,到底有些活兒是他做不了的。就是吃的喝的方面,恐怕也只能胡亂打發。要是平時,讓他回趟家,和他老爺子互相照應一天,那也行,只是我看他明天也夠嗆能有力氣大老遠回一趟。哦對了,他今天也去參加了那個你說的那個什麽暴走的,要不然,我原本都是禮拜六去他那裏的,這才改了禮拜天去。他要是知道分寸,早些退出還好,否則這一天走下來,我真擔心他明天還能不能下地!也真搞不懂他幹嘛和自己過不去,要逞強也不是這麽個逞法。也難怪他自己知道過了頭,都瞞着他爸爸,只偷偷告訴了我讓我改時間去他那裏。”似乎是覺得話題扯遠了,賀蕊蘭頓了頓,又把話題拉了回來,“你說,我能放心明天放他一個人在家?”
朝露拉開五鬥櫃的抽屜,把紅花油放回去,背對着母親低頭道:“實在不行,你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另外找人照顧一天。他……總有朋友什麽的,說不定……還有女朋友什麽的呢。”朝露想起了那天在“貓與森林”裏見到的卷發女郎。看他和她那樣親密的樣子,說是戀人也極有可能。
“他要是有女朋友,我還會想起給你介紹?”
“也許那時沒有、現在有了;也說不定……早就有了,你不知道。他的條件,其實也不差,找個女朋友,也未必那麽難的,是不是?”朝露坐回床沿上,低聲說道。
“哎,這孩子就吃虧在他這殘疾上,如果不是殘疾……”
朝露想起很多個畫面,從“貓與森林”、到今天的暴走現場,每一個都是“那個他”左腿無力地劃着半圈的樣子,那樣刺目刺心。她不禁脫口問道:“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意外?”
“說起來造孽!原本好端端一個健全孩子,一帆風順地活到二十多歲,沒想到一場車禍讓他昏迷了好幾年。大家都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醒了,老天總算開眼,讓他沒有一直睡下去。只是在他人事不省的那幾年,他媽沒了,女朋友也跟人走了,醒過來又發現身體成了這個樣子,光想想就夠讓人傷心了。偏這孩子又要強争氣,又心胸寬大。不說別的,單說兩件事——一件是拖着這樣的身子一個人去德國留學,一邊複健一邊念到博士畢業;一件是他到現在都待當年離開他的女朋友甚至她的丈夫跟好朋友似的,這份勇氣、這份氣度,是幾個人能有的?”
朝露心中暗服:母親看人的眼光原是不錯。只是現在時間已晚,她急于讓賀蕊蘭休息,又見賀蕊蘭對這位東家大有誇口不絕的态勢,便笑着打斷道:“好了媽,別的先不說了,明天你在家休息一天,我替你去。”
賀蕊蘭先是一驚:“你?你怎麽能……”話說了半句,眼神倏然一轉,連帶語調都變得平靜下來,“嗯,也只好這樣了。”
朝露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來,她連對方叫什麽都不知道呢!去了那裏,總得有個稱呼,明天現問總不太禮貌。
“媽,他叫什麽?”
“小褚啊。”賀蕊蘭聲音裏有些困意,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哦哦,我平時叫他小褚叫習慣了,全名叫……‘褚雲衡’。”
朝露本想問是哪幾個字,話到嘴邊卻咽下了。她不想賀蕊蘭覺得,她很在乎他似的,惹來無謂的揣測。再者,明天去了那裏,橫豎稱呼人家一聲“褚先生”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朝露和賀蕊蘭一起吃了早飯。賀蕊蘭先是要給褚雲衡打個電話,告訴他今天換她女兒替她去,朝露想了想,勸她先不要打這通電話。賀蕊蘭倒不解她這是什麽緣故,朝露說:“聽你這兩次談起他,我總覺得,你要是現在打了這通電話,沒準他就不好意思讓我頂替你去,咬咬牙就自己逞強撐下來了。就像你說的,平常日子還沒什麽,經過了昨天這麽大的運動量,他身邊總需要有個人料理一下。”
賀蕊蘭說:“還是你心細。你到了那裏,如果他搞不清你的來路,你讓他當場打個電話給我,我再跟他說。”
“哎。”
朝露趕在十點多出門。平常她母親每個禮拜六趕在午飯前去褚雲衡的住處,給他做完午飯,随後再做兩小時的家務。朝露雖然自信應付得過來,畢竟也沒在別人家做過家務活,一路上,随着離褚雲衡家距離越來越近,她的心情也越來越緊張,生怕自己一個不慎做坍了母親的招牌。
褚雲衡的公寓就在*大的附近,只有兩條馬路之隔。這裏距離市區很遠,近年通了地鐵,因此交通還算便利。朝露先照母親事先的交代,在小區附近的菜市場買了些菜,随後再拐回那個小區。整個小區很大,朝露循着門牌號找了好一會才找到。在樓下按了門,等了兩分鐘,大門“磕嗒”一聲被開了鎖。
朝露心想,他也不問問是誰,就不怕來個壞人?以他的身體,如果遇襲如何對付?想歸想,人已經往裏走,進了電梯,她按了七樓的按鈕。
這幢樓是個小高層,褚雲衡卻住得不太高。朝露看着那發光的數字“7”,腦子裏不知怎麽胡亂轉起念頭:要是發生個什麽事,以他來說,還是住得低些,更方便逃生呢。直到電梯“叮”地一聲停下打開了門,她才回過神來,一下子抛開了亂七八糟的雜念,吸了一口氣,走到在702室門前按了門鈴。
門開得很快,顯然裏面的人已經早早守在門口。
朝露見褚雲衡今天竟然坐在輪椅上,就知道他昨天累得不輕。她當然知道房間裏面的是褚雲衡,褚雲衡見到她卻是一怔。朝露看出他臉上的疑惑,急忙要開口解釋自己的身份。褚雲衡這會兒卻恍然大悟般點頭微笑道:“哦,你是昨天的……‘鄰居’?”
朝露想起昨天活動的休息站上,他請自己和方蘊洲喝牛奶時的情形。那時他曾笑稱他們為“鄰居”,如今這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更添上一份舊友重逢般的親和。朝露感覺自己沒剛才那麽拘謹了,跟着笑道:“是的,沒想到這麽快會再見面……”
“那麽你今天是?”褚雲衡雖然還沒弄清她到此來的目的,右手卻已撥動輪圈,讓出了進門的道兒來。
朝露也忘了客氣,直接走了進來,帶上門。“你好,褚先生!其實,我是賀蕊蘭的女兒,今天是來替她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媽媽今天是實在來不了,才讓我替她一次,我一定會很賣力地把活兒做好的。”
“賀阿姨沒事吧?”
“昨天不小心扭了腰,還好沒什麽大問題。”
“哦,那還好。”褚雲衡指了指房裏的一張椅子,示意朝露坐下來。“只不過我挺過意不去,如果你們事先告訴我一聲,就不用特地麻煩你跑這一趟了。等賀阿姨身體好了,晚幾天過來,也是一樣,我這裏沒有急着非做不可的事。”
朝露說:“就知道你可能這麽說,我才沒讓我媽提早給你打電話……”
“哦?”褚雲衡的輪椅朝她驅近了一小步,擡起頭饒有興味地看着她。
朝露驀然住了口,心裏暗驚幸好被他無意間一打斷,不然就險些說溜了嘴,把擔心他經過了一天的暴走,特別需要有人照顧的話說出來。要是這樣,不等于承認自己事先就知道今天的東家就是昨天在暴走現場的“鄰居”麽?這樣一來,要是褚雲衡再細一想,保不齊就會起疑。在褚雲衡的世界裏,他們在暴走之前又“不曾見面”,今天照理說,也該是直到他打開門,他們才互相發現“原來他(她)是昨天萍水相逢過的一個人”。她總不見得告訴他,自己是曾經預備安排給他的相親對象!
褚雲衡像是沒疑心什麽,笑了笑又說:“你能來,當然對我會有很大幫助,謝謝你。嗯,那麽……說真的,我有些餓了。”
朝露心頭一松,也跟着笑:“好的,我去做飯。”
褚雲衡跟着她到廚房門口,一面看她擇菜,一面說:“坦白地告訴我,你的廚藝怎麽樣?”
“我覺得……湊合。”朝露說,“這取決于你對食物的标準,還有,你是否挑食。”
朝露說完,就見到褚雲衡若有似無地抿起嘴唇,笑了一下。接着聽他說道:“你的回答很嚴謹。”
“那麽,你的标準是?”
“比食堂的菜或者我自己煮的面好吃一點。”他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順便說一句,我基本不挑食。”
朝露聽了卻不知為何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标準不算高。”
8、靜水
“這下放心了。”
他含蓄地笑着,在輪椅裏調整了一下坐姿,右手輕輕捶了捶腿,麻痹的左臂也略微伸展了一下。朝露看得出來,他有些疲态,遂勸道:“這裏馬上要起油鍋,油煙大得很,你進房裏等吧,飯好了我叫你。”
褚雲衡說:“好,那這裏交給你了。”說着将輪椅調了個頭。
“你,一個人可以過去嗎?”朝露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我的意思是,你一只手可以推輪椅嗎?”
褚雲衡靈巧地将輪椅轉向她,臉上不見任何反感的情緒。他低頭撥了兩下輪圈:“看出來沒有?我這輪椅是特制的,有雙層的手圈。外面那個大圈對應的是右手,裏層那個小的對應的是我左側的輪子,中間有傳動杆,所以,我用起來很得心應手。”
難怪他用一只手便可操控自如——朝露這才恍然。“抱歉是我多事了。”
“怎麽會?一般人當然搞不清楚這些設備。”他很無所謂地挑了一下眉,朝露發現,他有很好看的一對眉毛,很黑,很濃,有弧度堅毅的眉峰。
他再度驅動輪椅轉身離開。輪椅的後背很矮,露出他挺直的脊背和飽滿的後腦勺。丢開了手杖的褚雲衡,雖是坐在了輪椅上,卻因沒有了蹒跚步履的妨礙,顯得比平常俊逸灑脫。
聽賀蕊蘭說過,楮雲衡愛喝湯,因此,來這之前她就特地在菜場買了個花鲢魚頭,進廚房第一件事就是先處理魚頭,用油兩面煸過,再加水煲湯,随後才開始淘米、摘菜,最後炒別的菜。忙了一個小時,朝露盛好了飯,端出湯和菜來。
褚雲衡不在廳裏。朝露剛要進卧室去叫她。不經意低頭卻看到了圍裙上濺上的幾滴油漬,她下意識地皺了下眉頭,把圍裙脫下,挂回廚房門後的挂鈎,又打開水龍頭洗了洗手和臉,這才去叫褚雲衡。
門壓根沒關,但她還是敲了門。
褚雲衡半卧着,身後有兩個大大的靠枕,腿上蓋了條毯子。他在床上支了張小桌,放了一個Pad。
“可以吃了。”她說。
他擡起頭:“好,你先出去,我馬上來。”
她順從地“嗯”了一聲便退出了房間。想了想,還是給他帶上了門。
他并沒有在房裏磨蹭很久便重新坐回輪椅來到廳裏。直到他坐到餐桌旁,放下手閘,朝露才拉開椅子坐下。
湯和飯已經事先盛在碗裏,就放在褚雲衡的面前。他先喝了一羹湯,連贊美味,讓辛苦了大半天的朝露頗感安慰。
朝露也呷了一口湯,又嘗了親自做的魚香肉絲和刀豆炒土豆條,心裏松了
一口氣,雖稱不上大廚手藝,總算沒有出醜,她可不希望,褚雲衡只是出于涵養才誇獎她。而且,從心底說,她很想好好做一頓飯給他吃,不止是因為她今天是來替母親工作,也因為她能夠想象,他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很難吃到一頓好吃的家常菜,更何況,又經過了昨天的一番折騰,身體上也需要營養跟上。她來到他家,是真心想對他有所幫助。
朝露曾大略地問過母親,每次來褚雲衡這裏要做些什麽家務。到了這兒才發現真正需要她料理的事少得可憐。
房間的裝潢很新,收拾得也很幹淨。卧室和客廳裏,偶爾有幾本書或者幾個靠墊堆放得不甚整齊,卻也只是給屋子添了些人居住的痕跡,并沒有多麽淩亂。連廚房的竈臺都沒有多少油膩。除了玻璃窗和一些死角,幾乎不見灰塵。
朝露心裏嘆服:這個男人的身體這麽不便,房間倒比自己的“閨房”還整潔。平時她下班回到家也往往很累,東西什麽的時常亂擺,有空想起來了才收拾一下。不過既然是到別人家裏來做工,當然不同于自己家裏的随心所欲。因此她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洗完碗筷後,先收拾了剛使用過的廚房。又擦了客廳的地板。她想起母親囑咐過,褚雲衡每周要換一次床鋪用品,便向在陽臺那裏坐着曬太陽的他說道:“麻煩告訴我幹淨的床單枕套在哪裏拿。”
“在我衣櫃下面的第一個抽屜裏。”他驅動輪椅跟在她的後面,進了卧室,指了指自己的衣櫃,“麻煩你了。”
“不會。”朝露拉開抽屜,裏面有好幾套床上用品,都是素淨的淺色布料,疊放得很整齊。她随手拿了一套出來,放到一旁的書桌上,跟着動手拆床上用着的那床被套。
褚雲衡将輪椅驅到窗邊,扶着床沿略直起身,轉動手柄拉開窗戶:“我覺得,換床單被褥時,開窗通風對身體比較好。”
“對不起,我大意了,沒有想到。”朝露的本意是看他穿得不多,怕他嫌冷。只是,她不慣向人解釋,就幹脆承認是自己疏失。
“不,我沒有關系,大不了可以出去。但你在裏頭換這些,很容易吸入灰塵,也許還有塵螨什麽的。”他不好意思地說,“大概是我這人有些潔癖吧。”
朝露道:“哪裏,你說得半點錯都沒有,謝謝你的提醒。”
褚雲衡無聲地笑了笑。
這間卧室不算很大,大約十二三個平米,似是他的輪椅會妨害她活動不開,褚雲衡退至門邊,靜靜地看着她手腳麻利地褪下舊的床單被罩枕套,壘成一堆扔到地板上。
朝露回身拿幹淨床單的時候,見他還在房裏待着,柔聲道:“你不用陪着我,就當我是個普通的鐘點工就好。平時怎麽樣,現在還是怎麽樣,我反而自在些。”
“象平時一樣?”褚雲衡問道。
“是的。”
他笑了一下,反而向她趨近一步,右手握住她手中床單的一角:“那麽,至少我還有一只手可以幫忙。在我兩只手都好使的時候,也覺得這換床單尤其是換被罩的時候,簡直不夠用,亂抖亂扯個半天才能搞好。你不用覺得我對你特別優待什麽的,事實上,我把這作為康複運動的一種……唔,賀阿姨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的。”
朝露想到了一個詞——“一臂之力”,呵,這還真是不折不扣的“一臂之力”呢!想到這裏,她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她自己還渾然未知。他的好意,她沒有拒絕。
朝露重新鋪好床,抱起地上的一堆被罩單子往衛生間走。剛才吃飯前,她解了趟手,因此知道洗衣機在衛生間裏。見褚雲衡仍跟着自己,好笑道:“你不會是要幫我按洗衣機按鈕來的吧?”
“當然不是,”他說,“我只是想上廁所。”
“哦……”朝露大窘。合上洗衣機翻蓋後忙退出來。
她已經看過衛生間的設施,地上鋪的是防滑磚,臺盆和馬桶旁邊都有扶手,沒有浴缸,只有一個淋浴房,裏面有一張防滑凳。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一直守在門口。直到聽見他轉動門把手,才慌慌張張地遠離了幾步,轉進了廚房,随手找了塊抹布擦流理臺。
“以我這個稍有潔癖的人來看,也已經夠幹淨了。”
褚雲衡的聲音在身後揚起,她回過頭,輕聲道:“如果你覺得可以了,我就先回去了。”
“你有急事的話,我不耽擱你;只是你忙活了半天,我很希望你能歇歇再走,我泡壺好茶給你,咱們坐着聊聊天。你瞧,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董朝露。”她說。
“朝露?是‘清晨的露水’那個朝露麽?”
“是的。”她低聲說,“我就是清晨生的,所以父母才想到了這個名字。挺俗氣的吧?”
“不,聽上去就覺得有種‘清澈透明’的感覺,嗯,又不生僻,自自然然又容易讓人記住。”
“就是意思不大好。”
“你是指‘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朝露心情一時蕭索:“還有一句——‘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雲衡略一低眉:“這意思其實也沒什麽不好,反倒是人生真谛了。人的
一生本來就很短暫,苦悶無奈的事,細算算或許誰都覺得比快樂順心的事要多。這大概也是人的本能,痛苦的事總是記得比較牢,而歡樂容易轉身即忘。要知道,‘永恒’和人類本就沒太多關系,抓住每一個瞬間,才是要緊的事。”
朝露望着他,有些被近乎折服的情緒攀上了她的心頭。在她發現褚雲衡也帶着深邃的目光望向自己時,她意識到自己長時間盯着他看未免失态,忙用故作輕松的口吻道:“褚老師,您可真像個老師。”
他直直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是老師?”
“聽我媽媽說的。”朝露的手下意識地捏了捏衣角,“就在我來之前,她跟我說了些你的情況。”
“那麽她至少也告訴了你我的名字是不是?”
“嗯。”
他的眼角因為笑容而半眯了起來:“既然如此,就不要叫我‘褚先生’,或者‘褚老師’了。”
她不是擅長與陌生人很快親近起來的人,可是,他和善自然的态度感染了她,讓她覺得,如果她再保持生疏的距離,反而顯得很奇怪。于是她走近他,在他的輪椅前站定。“好的,褚……雲衡。”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已經将右手伸了出去,臉上還帶着些來不及收拾的局促和不安,“你也可以叫我董朝露,或者……朝露。”
他伸出右手,輕輕握了握她的指尖。那是一只有着修長手指和勻稱骨節的手,朝露覺得,這是他所見過的男人的手裏最好看的一只。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他那只微微蜷縮地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也覺得它并不醜陋,甚至,另有一種柔弱帶來的美感,能讓人心口微微作疼。
9、沉香
“你說,你想喝茶?”朝露決定暫時不走了,“茶葉在哪裏?”
“不用茶葉,我請你喝些別的。”說着,褚雲衡轉動輪椅往客廳去了,再回來時,腿上擱了一個方形的錫罐,也不知裏頭裝的什麽。“這個我來弄,好了我再叫你幫忙端出去。”
朝露一個人坐在客廳,也不知廚房裏頭褚雲衡在搞些什麽名堂。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忙走進去。他讓她找了兩個小茶杯,用托盤盛着,連同一個紫砂壺端出廚房。
褚雲衡說:“還得稍微等一等。
茶壺的蓋子雖還蓋着,朝露已然聞見一股極其雅致特別的香氣溢出來,散在房間裏,輕輕嗅一口氣都是芬芳的。
又過了一會兒,褚雲衡說了句:“我想可以了。”
朝露忙搶在他前頭端起水壺,往兩個杯裏注水。只見細白瓷杯裏盛着淡金色的“茶湯”,朝露看了半天,還是沒看出是什麽茶。
雲衡大約是看出她的茫然和好奇,終于揭曉這“茶”的謎底:“我的胃不大好,因此不愛喝綠茶,這是沉香,據說能養胃,呵,也不知真假。我只是偶爾喝喝,覺得這香氣好,口感也溫潤,就喜歡上了。不過最近挺忙,也不大有心思考究吃喝,正好你來了,就想和你分享一下。也不知道你喝得慣喝不慣。”
朝露頓覺自己孤陋寡聞,和面前的這個人比起來,她簡直是個鄉野村姑。沉香她當然聽過,沉香茶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更別提品嘗了。她的鼻尖被這股香氣萦繞,勾得她更想親嘗滋味。她低頭抿了一口,只覺齒頰留香,不禁贊道:“真好。” 她也想不出更妙的詞彙來形容,只能由衷地嘆了句好。
“也有喝不慣的,幸好你喜歡。”褚雲衡看上去也很高興。
飲茶的氣氛雖然融洽,兩人畢竟不熟,适合聊的話題有限。剛好雲衡問起朝露的本職工作,她照實說了之後,決定順着這個不涉及過多隐私的安全話題聊下去:
“我聽說你曾在德國留學,那麽,現在是在大學教德語麽?”
“不是,我在德國念的是哲學系,現在也是在哲學系任教。”
朝露有些意外。哲學,當然不是從未聽說過的名詞,但說對此多麽熟悉可不見得。朝露和大多數人一樣,覺得那是些“虛無缥缈”的存在。她也因為他的這個回答更添了一份好奇:“你教什麽呢?”
“主要是西方現代哲學,還有形上學和辯證邏輯。”
那是些什麽?形而上、邏輯……這些名詞也很耳熟,只是對于眼下的朝露過于遙遠。當然,她更不清楚辯證邏輯和其他邏輯學有什麽區別或者關系。人對于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常常感到神秘,朝露忽然覺得眼前的人簡直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