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測高深,眼神也不自覺地迷離起來。
“嘿,你不會覺得學哲學教哲學的都是怪胎吧?”褚雲衡繃着臉,帶着故作嚴肅的誇張表情,問道。
“啊?哦不是,我是覺得……我是說,我知道這絕對是種錯覺,但是,就是會覺得,哲學系教授之類的,應該是個上年紀的老頭,至少也是個中年人……”
褚雲衡沒忍住笑:“第一,我還不是教授,第二,我的确是中年人啊;第三……總有一天我會變成老頭,也許那個時侯,我就是你口中标準的哲學系教授的形象了。”
朝露本想接口說些什麽,卻被一陣對講機的門鈴聲打斷了。她看向褚雲衡,指指自己,眼裏的意思是問他是否由她來應門,見他點了頭,她起身走向對講機。
“你好,請問是?”
對方顯然是被陌生的聲音弄得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反問道:“門鈴出故障了麽?這裏不是702?”
“不……不是,”朝露再一想,恐怕自己的這句“不”會有歧義,忙接着道“哦,我是說,你沒按錯門鈴,這裏是702褚家。”
“朝露,麻煩你按下開門。”褚雲衡道,“她是我朋友。”
房門打開的一刻,門外的人顯然怔了一下。朝露見到她,倒沒多大意外,因她正是那個在“貓與森林”裏,與褚雲衡一起的女子。今天的她依舊長發披肩,穿着一件棗紅色連衣的洋裝裙,精巧的剪裁勾勒出玲珑的曲線,一雙美目讓整張臉神采飛揚。近看之下,她比朝露記憶中的形象更為出衆迷人。朝露看着她,竟然一時忘了招呼。于是兩個人都傻愣在門口。
“書俏,”褚雲衡驅動輪椅來到門邊,仰起臉招呼道,“你怎麽沒打個招呼就來了,要是萬一我不在家,你不是白跑一趟了。”
“哈,”那個叫“書俏”的女子醒過神來,往前踏了一步,進到房內,“你要是在昨天走完了50公立之後還能有力氣出去轉悠,我倒也服了你,白跑我也認了。”
朝露聽得出來,這聲責備裏含着親昵與關切。再一想,她本就是褚雲衡的朋友,而自己今天則是來做母親的替工的,此時還傻愣在門口,實在不是待客之道,于是忙朝門的一側退了一步,讓書俏可以更方便地走進來,接着又走去廚房,拿了只杯子出來,斟了一杯沉香茶端給她。
書俏接過茶,道了謝,這才像想起了什麽來,輕問道:“雲衡,你家換阿姨了?”
“不是,”他說,“只是來幫忙的朋友。”
書俏端着茶杯,看了朝露一眼:“哦。”遂低頭喝了口茶,又道,“要不是我閑着無聊上網,剛好看到關于暴走的新聞,還有你偉大的特寫照片,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會參加這樣的活動。你想獻愛心,或者想挑戰自己,你也該量力而行才是!無論是作為你的朋友、還是從一個專業複健師的角度,我都不贊成你這一瘋狂舉動。”
褚雲衡道:“你說得有理。我也是偶爾為之——我并不需要常常挑戰自己的極限,不是嗎?這一次,老實說我很累也很過瘾,不過……有這一次經歷也夠了。”他柔聲道,“你別擔心過度,瞧,我這不是還好嗎?”
“好個鬼!”書俏嚷道,“這樣強度的運動,是你可以承受的嗎?你老實說,從昨晚到現在,你的腿、你的手有沒有出現痙攣?”
“今天早上起床前有過,不過,我用你教我的方法,已經很好的抑制了。”
“你明天有沒有課?”
“有。”
“必須去學校?”
“當然。”
“幾點結束?”
“下午兩點以後就沒課了。”
“那很好,你知道該怎麽做。”
褚雲衡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點頭道:“知道,我會去你那裏做物理治療。”
“這還差不多。”書俏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不過,這裏雖然沒有醫院複健科的專業設備,我總可以用我專業的按摩手法按摩幫你減輕疲勞。你也不希望明天到學校後出現痙攣吧?”說着,便起身要推他進卧室。
“等等書俏,我這裏還有客人在……”褚雲衡放下手閘,“晚點再說。”
朝露見狀,忙說:“褚先生,這裏也不需要我了,我先告辭。”
褚雲衡掉轉輪椅,面向她:“好的,替我問候你媽媽。”
“再見。”她背起包,向房內的兩個人一一颔首致意後離開。
10、介意
朝露回到家的時候,差不多四點多鐘,賀蕊蘭在廚房做晚飯。
“媽,”朝露換了鞋,走進狹小的廚房間,“我替你去打工,本來就是為了讓你休息,你又瞎忙活什麽?晚飯等我回來弄好了。”
賀蕊蘭正對着砧板切肉絲:“我感覺好多了,而且也不準備做什麽,米飯也不煮了,今晚就單炒點面澆頭下面條吃。”
朝露洗了手,回身接過賀蕊蘭手中的菜刀,說了聲:“我來。”
賀蕊蘭也不和她争,退到廚房門口望着她切肉,隔了片刻開口道:“你今天去得怎麽樣?”
朝露的刀在砧板上方停了停,又落了下去:“挺好的。”
“小褚對你還和氣吧?”
朝露淡淡笑了笑:“我想,他這人大概對誰都和氣。”
“這倒是,我就沒見過他發火,這就是涵養啊。”
“嗯。”朝露對此無異議,卻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切完肉絲,洗了砧板,她又拿起擱在一旁的雪菜切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回頭見母親還在廚房門口站着,心思一轉,便問道:“媽,該不會你還在打讓我和他相親的主意吧?”
賀蕊蘭嘟囔道:“我是喜歡這孩子,可這事兒說到底由你,你不願意,我只好死心啦。”
朝露撇撇嘴,往炒菜鍋裏倒上了油,說:“媽,你以為這事只随我高興?說到底,人家還未必看得上我呢。我是介意他的殘疾,但就算我不介意,你以為他就一定能相中我?他身邊就沒有更好的人選?”見油熱了,朝露端起菜盤,把肉絲和切好的雪菜往鍋裏倒進去翻炒。
“沒有什麽人選,”賀蕊蘭很肯定地說,“他行動不方便,又不是愛到處玩樂的個性,成天學校家裏的,接觸的人有限。”
朝露一邊揮鏟一邊道:“媽,你不過就是一禮拜見他個一回兩回的,知道什麽呀。”
“聽你的口氣好像知道得比我多似的。”
朝露炒好了雪菜肉絲的面澆頭,拿幹淨碟子盛好,放到一邊。“我什麽也不知道。就是覺得,那個褚雲衡,實在不用別人操心終身大事,他……怎麽說呢?”朝露想了想,“他的身邊不會缺乏欣賞者,當然,其中也包括異性。”
賀蕊蘭朝她走近一步,問道:“你欣賞他嗎?”
“我欣賞他,”朝露老實答道,見到母親流露出興奮的表情,她忙轉而補充道,“但僅限于欣賞。媽媽,你的眼光沒有問題——他是個好人,更難得的是,他不是那種讓人覺得無趣的好人,他有深度、有思想,也不缺少風趣幽默,但是,當初我介意的,現在依然介意。”
賀蕊蘭用充滿遺憾的聲音搖頭嘆息道:“緣分勉強不得。只是,我不止可惜你,也可惜那個好孩子——可惜了他這樣的人品才幹,卻攤上了這樣的身子。說句心底話,就算他當不了我的女婿,我也希望他早點成個家、有個伴兒能扶持他一把。這孩子,不容易啊。”
朝露聽了心裏也說不出個滋味,只覺得心裏有個半是尖銳半是柔軟的爪子,劃拉得她難受,又仿佛眼前有一幕活動的畫面,一個模糊的背影,在灰蒙蒙的背景下拖着腿前行,那劃着圈的病腿,每随身子甩動一下,她心裏的那個無形的爪子也跟着劃她一下,她說不出是癢還是疼。她幾乎想沖進那個虛幻的畫面裏,攙住那個蹒跚而行的人,助他一臂之力!
從幻覺中,她很快清醒,繼而,是一陣惋惜和心痛。是的,她為那個認識不算很深、交情幾乎算無的褚雲衡感到心痛。她深切地理解母親為什麽會對一個東家這樣關心備至,那實在不是一個可以讓人可以冷漠對待的人。他太難了,更太難的了!
她只是個俗女子,她無法忽略他的殘障,但是,她又由衷地希望,這世上能有一個不俗的女子堪配這樣一個不俗的男子。
驀然間,她記起那個叫“書俏”的女子,心裏莫名地略感安慰,轉而對母親說:“媽你也別替人家瞎操心,我今天還在褚雲衡那裏遇到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看上去和他親密得很,說不定,人家早就是情侶了呢。”
“哦?叫什麽名字?”
“我聽褚雲衡叫她什麽‘書俏’還是‘書喬’的……”朝露也沒太弄明白。
賀蕊蘭卻一臉了然的樣子:“咳,原來你說的是林醫生。他倆雖然要好,但沒戲。”
朝露一邊接了用來煮面條的水,放上煤氣竈,一邊問:“你怎麽這麽肯定?”
“他們認識多少年了?——從小褚在德國那會兒就認識了。要有發展的餘地,早就進入狀況了,還等今天?不是我說,林醫生對小褚也許是個有心的,我在他家做了一年多,一個月裏,總能見她來個一兩回,這囑咐那囑咐的,廚房裏的事有時也來幫忙,說實話,一個女人能做到這個地步,說她沒有一點用心,我是不信的;但小褚對林醫生好是好……我總覺得少點火頭。”
朝露失笑:“火頭?媽,我聽着好別扭。”
賀蕊蘭對女兒的嘲笑不以為然:“媽是不會那些高級的詞。我就說一個事實:任他平時多麽文雅的一個男人,見到能讓自己動心的女人,他眼睛裏能沒一點火?一點和平時不同的亮光?這小褚對林醫生,就是少了那點火。”她垂下頭,忽然有些哽咽:
“你還別說,你那個爸爸,有時候,我還挺想他的。我們也有過好時候……”
朝露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深知賀蕊蘭骨子裏是個感性的人。她摟住母親,柔聲說:“我有時也會想爸爸呢。”
賀蕊蘭倒有些驚訝:“我以為你會怪他害你這輩子都得被人說閑話。”
朝露把頭抵在母親的肩頭,輕聲道:“怪歸怪,想歸想。你不是這樣?外人不知道,總把坐牢的人想得十惡不赦,我們卻知道,爸爸也有許多好。如果沒有那次的沖動造成的意外,或許……也不會……”
父親出事那會兒,她才上小學四年級。在她依稀的記憶裏,父親和母親的感情一向很好。父親也不是什麽奸惡之徒,就是一個老老實實普普通通的化工廠工人。除了性子有些急躁,愛喝幾口酒,沒有什麽大毛病。
可是,或許就是那點急躁,才讓他在酒後與人口角之後,失手打死了人。
一開始,母親甚至沒有告訴她,父親被抓進了拘留所。慢慢的,周圍開始有人對她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她才從那些人的只言片語和不善目光中獲知了父親不歸的真相。她沒有找母親核實。賀蕊蘭也沒有正面告訴她父親的下落,大約知道,她的女兒已經從方方面面得知了父親坐牢的消息。大約在父親服刑兩個月後,她被母親帶去探監。她第一次見到了穿着囚服的父親。
在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到自己被打上了一塊洗不掉的烙印:犯人的女兒。
她沒用拿起專用的電話,流着淚對着玻璃隔板後的父親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她說不出別的話來,她的呼喚裏有思念、有責備,更有對未來的迷惘和恐懼。
大概那個時候起,她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從此變得不同了。
還沒熬到出獄,朝露的父親就過世了。癌症,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期,最為遺憾的是,他走的時候,朝露和母親都沒趕上見最後一面。
追悼會辦得很簡陋,不止是因為經濟原因,也因為在會上說不出體面的悼詞。熟悉的人,誰不知道董嘉鳴坐牢的事?他這一生就這樣按上了污點,還有什麽可說的?當年冬至,賀蕊蘭把丈夫的骨灰交到朝露手中,朝露把骨灰盒放入墓穴,随後退到一邊,呆呆地看着落葬工一點一點地撒土封穴。她忘了自己哭了沒有,只記得那個早晨,天空飄起了小雪。
作者有話要說:暫時木有雲衡,我也知道雲叔魅力大,不過長篇小說嘛,總還要顧到其他事件和人物。別心急,下一章一定會有雲叔的啦。下一次讓他繼續發揮魅力哦~
11、生日
禮拜一,朝露一走近自己辦公桌就看到上面放着一大束滿天星。花束用淡綠色的緞帶包紮着,整個配色顯得素雅而清新。細小的白色花朵密綴于綠色的花莖上,遠看像是陽光照射下掩映在草叢間的點點露珠。
朝露沒有去找送花人留下的卡片——這個世上,知道她喜歡滿天星的人只有一個,會送她這樣一束沒有玫瑰沒有百合沒有任何大花朵點綴的滿天星的人,也只有他而已。
她的桌子就在方蘊洲辦公室門外,透過玻璃門,她看到裏面的燈光。她放下包,走過去叩了叩他的門。
在得到允許之後,她推門而入。
“需要花瓶嗎?”方蘊洲搶在她前面開了口,指了指窗臺上的一個空花瓶。他的語氣淡然,就像是舊日裏見到同窗忘了帶圓珠筆,而他剛好有多餘的一支,便好心而又随意地問上一句。
朝露想了想,說:“謝謝,等我借你的花瓶一用。不過Tony,我原本是不需要特意來麻煩你的。”
方蘊洲的眉眼微微一沉,手指在黑色的簽字筆身上下意識地來回摩挲,他擡起臉,道:“你一叫我Tony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又在刻意對我疏遠。”
“不是疏遠,只是保持上下級的适當距離。”
方蘊洲苦笑了一下:“朝露,你應該念中文系,‘不是疏遠’,而是‘保持距離’,你瞧,你說得多好!不知道是不是我離開中國太久了,在文字上較真,我還真不是你的敵手。”
朝露說:“我的意思是,在公司,我不希望牽扯太多私人感情;私底下,我從來不否認我們是舊識,甚至,今天仍然能是朋友。”
“那麽,請不要對小小的一束花那麽敏感。”方蘊洲站起來,走到窗臺前,把花瓶拿過來遞給她,“朋友之間,甚或是上司與下屬之間,在對方生日的時候,送上一點心意,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對不對?朝露,我只是想祝你生日快樂。”
朝露這才記起,今天是她的生日。母親忙忙碌碌,對這類日子也不大上心,偶爾記起就買個小蛋糕、下碗面條權作慶賀;要是忘了也就忘了,朝露也不在意。想想昨晚上在家吃的還是面條,她和母親居然都沒聯想起來隔天便是她的生日。
而方蘊洲卻還記得。
她的心如和風拂穗般柔軟下來,再也說不出任何冷硬的話來。
方蘊洲像是抓準了這個時機:“晚上我請你吃個飯,算是小小慶祝一下。”
朝露說:“你是不是又要說,無論作為朋友還是上司,請我吃頓生日飯,都不算什麽事?”
方蘊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的生日,當然要和家人一起慶祝。”朝露說了個謊。
方蘊洲沒在這個問題上較真,略作沉吟後道:“也對,那就中午一起去樓下吃個飯好了。”這棟高級寫字樓的地下層,就有好幾間餐廳,雖不高檔,供應的簡易中西餐、商務套餐之類的,味道還不錯。許是怕她拒絕,他又補了一句:“你要是還覺得有負擔,可以把它當做是工作餐。”話說到這個份上,朝露再不點頭,未免太不近人情。“好。”她接受了他的提議。
朝露從方蘊洲辦公室出來,習慣性地往自己的辦公桌走,待坐下才想起來,手上還抱着個花瓶。去洗手間接了水,拆掉花束的包裝後,把滿天星插/入瓶中。瓶子是造型簡樸的純白瓷瓶,配上滿天星倒也素淨可愛。
一上午忙忙碌碌的間隙,朝露的視線偶爾離開電腦和檔案夾,視線幾次無意間落在桌角的那瓶小花上,不自覺地便會微微一笑。
曾有一個十七歲的男孩,某天路過花店時假裝随口地問她喜歡什麽花,在一個月後她生日的當天,那個素來落落大方的男孩帶着羞澀的笑容,眼神躲閃地看着她,慢慢從身後拿出一束滿天星,一句話也不說塞到她的手中。
那束花其實不大,可是,在朝露的記憶裏,卻是沉甸甸的,直到現在,她似乎都能感覺到花束捧在手中的分量。那束花朝露養了好久都不舍得扔。直到完全幹枯,她才怪舍不得地将它們處理掉。朝露記得,她最後還留了一支,小心翼翼地制成了幹花,如今,大概還壓在某一本日記本裏。
這輩子,她只收過兩次花,都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
大學裏,也有男生給她送花。她猜這多半是因為她的容貌還算美麗。她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一束花。與其說她不敢碰觸愛情,或是因為家境原因自卑,倒不如說她真的從來沒有為那些男生動過心。她并不十分自信開朗、也糾結自苦于自己的“出身”,然而,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會因為外在的客觀原因放棄愛情的人,她逃開那些追求者,原因只有一個,他們之中沒有一個能打動她。
中午在餐廳,朝露連菜單也沒翻開,直接點了一份商務套餐,這棟樓裏的餐廳,她差不多都已經光顧過,對菜式也很熟悉,不過多數時候為了實惠和省事,她都會點一些套餐,以至于這幾家店的商務套餐都幾乎被她吃了個遍。她來這個公司三年了,倒也沒吃厭,吃的方面她從來不很講究。
方蘊洲說:“你是安心替我省錢了。”說完,也點了一樣的一份。只另外叫了兩杯紅酒。
朝露笑笑
——方蘊洲終究是明白她的,如果他正兒八經地請她吃一頓大餐,反而會令她覺得不自在,繼而造成她和他日後相處時的尴尬。
紅酒上來後,他與她碰杯,并祝她生日快樂。她小小地呷了一口,放下杯子道:“蘊洲,一直沒機會正式跟你說:歡迎你回來。”
方蘊洲的聲音有些啞:“說實話,我曾經擔心你不希望再看見我。”
“不,我從沒那麽想。”朝露放緩了語速,靜靜地看着他,“我也說句老實話,我從沒想到還能再遇見你。”
他的笑容有些澀:“那當你在同學會那晚見到我時,你又是怎麽想的?”
她歪着腦袋,似乎真的在很用力去回想當初的感覺,最後,她說:“心裏先是覺得這怎麽可能呢?後來……又覺得慶幸來着——總算你沒有變成一個又老又醜的‘大叔’。”
方蘊洲張開嘴,這回是真的笑了:“聽你這麽說,我也好安慰。”
談話的氣氛變得輕松起來,朝露也似乎有些放得開。她一邊吃沙律,一邊随口問他:“在新加坡這幾年,一切都順利嗎?”
方蘊洲沉默了幾秒:“不算太好,不過總算過去了。”
“哦。”她拿起刀切豬排。
“家裏的企業有陣子經營上出了危機,這還不是最糟的……”他似乎猶疑了好一會,才決定繼續說下去,“最糟糕的是,我糊裏糊塗結了場婚。”
朝露的手停下來,擡起頭看他。
方蘊洲喝了一大口酒:“我結婚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按照新加坡的法律,這場婚姻甚至必須父母在場作證才能舉行。年輕、糊塗、沖動,再加上……一些別的原因,造就了一個錯誤。”他望着她,眼底滿是悔恨和痛楚,“你只管輕視我吧。”
朝露此刻只想安慰面前的這個人。她看得見他的痛苦和追悔。無論當時是出于什麽樣荒唐的原因,他顯然也已經獲得教訓和代價了,她沒有權利輕視他,更沒有立場怪責他。她的語氣反而比平常更加溫柔:“蘊洲,快樂一點,你不是總勸我要快樂起來嗎?往前看,也許你的婚姻會有轉機。”
方蘊洲搖頭:“我們已經離婚了。這場婚姻只維持了一年半。結婚、離婚,都是在大學期間,也真是夠折騰夠轟動了。”
朝露說:“難得你還能順利完成學業,而且年紀輕輕,就能身居高位。說到這一點,我很佩服你。”
他再次搖頭:“學業方面或許是靠我自己這顆還不算笨的頭腦,但是現在這個位子……呵,不瞞你說,這家公司也有我們家族的股份,安排我進公司歷練一下,不算什麽難事
。我從不覺得自己特別優秀,當然,我也不差,只是中國那麽大,比我優秀的人比比皆是,如果不是有些背景,這個位子,未必是我的。”
“呵,蘊洲,你就不怕我到處亂說,影響你的威信?”
“瞧,你現在叫我‘蘊洲’而不是‘Tony’,所以,我是在向一個老朋友傾訴些心裏話,而不是向一個只有工作方面相交集的下屬作自我爆料,我相信你絕不會亂傳話。”
……
吃過午飯,朝露看了看表:離上班時間還有十分鐘。她想起自己有件事要辦,便讓方蘊洲先回辦公室。她則拐去了隔壁小街的一間照相館。
從衣袋裏摸出一個小巧的U盤,讓店員插/進電腦接口,指着一張被命名為“沉香”的照片道:“就是這張,印一張五寸的。”
當初把這張照片導入電腦裏,她不知出于什麽心态就把它拷貝進了自己的私人U盤,随後才在相機裏删除。原本照片并沒有被命名,只是那回從褚雲衡那裏回到家,她忽然想起了在他家喝過的沉香水。她因好奇,還特地上網搜了搜關于沉香的事,有一句她印象很深:沉香這種木材可以在沼澤中浸染千百年不腐,甚至不管所處環境如何也不改其香。
“不改其香”——這幾個字讓她有所觸動,她很自然地便順手把這張照片改名為“沉香”,只因為照片中的這個男子,實在堪當這個名字。
12、軟肋
朝露把褚雲衡的照片沖印出來,本是想着周六讓母親去他家做工時順便把照片給他送去。暴走當天她只是一時興起,才舉起相機拍他,并沒想着要保留他的相片做什麽。她總覺得,倘若再遇不上這個人還就罷了,既然和褚雲衡也算認識了一場,與其偷拍了人家而一聲不吭,倒不如大大方方把照片給人送去,她心裏反而能覺坦然。
誰想到,周六那天,賀蕊蘭又出狀況。說是吃壞了肚子,一趟趟的上廁所。朝露要陪她去看醫生,賀蕊蘭卻硬是堅持自己吃點止瀉藥就好,只是請女兒再替她上褚雲衡的住所做一天替工,朝露想了想,這次和上次不同,上一回是母親和她都擔心褚雲衡婉拒由她替工,而他又體力難支,需要照顧;這一次,想必他的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即使偶爾鐘點工少去一次,也沒大所謂。朝露并不讨厭去褚雲衡家,只是一連上了五天的班,上一周又是暴走,又是去做替工的,等于沒休息好,她也着實覺得有些疲累,因此也懶怠出門。如果褚雲衡能主動開口讓她不過去,那是正合她的心意。
她的心裏雖然這麽想,電話裏自然不能明說:“褚雲衡嗎?……我是董朝露,對……就是上周來你家的董朝露。是這樣的,我媽媽今天身體又有些不舒服,這一次能再讓我替她一回麽?”
“我沒有問題,”電話裏的聲音很磁性很好聽,“但是你會不會太累了?我想,從上周開始,你就沒怎麽好好休息過。”
朝露愣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啊,我也沒問題。我不覺得很累。”
電話那頭傳來褚雲衡輕微的笑聲:“呵,那好吧,你來。”
朝露挂了電話。她并因為沒有聽到預想的回答而失望,倒是有些說不明白的緊張和莫名的興奮,連心髒噗噗跳動的頻率都比平常至少快了一倍。
還有就是,她更加确認了一件事:當褚雲衡的學生,有一點是很幸福的:在課堂上,他們能聽到一個富有魅力、決不至讓人昏昏欲睡的聲音。那可不是無關緊要的事——尤其是朝露想到他曾向她提及的那些課程名稱:形上學還有辯證邏輯什麽的。那對很多學生來說,不是枯燥的催眠課又是什麽?
朝露還記得那次在他家曾有過這樣的對話:
“你不會覺得學哲學教哲學的都是怪胎吧?”
“哦不是,雖然我知道這絕對是種錯覺,但是,就是會覺得,哲學系教授之類的,應該是個上年紀的老頭,至少也是個中年人……”。
“第一,我還不是教授,第二,我的确是中年人啊;第三……總有一天我會變成老頭,也許那個
時侯,我就是你口中标準的哲學系教授的形象了。”
她想,褚雲衡大概永遠也不會變成她原先所想象的哲學系教授的模樣。
臨出門前,朝露最後看了眼她給褚雲衡拍攝的那張照片,回想起當天他們說過的話,微笑着把照片放進了紙袋,塞進了自己的坤包。
這一次,褚雲衡是拄着手杖給她開的門。由此她也稍覺寬心,看來,他的身體已經基本恢複了。
她給他做了午飯,吃完後,他堅持要在她洗碗時站在她旁邊,“至少我可以負責把碗擦幹放進櫥櫃。”
他雖然一直給她積極陽光的正面形象,她卻也多多少少會顧慮到殘障人士的心态。他既然說了要幫忙,若是執意拒絕,恐反而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于是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你一個人的時候,也自己洗碗麽?”她一邊給碗碟打上洗潔精,一邊随口問道。
“當然。”
“哦。”朝露發現這個問題其實不大好,稍不留神,便會說錯話,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就不願再繼續問下去了。
沒想到,褚雲衡卻很敏感:“你是不是想問,我一只手,是怎麽洗的?”
“嗯。”朝露很窘。
褚雲衡淡淡地說:“沒什麽特別的,就是打開水龍頭、倒上洗潔精、一個一個慢慢洗啊。”
他的口氣有點在說像那個很經典的笑話:怎麽把大象放進冰箱?分三步:第一步,打開冰箱門;第二步,把大象放進去;第三步,把冰箱門關上。說那個笑話的時候,還就得這樣語氣平平淡淡的,乍一聽像是個極認真的回答。
而這個回答,恰到好處地破解了朝露的尴尬。因為她知道,她對她的發問并不介意。她幹脆鼓起勇氣,問:“其實,我是在想,你的右手需要拄拐杖,那樣的話,不是連右手也不得空閑麽?”
“我可以脫離手杖站立,”褚雲衡說話間把手杖靠着流理臺放下,“我的複健畢竟不是做假的,人體是很奇妙的,我的身體重心已經被調節到我的右邊,因此我可以只靠半邊身體便站得很穩。事實上,即使沒有手杖我也能走上幾步,只是走不遠,更走不快。”
他是那麽坦然地談論起自己殘障的身體,可以做到什麽程度,不可以做到什麽程度,都說得明明白白,既無自誇,更無自憐。提起複健,朝露忽然想起那個林書俏,便說:“你有一個好的複健師朋友。”
“啊,你是說書俏。她是個很優秀的複健師。我是去了德國之後才認識的她。她那會兒還在德國一家康複療養院實習,我又是個中國面孔,所以慢慢熟悉了。那個時候,我的身體狀況已經比剛蘇醒過來時進步很多,最開始鍛煉的那段時間,才是最艱難的。”
褚雲衡的臉上露出難得的隐忍表情。朝露感覺得出來,那背後掩藏的磨難。母親曾經說過,他在一場嚴重車禍之後昏迷了好幾年,醒來後周遭種種早已物是人非,身體又遭遇了失能的痛苦,想必,那是段極其難熬的日子。
洗淨碗筷,收拾好廚房,朝露随褚雲衡到客廳坐下。她想起了包裏的照片,便打開拉鏈,把裝有照片的小紙袋遞給他。
褚雲衡從紙袋裏抽出照片後很詫異:“你怎麽會有我的照片?”
朝露頗不好意思:“對不起,沒經過你同意就拍了你。那個時候,純屬……”她斟酌着用詞:說“好奇”肯定不合适,說“欣賞”又怕他覺得自己虛僞,想了半天,她才說:“純屬因為很想把那個畫面記錄下來。”
“莫非是作為勵志照片保存,以便将來軟弱的時候随時看一眼?”他輕輕笑了一下。
她知道他沒有生氣的意思,也跟着笑了一下:“如果我說,我是因為覺得那時路上的你很美好,讓我忍不住想舉起相機,你聽了會不會更高興一點?”
褚雲衡的笑容加深:“我想,我會的。”他扶着手杖站起身,拐進卧室去,朝露也下意識地跟在他的身後。見他拉開書桌抽屜,拿出一本相冊,放在桌面上,只翻了三四頁就到了沒有插/入相片的空白頁。他小心仔細地把朝露給她的照片放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