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了插袋裏。

“你的照片很少嘛。”朝露随口感嘆了一句。

“家裏有很多,基本上都是好幾年前的舊照。我自己這裏……你給我的是唯一一張。”他合上相冊,并不急于把它放回抽屜。拿上手杖,挪到床沿上坐下,“最近幾年,我都很少拍照。”

他說這話時的口吻粗粗一聽仍然是淡而從容的,朝露卻覺出了一些不尋常的情緒,那是一種被隐藏的很深的逃避和無奈,在他的心靈深處,對自己殘障的身體,也會有不願正面相對的時候。

她替他難過,難過到忍不住用蹩腳而刻意的語言安慰他:“褚雲衡,你知不知道自己很上鏡?我這種毫無攝影技巧的人随随便便抓拍,都能把你拍得那麽帥氣。你以後多拍些照吧,不要等年紀大了,頭發禿了,皮也皺了、人也發福了,再後悔年輕時候沒多照幾張相。将來跟孫子吹噓自己年輕時多帥氣的時候,也好有憑有據啊!”

褚雲衡看向她,一雙墨色琉璃般的瞳仁隐約有碎碎的光影爍了幾下:“你的提醒還真是挺對的。”他略一低頭,再擡起時,表情已經是平靜如常。“我喜歡你給我拍的照片,那上面的我,好像真的沒有我想象得那麽難看。”

朝露急着嚷道:“當然,你哪裏難看了?”

褚雲衡說:“我走路就不好看。”

朝露明明知道這是大實話,心裏卻沒來由有些生氣。至于生氣的原因和對象,她完全鬧不明白。就是覺得很不受用。她說不出話反駁,悶悶地站在床邊對着褚雲衡,既不看着他,也不打算走開,只一聲不吭地低着頭。

13、慣性

“朝露……”褚雲衡喚道,右手用力一拄手杖,試圖床上站起來,卻不知是腳下一時脫力還是手杖打滑,他沒站穩,跌坐在床上。朝露本能地去拉他,還沒等碰到他的手,卻被慣性帶得也俯倒在床。

——準确地說,是俯壓在褚雲衡的身上。

她傻了眼。眼前不足寸的距離裏,她所見到的是一雙深邃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在濃長輕顫的睫毛下微微流轉。

“對不起,朝露。”他說,從她的身下伸出右手,輕輕扶起她的上身。

她醒覺過來,慌忙從他的身上跳起,意識在回攏,臉孔“轟”地發起燒。“不,是我自己沒站穩……我有沒有壓傷你?”

他單手支撐着身體試圖坐起來,朝露見他辛苦,趕緊過來,小心扶起他。又從地上拾起了剛才掉落的手杖遞給他。

“謝謝,我沒事。”他握住手杖,站起身,臉上透出一抹極淺的紅雲。大概是為了掩飾尴尬,他走了幾步,背向朝露說,“剛才不是有意冒犯,我的身體,有時會和我鬧些別扭。”他轉過身面向她,臉上的表情已經平靜如常,“偶爾,情緒也會。”

朝露走近他,略揚起臉,道:“任何人都會有那種時候,這沒有什麽。”

“我很高興你這麽想。”他的臉上有釋然的笑。

“剛才……”朝露斟酌着能讓她和褚雲衡彼此不感尴尬的說法,“我是說,你之前叫我名字是想和我說什麽?

“我只是看你有些不高興,想問問你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麽。”

“不是的,”她連忙否認,“我是……”她突然不知道如何解釋,最終選擇實話實說,“我是有些難過,為你。”

褚雲衡垂下眼睑,濃密的睫毛勾勒出他漂亮的眼部線條。“謝謝你。”

朝露有些吃不準他這句“謝謝”的情緒,咬咬唇說:“希望你不要誤解,我的難過,不是出自對弱者的同情,而是……”

“惋惜?”他長久而深入地望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進她的瞳孔背後,嘴角帶着因了解而綻放的豁達表情。

朝露定定地回望着他,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回應他:是的!是的!她為他惋惜,他應該是上蒼完美的傑作,而上蒼既然創造了他,卻又為何要無情地剝奪了他的完美?堅強如他,也會為自己的殘疾羞于面對鏡頭,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被什麽尖銳的東西用力戳了一下心髒!

“我有時也難免會想,如果不是那場車禍,我的人生會大不一樣吧。這個世界上,用兩只手、兩條腿才能完成的事,還是很多的。這會是我一輩子的遺憾。可是,因為有了這樣大難不死的經歷,也讓我有機會嘗試了許多一直想嘗試卻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比如,不考慮就業或者其他現實的回報,去德國念自己喜歡的科系,做自己喜歡的研究。”他笑起來,“我慶幸自己喜歡的不是體育學而是哲學,總算不太糟,我還能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

一聽這話,朝露就知道,他已經從一時的小情緒裏掙脫出來了。

“不過,你也真是很厲害。”

“什麽?”朝露不解。

褚雲衡許是站久了累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身後衣櫃靠了靠。

朝露見狀便道:“去客廳坐一會好嗎?我也有些累了,等一下再給你整理房間。”

褚雲衡點點頭,手杖向前一伸,帶動身子向門的方向一轉,左腿跟着旋挪了半圈,再邁出右腿。朝露緊随其後慢慢走到客廳,直到褚雲衡來到餐桌前,她才搶到他的前頭拉開了椅子。

褚雲衡等她拉開另一張椅子跟着他坐下後說:“我想說的是,你的觀察力很強,一些最細微的事,都逃不過你的眼睛。譬如剛才也是。”

“嗯,大概吧。”朝露笑了笑,“希望不至于讓人讨厭。”

“至少我不。”

朝露笑起來:“那就太好了。上次和你提過,不久以前,我還是個前臺。做前臺的最常通過一件事建立第一印象。”

他的臉上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一般公司的前臺桌子上,都會有一支公用的電話水筆是不是?”

“電話水筆?”

“就是那種有個底座固定在桌面上的、尾部帶着一根電話線一樣的塑料繩的筆。”

“啊,原來叫電話水筆啊。”他說,“學習了。”

朝露想起上回自己問褚雲衡如何驅動輪椅的事,他說一般人不清楚有單手驅動的輪椅很正常,她微微一笑,學着他當時的語氣道:“一般人不知道筆的具體叫法也很正常。”

褚雲衡輕輕笑了笑:“那麽,那支筆到底怎樣呢?

朝露說:“從我面前經過,使用這支筆的人何其多,但是用完之後,能把這支筆插回底座的人恐怕還不足一半。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無論對方是何等高的職位、身份,連這一點都做不到的,我心裏已經看低他一個水準級別了。”

“有些道理。”楮雲衡淡淡地一笑,“由此看得出來,你對人對事的标準其實相當高。”

“我對自己的标準也很高。”朝露道。不知為何有點擔心他會認為自己是那種對人嚴格對己寬大的人,忍不住接口道,“你呢?”這一問剛出口,她就後悔了:便明明是無意的,也難免讓人誤解她的話裏有種争鋒相對的味道——以她今天來此的身份,她不該這麽做。

褚雲衡一臉淡然又坦率的表情:“我自認對人對事的容忍度相當高。但我想你一定了解:包容與欣賞,那完全是兩碼事。”

朝露被這句話輕輕擊中了。恍惚間她聽到一顆石子墜入幽潭的聲音,“篤咕”一聲,帶着清越的回音。她知道那是幻覺,但又實在太真。

他看着她,又繼續道:“至于說到我對自己的标準,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起碼要做到讓自己看得下去。”

朝露忍不住說:“這也不容易了。我猜,你對自己的要求不會低。”

褚雲衡的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某些時候,我是很能對自己下狠手的。”

朝露笑笑:“我信。”

他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但什麽也沒說。還是朝露發現他的視線走向,問他是否有其他安排,并且站起身,說自己會趕緊做完剩下的家事。

“最近在準備一篇論文。”他帶着抱歉的語氣道,“我的稿子和材料都在房間裏,如果可以的話,麻煩先整理一下我的卧室。”

“換完床單被罩,擦一下灰塵就可以了麽?”

“可以了……”他說,想了想又說,“我不是生來潔癖的人,只是那場車禍之後,我的呼吸系統變得有些敏感,所以才會對房間的衛生要求比較苛刻。真抱歉麻煩你了。”

朝露想他昏迷了好幾年,體質變差是不難理解的。她本來就不覺得一點小小的潔癖有什麽所謂,更何況現在聽到他這麽說,反而令她不好意思起來:“不麻煩。”

他站起身,想随她進房間,朝露下意識地把他攔在門外:“不不,你別進來。我一個人就能很快弄好。”她可記着他剛說過自己呼吸系統敏感呢,就算打開門窗通風她也不放心,她才不要他為了幫忙她引出病來。

褚雲衡嘆氣,半真半假地道:“早知道,就不和你說剛才的話了。讓人覺得自己很沒用的感覺,總是有點失落的。”

朝露眸子一轉,也半真半假地開口道:“我哪裏敢小瞧你,未來的褚教授!”

“我離教授這個稱謂還很遙遠,無論學問上還是職級上。”

“一步步來嘛。我想你現在準備的這篇論文也是其中必經的一步,是不是?”

“你會不會覺得,争職稱什麽的挺庸俗的?”

“誰說的!我覺得教授什麽的,聽上去就很帥很厲害。”朝露不是沒意識到自己今天的話不知怎麽變得有點多,一方面心裏提醒自己該适可而止,一方面話到嘴上卻剎也剎不住:“再說了,只要是實實在在做學問,給予相應職銜也是一種肯定啊。對了,你的論文是研究什麽方向的?”

“當代西方分析哲學與現象學對話的現實性分析。”

“呵呵。”她笑,“好。”

“哪裏好?”

“好在……我完全不懂。”她說,“那一定是很奧妙很高深的學問。”

褚雲衡憋了半天,終于笑噴,渾身上下連帶拄着的手杖都止不住微微抖動起來。笑夠了,他直起腰說:“我頭一次發現,你的身上原來很有幽默細胞。”

朝露愣在原地,半晌才說:“何止你,對我自己也而言也是重大發現。”

14、游園(上)

朝露要離開的時候,外面下起了小雨。褚雲衡說:“陽臺裏有折傘,你拿着走吧。”

朝露謝過,剛要去拿傘,又想起什麽,回過頭問:“你家不會只有一把傘吧?”

“是只備了一把,”褚雲衡淡淡地說,“我用不到傘。”

朝露頓時明白過來,讪讪地走去陽臺上拿了傘,走至他跟前:“下個禮拜我讓我媽帶來還你。”

“下個周末我要回趟家,你和阿姨都不用來我這兒了。”

“哦,是這樣……那需要我媽媽去你家裏幫忙麽?”

“不用,謝謝,”他說,“一兩天的時間我和我爸還應付得過來,再說,原本阿姨也不是天天去我爸爸那裏的。”賀蕊蘭每周去褚家三次,其餘時間另去別的人家做鐘點。

“倒也是。”朝露說,“那我走了。”

褚雲衡一直送到門邊:“有空歡迎來玩。”

朝露當這只是客套話,雖如此想,嘴上還是應了句“好”。

她等門徹底合上才去按電梯,電梯才從底樓往上動了一個樓層,褚雲衡家的門又開了。只聽他朝她低低地喊了一聲,緊接着人從房裏走出來。

“幸好你還沒下去,”褚雲衡剛才的步子邁得有些急,沒幾步的距離,已經使得他的呼吸變重。把手杖倚靠牆壁後,他從衣袋裏摸出兩張長條形的紙片,說,“這兩張票對我沒什麽用,你拿去,和你男朋友去好好玩玩吧。”

“叮”——電梯門打開,朝露沒理會,低頭接過他手中的紙片看了看——原來是兩張游樂場的門票。

這個叫“夢之谷”的游樂場是近兩年新開的,朝露沒去過,據說裏面有很多新奇刺激的游樂項目,很受年輕人的歡迎。朝露心想,也不知褚雲衡哪個沒心沒肺的朋友,會送他這樣的票子。

她把票遞還到他,他沒接。朝露一愣,想了想,把票硬是塞回他的衣袋:“這票不便宜,比我這兩次的鐘點費都高,我收下,怕不合适。”

“這不是鐘點費,更不是小費。”他拿起靠牆放着的手杖,重新拄穩,“我只是想物盡其用。你也說了,這票不便宜,對不對?”

“但是……”她猶豫着,最後還是說了下去,“別人送你的票,說不定是想邀請你陪她去玩來着,你轉送給我,會不會辜負了別人的一番美意?”

“這票嚴格來說,是我買下的。”他雖笑着,臉上卻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朝露被弄迷糊了。既然褚雲衡沒打算去游樂場,何必花不低的價錢買下這兩張票。

“好吧,看來,我不說清楚,你是不會收下這兩張票的了。”褚雲衡一臉沒轍的表情,說話時已不見慣常的落落大方:“如果……如果我告訴你,這兩張票是我的學生送我的,你信不信?”

朝露有些猜到了:“女學生?”

“是的,”他說,“你是否覺得,這種情形發生在我這樣的人身上,是不可思議的事?甚至懷疑是我的杜撰?”

朝露半秒鐘也沒遲疑,連連搖頭:“恰恰相反。”

他顯得松了一口氣。

她跟着問:“那最後怎麽又成了你買下這兩張票了?”

他的笑有些不好意思:“我當時也有點暈,不知如何處理最妥善,靈機一動就說,剛好想和女朋友去游樂場。無功不受祿,老師不會無緣無故收下學生的禮物,但既然她有現成的票子,我出錢買下就是了。”

朝露啧啧道:“你可真夠狡猾的。”——可不是?這麽一說,不止委婉地拒絕了對方,同時還聲明自己是個有主的人,徹底斷了對方的念想。

“那現在你可以收下票了吧?”

朝露把手伸向他的衣袋,把票子掏了出來,放進自己的包裏。

褚雲衡幫她按了電梯。“再見,朝露。”

“再見。”她說,“還有,謝謝你的票。”

電梯之前已經被別的樓層的人按過,此時正從頂樓慢慢下來。朝露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雨傘。

……

“我用不到傘。”

“你是否覺得,這種情形發生在我這樣的人身上,是不可思議的事?甚至懷疑是我的杜撰?”

——她的腦海裏反複回蕩着這兩句話。

驀然間,她自己也不知怎麽想的就叫住了他:“褚雲衡。”

她的聲音其實并不大,只是在空曠的樓道裏,顯得有些響亮。

朝露等待他撐着手杖、動作笨拙地回轉身後,上前一步道:“你……你去游樂場真的很不方便嗎?”

他露出略加思索的神情:“你認為呢?”

“我猜,坐坐摩天輪之類的,應該沒有問題。”

“我想也是。”

“明天一起去怎麽樣?”她并未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就像你拒絕你的學生時所說的,無功不受祿,如果一起去的話,我也就不算平白接受你的饋贈。”

“我明天有時間。”他低下頭不看她,“只是,怕你會因為我不盡興。”

朝露說:“我早就想去這個游樂場玩了,只是一直舍不得票價,好容易得了免費的票,一定會好好用足它的!反正那些驚險項目玩起來都很快,你要是不能上,可以在下面找個坐的地方等我。”

“沒問題。”他似乎是真的喜歡這個提議,“我還可以幫你買點飲料什麽的。”

電梯門再次打開又合上了。

朝露重新按好電梯:“明天直接在游樂場門口碰頭可以麽?”

“可以。”他目送她上了電梯。

在電梯朝下走的時候,朝露才開始懷疑自己可能幹了件很白癡的事情。她之前還在心底笑話送褚雲衡游樂場入園票的人是個沒心沒肺的,她自己又幹的事又該被稱作什麽?

她想了半天,想到了一個詞:鬼使神差。

雨點在傘面上砸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朝露走在傘下,望着在不遠處跑過的一個小男孩出神。那個小男孩身上穿着一件黃色的小雨衣。

褚雲衡在雨天大概也是穿雨衣出門的吧?她想,希望明天不要下雨呢。

明天?她的腦中突然想到了什麽,趕緊從包裏拿出手機,還沒等撥出儲存在電話簿中的號碼,手機就在她掌中震動起來。她看到了來電顯示。

“褚雲衡?”

“朝露,”電話那頭的聲音依舊溫柔而磁性,“不好意思,剛才忘了問你,明天幾點見?”

朝露說:“我也正想打給你。你看,十點好嗎?”

“好。”

她望着沿着傘邊滴落的雨珠,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如果明天下雨,還去嗎?”

“明天不下雨。”他說,“我剛搜了天氣預報。”

“那就明天十點見。”

“好。”

朝露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她看了眼床頭鐘,才淩晨三點半。

她剛從一場夢裏走出來,她不記得具體的內容了。只記得她坐上了摩天輪,她的手裏握着一大支粉紅色的棉花糖,她對着對面坐着的誰說了句:“我好開心哪。”

她又睡了下去,第二次醒來的時候,是早晨七點。

已經是初夏,天亮得很早。七點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她跳下床拉開窗簾,對着外面吸了好大一口氣。果然是個晴天,地上的雨水已經幹透了。

“你要出去?”賀蕊蘭見她換了外出的衣服便問道。

“哎。”不知為何她有些心虛。

“晚飯回來吃嗎?”

“應該會回來,不過你也別等我,我回來自己弄點吃的就好。如果玩得晚了,也許就直接在外面吃了。”她看着母親的眼光在她身上上下溜達,趕緊拿上包出門,“媽我走了。”

賀蕊蘭沒再追問,朝露走下樓的時候,倒怪起自己的敏感來。本來,她今天也沒什麽反常的,不過就是休息天出趟門,和朋友去哪裏玩玩,素面朝天,穿的也是普通的牛仔褲加T恤衫。她也不知道她在面對母親随口的問話時窮緊張個什麽。

游樂場建在市郊,好在有地鐵可以直達。她雖沒去過,但找得很順利。按照地鐵裏指路标示從最近的出口出來,走不到三分鐘,就是“夢之谷”游樂場的正門了。

門口不少,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她朝他揮揮手,他應該是看到了她,竟也微微擡了擡右手的手杖致意。她奔了過去。

“你到得比我還早?”朝露确信,現在最多只有九點四十五。

“我也沒來過這裏,不清楚到底要多久,怕我動作慢讓你等,就早點出門了。”

“累嗎?”她問,擔心他不知他在這裏站了多久。

“不累。”

檢了票,剛進門的地方就有供游客代步的小車,朝露見一輛車上還剩下兩個空位,就趕緊和褚雲衡坐了上去。

“我已經很多年沒去過游樂場之類的地方了。”車發動後,褚雲衡說,“謝謝你給了我一次機會。”

“我還怕你覺得是我胡鬧,昨天從你家出來的時候,還後悔過來着。”

“後悔?”他皺了皺眉頭。

她看出他不喜歡這個詞,心裏一慌趕忙說:“不是因為別的,就是怕你是勉強答應的。”

他的眉間舒展:“不勉強,需要一點勇氣是真的。”

朝露笑了笑,心底卻有些淡淡的苦味。她不由在想,要是換了她,是否有勇氣拄着拐杖來游樂場這種地方。她想,她是斷然不肯的。

車停了下來。這種園內電瓶車都是到一個景區就停一站,随游客樂意從哪一站下來。朝露打量了一下四周,這個景區都是些過山車之類的驚險項目,就說:“我們再坐一站吧?”

“不,”褚雲衡先撐起了手杖站起身,“我想下去走走。”

朝露沒法,只好跟着下車。

15、游園(下)

“到我的右邊來。”褚雲衡說,“我控制不好左半邊的身體,說不定我的腿會甩到你。”

朝露正在離他半步遠的身後走,她還不太習慣他并肩而行。忽聽他回頭這麽說,反有些不好意思,忙照他說的,走到了他的右手邊。

“你想先去玩什麽?”褚雲衡環視了一下周圍,“我覺得那個不錯。”

朝露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那裏是一座鋼筋結構的高臺,類似雙塔的結構,一座塔由下而上極速彈射,另一座則由上由上而下有如失重般降落,如此循環往複,惹得游客各種慘叫此起彼伏。

“以前玩過麽?”他問。

“沒有。”她說,“很早以前我去過一次老的游樂場,那裏還沒有這麽新奇的玩意兒。”

“那就試試吧,”他的語氣裏充滿鼓勵,“如果你不覺害怕的話。”

“你呢?”

“我陪你排隊,然後在下面等你。”這種節假日,游樂場的熱門項目都大排長龍。“天氣很熱,也許一會兒你真的需要一個人給你買飲料。”

“好的,我去過把瘾。”她考慮了一下,還是沒有拒絕他的提議,“不過,你去那邊的椅子上等我就好。看這個隊伍,至少需要排半小時以上。”

“我剛才已經坐過了,而且我是打車來的,一路上已經休息夠了。”他溫和地說着,卻透着股不容拒絕的意味,“我答應你,如果覺得累了,我自然會退到一邊休息。”

最後,朝露依了他。兩人走向隊伍的末尾。

有人回頭看了看他們,又把頭扭回去了。

朝露知道這是為什麽,除了選擇無視也沒有辦法。褚雲衡說的“勇氣”,除了身體本身帶來的限制,更多的是來自于周遭對于一個肢體殘障程度不輕的人出現在游樂場時的态度。

“玩完這個,我們去那邊好不好?這個和我以前玩過的過山車差不多,不過好像更先進的樣子。”褚雲衡略擡手杖直指不遠處的另一個游藝設施。

朝露這次可不通融:“我們先說好,我去玩可以,你排完這個隊,就去找椅子休息,不許再陪我了。”這邊每個隊伍都那麽長,一個個排過來,別說褚雲衡,換了正常人,久了也得累趴下。

他很輕松很無所謂的聳聳肩:“到時候再看吧。”

朝露問:“我看你上次在暴走時用過一根有四個爪的手杖,為什麽今天不用那個呢?那個你走起來是不是能省力許多?”

他故意誇張地幹咳了一聲:“可是小姐,你不覺得那個手杖太不好看了麽?”

她被他噎住。

和原先估計的差不多,半個多小時後,輪到了他們。

朝露親眼近距離看着一群被吓得七暈八素的游客從游樂器材上走下來,有的眼中含淚,有的還當場吐了。她的臉色也跟着有些發白了。

“你不會是害怕了吧?”褚雲衡正要撤出隊伍,許是看出了她的異樣,停下來問她。

朝露下意識地拉住他的右臂,咽了口口水說:“這個……和我以前玩過的東西大不一樣,好像真的很恐怖!”

“到底上不上啊這是……”已經有排在後面的游客催促。

褚雲衡說:“和我以前玩過的也不一樣。幹脆,我也上去試試看吧?”

朝露從臨陣恐慌的情緒中清醒過來,松開他連連搖頭:“不不不,那不行的。”

“怎麽不行?”褚雲衡沖工作人員擠了擠眼睛,問道“殘疾人可以上去麽?”

“這……我們只規定了有心髒病、高血壓和其他心血管疾病的人群禁止上去,”說話的是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看上去蠻老實的,一雙眼睛盯着褚雲衡的臉,兩頰帶着紅暈,“您這樣的……沒有規定。”

朝露怎麽看都覺得,這女孩是看到俊臉犯花癡的表情。

“還好,我沒有心髒病也沒有高血壓。”褚雲衡笑了起來,扭頭對朝露說,“走吧,我要上去了,你可別自顧自走開,我沒有多餘的一只手拉你回來。”

朝露乖乖就範。

兩人下來的時候都面色發白。朝露自己幾乎東倒西歪,更別說褚雲衡了,踉跄了幾步,險些跌倒,還好她一把扶住了,又攙着他走到一個長椅旁,慢慢扶着他坐下。

“嘿,我以為你膽大不怕的。”她稍稍緩過勁來,還不忘開他玩笑。

“人在失重狀态下,沒幾個不心生恐懼的。”他倒答得理直氣壯。“好歹體驗了一回,感覺還不賴吧?”

“好得不得了。”她說,“對了,這游戲叫什麽來着?”

“如果我的頭腦沒完全犯暈的話,我記得是叫‘天地雙雄’。”

“哦,名字更不賴。”她說,“你現在還打算一會兒陪我去排隊玩下一個項目嗎?”他狡黠地一笑:“計劃有一點小小的調整……或許我可以更瘋狂一點。”

朝露瞬間懂了他的意思:“你又想上陣?”

“我難得來游樂場,下次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得值回票價呀。”

朝露盯着他看了半分鐘,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喂,你要去哪裏?”他急了,“你不會是在生氣吧?”

朝露回過頭說:“我想,我是沒法指望你跑腿買飲料了,所以……”她指了指左手邊的一個飲料攤位,“我想我們還要耗很久在排隊上,還是先買兩瓶水吧。”

“我可以去。”

“如果你不想我氣得掉頭而去,你最好現在給我坐下。”朝露的口氣聽上去相當兇,毫無商量的餘地。

褚雲衡很識相地坐下不動了。

朝露在飲料攤位前先是買了了兩瓶礦泉水,又想起褚雲衡開瓶不方便,又另外選了一盒利樂紙包裝的飲料。

她把紙盒裝的飲料先遞給他,他解下吸管,戳開飲料口,喝了一口。

“不知道你喝什麽,随便買的。”

他看了眼她手上拿着的兩瓶水:“不,你已經很周到了。”

朝露确定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顧慮,說道:“或許你更喜歡純水?”

“我不太挑。”他說,“當然,吸管包裝的,對我更方便。”

“我也是這麽認為的。朝露想了想說,“但是瓶蓋也難不倒你,我見過你怎麽搞定它。我只是覺得,我們需要保存一點體力。我覺得,下一個項目不比前一個輕松。”

褚雲衡笑了:“你說得沒錯。”

朝露也感覺輕松起來:“另一瓶水我先幫你提着,等你要喝的時候再給你。”

“謝謝。”他說,“本來是想輕裝出發,不過,下次看來,我還是應該帶個背包出來。”

下次?

朝露傻了幾秒,回神見褚雲衡還是一臉雲淡風清的模樣,倒覺得是自己多想了。喝了幾口水,攙扶起他說:“我休息得差不多了,你呢?”

這次他們不是太順利,排到他們的時候,褚雲衡被工作人員攔下了。

“殘疾人不适合上去。”說着招呼排在後面的游客上前。

朝露沒工夫看工作人員的臉色,只是有些擔憂地望向褚雲衡。能不能玩上這個項目她不在乎,但是,這話膈應得她心裏難受,也不知道褚雲衡會作何反應。

這一趟過山車已經坐滿了,褚雲衡和朝露都沒阻礙後面的游客往前排。直到這趟過山車啓動,褚雲衡才開口:“先生,據我所知,你們的規定裏并沒有說殘疾人不能乘坐。”

工作人員被将了一軍,咳了一聲道:“但是,也有例外。我們是出于對你的安全考慮。”

“我很感謝你為我的安全費心。”他不卑不亢地說,“不過我确定自己沒有心髒病、高血壓或者其他心血管疾病,”他居然活學活用,把先前那個工作人員的話重複給眼前這個聽,“我只是有一點行動上的不便,我相信你們的安全措施應該有保障。你們并不需要有人在過山車上手舞足蹈是不是?”

“這個……”

“對不起我接下來可能會稍許冒犯到你……”他突然湊到朝露耳邊迅速呢喃了一句,還沒等朝露反應過來,他就又轉向工作人員小夥子說,“我真的很想陪我的女朋友坐一次過山車。”

朝露宛如石化,她徹底傻掉了。

“讓人上去吧!”

“就是!做人不要那麽死板。”

“人家殘疾人難得陪女朋友出門一趟,別壞人心情了。”

……

後面的游客看不過去了,紛紛出言幫腔。

過山車剛好在這時候停了下來。

“好了好了,你們上吧!”那個工作人員完全被說服了。

朝露還傻在原地不動。褚雲衡這會兒倒有些羞澀,完全沒了剛才侃侃而談的氣魄,低聲用手杖輕碰了她一下:“走吧,我也是不想掃興,你不要介意我剛才的話。”

朝露坐上過山車後,對褚雲衡說了一句:“先是據理力争,又是動之以情,你可真是夠狡猾的!”

褚雲衡還沒來得及接口,過山車已經沖到了第一個驚險關口,他忘了要和她說什麽,她也顯然沒空暇聽,兩個人同時哇哇大叫起來。

不知是不是已經适應了這種驚險游藝項目,朝露和雲衡雖然在過山車上害怕得亂吼一氣,下來之後倒比先前玩“天地雙雄”時反應小了不少。

褚雲衡向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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