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褚雲衡似乎也舒了一口氣,嘴角浮起寬慰的笑意。
車停在了褚雲衡的公寓前。褚雲衡下車時,朝露顧不上車裏還有第三個人在,情不自禁地捧起他的左手,輕輕吻了一下。“你的這只手比右手涼呢。”
褚雲衡擡起右手,揉揉她的臉:“嗯,還很醜。”
朝露沒說話,輕輕掰開他輕微攣縮的左手手指,低頭又吻了吻每一個指尖。
樓下的空地很空曠,沒什麽人車往來,褚雲衡直接從左邊的車門下了車,又繞到右邊,對開着車窗的朝露俯身低語道:“別逼自己太緊,我想……我們都還有的是時間。以後……我也不會冒冒失失地來你公司找你了。”他的聲音有些疲憊,沉沉的,似乎每個字都象墜了鉛,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睛是那樣真誠而溫柔,沒有絲毫責備和逼迫。
也沒有一般人遭到打擊後動辄就輕言放棄的軟弱。
朝露自認此刻的自己說不出和他一樣好的話,因此只簡單地點了個頭,與他道了別。看着他走進公寓的大門,林書俏才載着她離開。
她和林書俏完全稱不上熟人,她也知道,憑她今天的表現,林書俏完全有理由讨厭她,她亦不想欠她
人情,等車到了小區門口,她便說道:“林小姐,你我也未必同路,時間不早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吧,你可以先走。”
林書俏擡頭看了眼反光鏡,說話倒是很客氣:“這裏是郊區,周圍又是大學城,這個時間車子不多,還是我送你吧,你告訴地址就可以了。”
“在**路的化工小區。”再客套反而不讨喜了,朝露報出了地址。
“哦。”林書俏說,“你父母是化工廠的?”
“以前是,”朝露沒打算把家裏的隐私全說給她聽,“幾年前我們市裏的化工廠關了,他們就出來自己做了。”
林書俏很明顯也沒打算就她的家世盤根問底,就此打住。
開了大概十分鐘,林書俏也沒和朝露再說什麽話。朝露也覺得身心俱累,幹脆閉上眼假寐。誰知,忽感覺車身一震,她被急剎車的慣性弄得身子往前急沖。頓時驚醒過來,不知發生了什麽。
“對不起,我不該一下子剎車……”林書俏将車停在了路邊一個拐角處,用手揉着太陽穴,帶着歉意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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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驚魂初定,看了看四周,舒了口氣:“沒出事就好。需要的話,歇一下再開吧。”
林書俏沉默了一會兒,回頭道:“董小姐,如果不太冒昧的話,我想請你去我家的咖啡店坐一會兒。”
朝露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林書俏和善地笑了笑:“你大概被我剛才在雲山咖啡的一頓脾氣吓到了,我沒有惡意,只是性子急了些。雲衡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是他的女朋友,可不可以給我個機會,讓我好好認識你一下?”
22、坦率
朝露和林書俏到達“貓與森林”的時候,最後一桌的客人剛結完賬,店裏正預備打烊。林書俏沖着收銀臺後的男人打了個招呼:“哥,我帶朋友來店裏坐一會。”
林書俏的哥哥擡起頭,微微笑道:“店裏沒什麽東西招待,現成的果汁飲料之類的倒還方便,你們随意吧。
朝露略略看了一眼林書俏的哥哥,是個長相幹淨的男子,和林書俏的五官輪廓有五分相似。回想起來,她第一次來“貓與森林”時,似曾遠遠地看到過他。
書俏讓朝露先找了個位子坐下,朝露心中浮現出當日雲衡坐在臨窗的日光裏的樣子,心中一動,便揀了那個位子坐下。她至今還沒告訴過他,他是在“聽風暴走”那天才第一次看到她,且她确信:若沒有之後的數度碰面,她之于他,終将連個影子都不會存在;是她先留意到他的——就在這家“貓與森林”裏,在他和林書俏彈奏鋼琴的那一刻起,她就被一步一步不可遏止地吸引了!
書俏端了果汁過來,坐到了她的對面,唇角一動,未語先笑。“你也喜歡這個位子?”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果汁後,說。
“嗯。”朝露神情恍惚地點點頭。林書俏的語氣裏不聞絲毫的劍拔弩張,目光流轉處也盡是溫婉的神采。她得承認,縱然她把她視作潛在的“情敵”,可她對她一點都無法讨厭起來——她美麗、獨立、又那般了解和關懷她愛着的那個男人,有些瞬間,她會想不明白,為什麽面對這樣一個出衆的女子,褚雲衡能不動心,而選擇了她這樣平凡的一個人。
“我之前的表現吓壞你了?”林書俏微微側過頭,輕輕地說,“如果是這樣,我先跟你道個歉。”
“不是,”朝露一聽這話,頓時更加怄自己,“你知道,我只是羞愧。”
林書俏搖搖頭,沖着她報以寬容和善的一笑:“你叫董朝露?我聽雲衡叫你朝露,我也可以這樣叫你麽?”
“當然可以。”她的友善讓朝露頗為意外,她被她帶到這裏,原本沒打算會有好臉色看。
“朝露,我得承認,我剛才非常生氣,因為,我很清楚,你的行為會給雲衡造成傷害。我一開始沒有揭穿你,也不是為了幫你,而是擔心雲衡知道你的心态會失望痛苦。結果……你沒躲過去,他也還是知道了……”林書俏頓了頓,和緩了語氣又接着說,“但是,我更清楚,你的反應是再正常不過的,我對你苛刻,只緣于我這顆心有偏向性——我是雲衡的朋友,以我的立場只能站在他這一方,你能體諒麽?”
她的坦率真誠讓朝露折服,她也不禁掏出心底的感觸說與她聽:“我怕什麽,你大概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我沒什麽好為自己開脫的,今天的事說穿了就是我虛榮、愛面子,我這樣的心态,本就配不上雲衡……”
“別這麽說,”林書俏打斷她,聲音卻是柔緩的,“虛榮?面子?這些玩意兒誰都知道毫無用處,只是有幾個人能完全抛開的?在別人眼裏,分明是雲衡高攀了你,你自然也就成了他們眼裏的糊塗蟲!你深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有顧慮。雲衡縱有一百個優點,卻是個身體殘障的男人,你有顧慮,不奇怪。”
朝露忍不住說:“我不在乎他的殘障,我只是……”
“朝露,別輕易說不在乎。你以前沒有近距離地接觸過殘障人士,對不對?因此你無法想象,他們的生活與你的到底有什麽不同。人和人之間人格上當然應該是平等的,可是境遇卻各個不同。而殘障人士,尤其是國內的,大多生活在社會底層。象雲衡這樣的知識精英,不多見。可就算他如此優秀,也時常在極細小的生活瑣事上遇到難題。”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淡淡傷感的神色,“我的職業你大概也知道,我是個複健師,每天的工作,接觸的都是肢體殘障的人,以不同程度的癱瘓病人居多。其實,複健師能幫他們的往往未必很多,說穿了,與其說是康複,不如說是教會他們最大程度低利用自己殘存的身體功能。”
朝露聽着心酸,不想她再就此話題說下去,勉強振作了精神道:“雲衡鍛煉得不錯,他可以用單手做很多事,也可以走路。我……覺得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是,他對生活很努力、很積極。但你以為他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麽?”
朝露雖隐隐覺得之後的話會很殘酷,卻還是不禁追問:“他曾經很絕望麽?”
“任何人,在那種情形底下都會絕望吧。”林書俏的指甲無意識地撫過玻璃杯的杯身,“我并沒有在他情況最糟的時候認識他。我想,他剛從植物人的狀态蘇醒過來時,恐怕連坐起來都無法做到。”
“他不是只有左半身偏癱麽?”
“你現在看到的他,是他致殘後最好的狀态了。”林書俏說,“想象一下,一個人因為腦外傷昏迷了五六年時間,他整個肢體、整個語言的恢複,是多麽困難。一直到他來德國的初期,更多的時候他也只能坐輪椅,不說左側身體的問題,就是右手的肌力也不佳,根本不适合長時間用手杖。即便是後來他恢複得好些了,也終究有許多的不便……還記得第一年下雪,我在療養院的病房裏,從窗戶口看着他走,他在雪地裏摔了跤,怎麽爬也爬不起來,掙紮了好久才勉強站起來,誰知腳下卻又打了滑,這一跤摔得更重。我奔下樓去扶他,只走到門前的臺階上,就看到他一下又一下地用拳頭砸着冰冷的雪地。我從沒見他這樣激動,他是個最配合的病人,不管物理治療有多累,一直都笑嘻嘻的。可是那一刻我知道,他也會有那樣無助脆弱的時候。”她充滿憐惜地嘆息道,“即便那樣,我過去扶他,也沒見他掉一滴眼淚。他只是笑了笑,說了句‘真不喜歡冬天’。”
朝露倒抽了一口冷氣,她也知道他必定曾經有過比現在更難十倍的階段,只是一直不忍細想,也無法真正想象,而書俏的話幾乎讓她看到那個畫面:她心愛的男人匍匐在白茫茫的雪地裏,一次次辛苦而徒勞地掙紮着想站起,卻以失敗告終。他或許始終沒有哭,可是,強忍住眼淚的他讓她想着就好心痛。
“朝露,”書俏望着她,“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拿他的身體不便吓住你。換句話來講,如果我說幾句話都能吓跑你,那麽,你早些離開,或許對雲衡傷害還小些。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你不是那樣薄情和現實的人,你在乎雲衡,不然,你也不會在剛才那種情形底下,跟那個什麽方總承認你和雲衡的關系。我只是想讓你明白,雲衡很堅強、很豁達,但他也是會受傷痛困擾的凡人。在他受了傷卻選擇不說的時候,你要把那些傷口放進眼裏、想方設法地去撫平他的傷口。他是個驕傲的人,也是個體貼的人,為了他的驕傲、為了他在乎的人的感受,他可以裝作傷口不存在,可是,作為愛着他的人……卻不能假裝它們不存在。”
愛着他的人?……朝露心中一動,有些話,放在心底實在如鲠在喉,她還是問了出來:“書俏,你……也愛着他,對麽?”
林書俏昂起頭,看了一會兒天花板,最後,深深地嘆了口氣:“我愛他。但是,我對你沒有威脅。從主觀上,客觀條件上,都沒有威脅。”
朝露說實話是不信的:“你這話,太謙虛了。”
“今天我們兩個坐在這裏,這番談話也算交淺言深。就像我一開始就說的,我做的一切,我的生氣和我現在冷靜地和你對話,都是為了雲衡好。那麽,為了不讓你對他有所心結,我也樂意把我的心裏話坦白告訴你……”她望着窗外的路燈,平靜地說:“就是從那次在療養院樓下的雪地扶起他開始,他對我而言,就不再是普通的病患,我開始更加留意他,而他也樂意和我親近起來。也許……曾有那麽一個短暫的階段,我和他幾乎有可能發展成戀人關系。我的父母那時都在德國工作,我有一回甚至頗有深意地請他去我家玩。當然,我沒有和他明說我的想法,他也多半是不知道。我永遠忘不了我父母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種眼光……他們都是知識分子,涵養很好,對雲衡表現得很客氣卻也很疏離冷淡。雲衡不是傻瓜,他當然看得出來。從那次之後,我們之間再也不存在一絲暧昧,他依舊對我很好,只是我知道,有些稍縱即逝的東西,我們已經永遠錯過了。”
朝露心裏仿佛圍了一圈嫉妒的小人兒,她只覺得氣血往哪兒跑都堵得慌。她的男人,果然還是對美麗動人的林書俏動過心。這種感覺真不好。
林書俏似乎看出她有些不高興,倒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瞧我亂說些什麽,朝露,你犯不着吃醋。事實上,我們之間當時至多也就停留在輕微暧昧的程度,而且,我顯然是更主動的一方。那個時候的他,身心俱傷,我對她而言,依賴遠多于愛情。”她帶着羨慕的眼光望着她,“朝露,雲衡從來沒有用看着你時的那種眼神看過我,如果他曾經熾熱地迷戀我,追求我,即便父母阻撓,我也會跟定了他。又或者說,象他這樣的個性,一旦完全投入一段感情,也不會為了一點阻力就那樣輕易退縮。他剛才對待你的樣子讓我知道,他的滿心滿眼裏,都只有現在的這份感情——那就是你。”
“我也愛他。”朝露說,“而且,今後會更愛他。書俏,可不可以麻煩你,送我去雲衡那裏,我想……”
林書俏用手撥弄了一下長發,笑道:“去當醫生?”
“至少可以當個小護士,給一劑止痛針。”
朝露站起來,忽然覺得,心情輕松了許多。
23、床榻(上)
林書俏把車停穩後,扭過頭看了朝露一眼,道:“瞧你的樣子,還怕見他不成?”
朝露搓了搓手:“做錯事的人總是比較容易緊張。”
林書俏對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來,我陪你下車,給雲衡送個驚喜。”
朝露雖不明就裏,但還是和她一塊兒下了車。不知道為什麽,經過這一晚,她對林書俏産生了一種信賴感。她喜歡她,就算她明明知道她和自己愛着同一個男人,她卻願意相信林書俏對她是無害的,是好意的。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想來褚雲衡的朋友,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吧。
林書俏挽着她來到大門口:“一會兒你先別出聲,聽我跟他說。”見朝露點頭,便伸出指頭按了門號。
“雲衡,是我。我不放心,來看看你。”
“書俏?這麽晚……我還以為別人按錯了門……我很好,沒什麽。”褚雲衡的聲音裏有種刻意振作的感覺,“你這個點上來不方便。”
“我看你一眼就走。我自己開車,晚一點怕什麽。”林書俏才不管他說什麽。
“好吧。”褚雲衡妥協了,開了門。
林書俏轉身走下臺階,鑽進車裏,朝露在走進樓內後,轉身看了她的車一眼,過了一會兒,她的車才發動。
那真是個好女孩,朝露看着她的車緩緩開走,心中嘆息。電梯在這時下來了,她擡手按了“7”。
她不是第一次來到褚雲衡住所的門口,可沒有哪一次,如現在這麽緊張。可再怎麽不安,她今晚也必定是要見他一面的。門虛掩着,想必他怕門外的人久候,已經提早開好了門。
“我……進來咯?”她推門走了進去。
褚雲衡很驚愕地看着她:“朝露!”
朝露之前是半低着頭,聽到他的聲音才擡起來,見他身上裹着一條白色的浴袍,也頓時有些尴尬。難怪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沐浴露和洗發水的香氣。她看着他,明明害羞得臉孔一下子燒了起來,眼睛卻沒挪開分毫。她在心裏乖乖地對自己舉手投降——承認自己原來是個潛伏很深的大色女。眼前的褚雲衡太迷人,她舍不得錯開眼去:白色的浴袍是連身的,更顯得褚雲衡的身材颀長,略低的衣領露出他的鎖骨,頭發大概剛剛用吹風機吹過,略帶濕氣而又有些蓬松。連他手中那根黑色的手杖都渀佛成了增加威儀派頭的道具,絲毫不破壞畫面感。
褚雲衡咳了一聲:“不好意思,我以為是林書俏,我……去換衣服。”說着手杖一點地就要轉身去卧室。
朝露一時竟忘了自己來是為了什麽,直覺反應地走過去輕輕挽住他說:“以後不許你在別的女人面前這麽穿。”他身上的香氣從頭發和頸窩裏散出來,有薄荷的清涼味,朝露忍不住輕輕吸了好幾口。
褚雲衡笑了起來:“你別誤會,朝露是複健師,所以我才不太在意在她面前的穿着,以前在德國複健的時候……”
他忽然打住了。
朝露敏感地覺察到了,擡起頭望向他:“在德國,怎麽樣呢?”
他眉心微微皺了起來,一直到開口時也沒舒展開,似乎猶豫了一番之後才回答她:“那個時候,我的情況比現在要糟許多,複健的時候,一方面是運動量比較大,一方面時間也比較長,有些動作,又容易壓迫膀胱,所以,我有時會穿着紙尿褲複健。”他垂下眼,似是不敢觀察朝露的反應。
這樣玉樹臨風的一個男人,老天舀殘障的肢體折磨他還嫌不夠,竟還要讓他承受這樣的屈辱!朝露更緊地挽住了他的左臂:“雲衡……我不該提那些讓你痛苦的事。”
他小心地掖着手杖,慢慢側過身,用右手把她攏入懷抱:“還好,我現在不需要……那些東西了。”他把頭俯向她的耳畔,“朝露,也許你現在不能完全相信,但我要告訴你——我會盡力做一個讓你感到幸福和驕傲的男人,我會彌補你……彌補因為我的殘缺給你造成的困擾……”
“雲衡,是我不夠好、是我的虛榮困擾了你。”朝露緩緩地擡起身,生怕他會失去平衡跌倒,捧起他的臉龐,踮起腳尖輕吻他:“你的殘缺我一開始就知道,既然在一起,我就不該怕別人知道。”
“是我殘廢得太厲害……”他苦笑了一下,微微将左臂擡了幾分,“瞧,我用盡力氣,也只能做到這樣……”
朝露很心痛,她想象得出,慣以堅強驕傲示人的他在她面前故意暴露身體缺陷,是多麽難堪的一件事,即使,他還在笑。“雲衡,我都知道——”她抓起他的左手,出言安慰他,“沒關系,我都知道……
褚雲衡任她輕柔地搓着他殘廢的左手,眼光變得更加溫柔而充滿感動:“這樣的我,既然和你在一起,我就該想到,你會承受到的壓力,興許比我還大得多。我不該只憑着一股沖動就跑來找你,是我思慮不周。朝露,對不起,我……我讓你丢臉了。”
朝露再也忍不住眼淚,幾秒鐘就哭成了淚人,把褚雲衡倒吓得不知道怎麽安慰才好,只好礀勢別扭地費力摟着他,她哭得更厲害了。
“朝露,我真快站不住了。”他說的顯然不是謊話,話音剛落,身子就朝右側歪了歪,他只好撤了摟住她後背的右臂,用手杖撐住地才勉強站穩。
朝露這才止住哭,把他扶到卧室的床沿上坐下。
“雲衡,我得承認,我真的很讨厭被人瞧不起我。”她用小小一雙的手掌攏住他的手,一面感受着這兩只手的不同觸感,一面繼續道,“所以,在我還不認識你的時候,我連見面都不肯,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大概不知道,我從小就很自卑,我的爸爸打死過人,坐過牢,我因為這個,沒少遭人白眼過。那個時侯,我就發誓,父親的事固然無法改變,可我自己絕對不要再被人看輕……”
“有個殘廢的男朋友,确實要比有個罪犯的父親更糟糕一百倍了。”褚雲衡平靜地說,象是在闡述一個事不關己的狀況。
朝露沒有急于否認——他理智平和的神色,讓她有勇氣面對真實的自己,有勇氣把心底真實的想法讓他知曉。她說:“雲衡,未見你之前,我有很多很多的排斥,我甚至和媽媽生氣,氣她居然把想你和我扯在一起;可是,一次又一次見你之後,我就連深思熟慮的能力都沒有了。那些恐懼、那些排斥、那些可能承受的壓力,我全部都來不及考慮,又或者說,沒有把它們納入考慮的範圍。我根本就是被你徹底迷住了!雲衡,今天的我或許讓你失望,但只有一件事要你相信——我在乎別人看我們的目光,但我對你沒有絲毫的嫌棄。我只是……”
“只是希望走在街上,能夠有種驕傲的感覺。”褚雲衡抽出右手,反搭在她的兩手之間,“朝露,只有這一點,我怕我永遠做不到。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和你很登對地走在一起。朝露,對不起……”他舀起她的手細細吻過,他的唇潮濕而柔軟。“即便這樣,我還是很想和你走在一起,我不能象正常人那樣行走了,可我喜歡看你美美地走在我的身邊。我……可能是你的難堪,你卻是我的驕傲呢,朝露。”
朝露在他的床前半蹲下來,仰起臉看他:“你的名字不叫‘難堪’,而叫‘唯一’。因為我的身邊,不會再有另一個人了。”
他濃黑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兩片淡黑的陰影:“朝露,我深知道,以你的優秀可愛,身邊不會缺少追求者,”他笑了笑,拍拍自己的左腿,“若論追,我必定追不過別人。可是,我一直覺得,愛情主要不是靠追求來獲得,而是一種……互相的吸引。而我在多數時候,居然能厚着臉皮自信,我是吸引你的。”
朝露嘴裏“切”了一聲,心裏卻是全然承認這一點的。話說到這份上,她感覺自己不如剛進門時那樣緊張了,起身坐到床沿上說:“想聽實話嗎?”
“想。”
“雲衡,你的每一點都吸引我。包括你的殘疾。”她笑着說,“其實,撇開別人的目光,我并沒有那麽在乎你走路是不是難看,你的左手是不是能動。甚至于,我會注意到你,最開始還要‘感謝’你的殘疾。”
褚雲衡對這話很不理解。
“你以為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暴走那天是麽?不是的。我之前就在‘貓與鋼琴’見過你。”
“那天你也在?”
“是的,我看見你和林書俏彈鋼琴了。”
“我只是玩玩。”他說,“從小學的鋼琴,只是現在彈不了了。好在,我也不是真的喜歡鋼琴。”
“可你們配合得很默契。看得我都心生嫉妒了。”
“嫉妒?可那時我們……”
朝露笑笑:“嫉妒或是羨慕,我也說不清,說不定,那個時候我的潛意識裏就覺得,你明明是預備介紹給我的男人啊。”見褚雲衡一臉沉思,她忍不住逗他,“好了,我就是這麽自私又小心眼的女人。言歸正傳吧,我……我第一次看到,有人這樣彈琴的。”
“然後你就發現我的手腳都有問題?”
“嗯,發現了。”她老實承認,“媽媽跟我說你的情況時,也沒有說得很清楚,我親眼見了你,才知道……”
“我的殘疾比你想象得還要嚴重,對麽?”
朝露雖知道他不在乎談論自己的殘疾,可還是不忍就此繼續多說,轉而道:“可是,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你比我想象的……更有魅力。”朝露說,“我看到你怎麽對待那個學你走路的孩子,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心胸可以如此寬廣,雲衡,你真的很善良。一個從沒有被命運捉弄的人,要善良很容易,但是,象你這樣經歷過命運坎坷的人,還能保持這樣柔軟的一顆心,實在太難得了。我這才知道,有些人的殘缺居然是可以給他整個人加分的。而且,坦白說,對于一個陌生人,一般人都不會太留意,如果你是健全的,我未必能留意到你的存在。”
24、床榻(中)
褚雲衡擡起右手,輕輕撫上她的後腦勺,将她溫柔地按入懷中:“我的心和我的身體一樣,曾經幾近毀滅,我并不如你說得那樣好。好在,身體雖然已經無法複原,這顆心終究還是活過來了。”
朝露默默地把手探向他的胸口,感受着那顆心髒在他體內的跳動。他的浴袍領口是交領,開得有些低,她的指尖碰到了他的肌膚,溫熱而光潔,白淨細膩得幾乎不像男子。這樣的身體,竟然遭受過極其慘烈的車禍,這樣完美的男人,卻要帶着殘疾的軀體度過下半生,她想起來就覺得蘀他疼,忍不住就在他的心口處落上了一個輕吻。
褚雲衡卻沒有迎合她,反而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硬起來:“朝露,”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只動了下肩膀,“你讓我先換件衣服,你……你也該給家裏打個電話,免得阿姨擔心。現在已經很晚了。”
朝露擡起臉,見他的眼睛裏細碎明亮的光影爍爍,臉上則是帶着潮紅。她忽然想起母親那日所說的“火頭”二字,心裏有些頓悟。她微微笑了笑,聽話地站起身:“我去客廳打電話,你慢慢換就是了。”
褚雲衡說:“一會兒我打車送你回家吧。”
朝露搖頭:“我不走。”
褚雲衡想了想:“這麽晚了,就算有我送你,也不安全……這樣也好。”
“雲衡,”她在他的腳邊蹲下來,看着他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我學過女子防身術。”
他怔怔地看了她好幾秒時間,然後,慢慢地笑了起來。“傻瓜。”
她也笑了:“等我有空,我還看我還需要再學個跆拳道什麽的。”
褚雲衡說:“那我可有賴女俠保護了。”
“好說好說。”朝露拱了拱手。
褚雲衡眼神裏盡是柔軟和溫情,語氣卻很鄭重其事:“朝露,玩笑歸玩笑,你得答應我,如果和我在一起,遇到什麽壞人,你得先顧好你自己。你是女生,就算學了點防身的本領,力氣總是不如男人大的,別硬碰硬,知道嗎?”他的聲音低落下來,“我……保護不了你。”
“我記住了。”她點點頭,“我去給媽媽打電話。”
朝露給賀蕊蘭打了電話,只說是褚雲衡約會晚了,他人又不大舒服,她想留下照顧他。她說謊的時候原還有些忐忑,卻沒想到母親聽後半分責備或擔心的意思都沒有。賀蕊蘭說:“應該的啊,小褚病了,身邊沒個人怎麽行,你就別回來啦。要是明天還不好,你就再留一晚。”
朝露剛想收線,連“媽再見”這句都說了,賀蕊蘭又“哎哎”地叫住她,她把電話又貼回耳邊:“媽,我在呢,還有事?”
賀蕊蘭那頭倒支吾起來,聽得朝露一頭霧水,最後母親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我說,女兒啊,小褚在你近旁麽?”
朝露看着掩着的卧室門,道:“沒呢,他在房裏換衣服。”
“哦,換……衣服……”
朝露頓感自己前面的話容易讓母親産生誤解,忙解釋說他剛從外頭回來,總要換身衣服才行。
“朝露,我不擔心這……我擔心的和你說的不是一回事。”賀蕊蘭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小褚我是真喜歡的,他那點殘疾也不打緊,就是……媽也擔心他那方面……你自己留意着吧。”
朝露頓時羞得滿面通紅,都不知道該跟母親接什麽話好,幹脆按了電話。恰好這時褚雲衡開了房門出來,她看着他,想起母親的話,更生尴尬,反而別開眼去。弄得褚雲衡反而擔心起來,走到她身旁說:“賀阿姨聽你留宿在我這兒,不高興了麽?”
“沒有,就是……當媽的總有些擔心嘛。”她才不會告訴他,母親擔心的原是另一層意思。
好在褚雲衡也沒多想。“你明天還要上班,早點睡吧。天那麽熱,去洗個澡,你可以穿我的睡衣,就是大了點。”
朝露正好覺得臉燙,能借着洗澡躲過去鎮靜一下也好。于是跟着褚雲衡走進卧室,抱了一套睡衣就去了浴室。
朝露的手指撫摸過浴室裏那些透着金屬涼意的扶手,她不是第一次見這些,卻是第一次在頭腦裏想象褚雲衡如何使用它們的模樣。她站在鏡子前面,卻合上了眼睛,漸漸地在心底勾勒出他的樣子,每一筆都那樣深刻而清晰。
洗完澡,她穿上褚雲衡的睡衣,舀吹風機吹幹了頭發,照了下鏡子才走出來。她知道自己現下很美,即便是穿着松松大大的男士睡衣,也掩蓋不住玲珑的曲線。她并不害怕褚雲衡對她生出沖動,她信他是個君子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承認,她希望自己在他眼中是誘惑而迷人的,因此樂意讓他欣賞她的美麗——她想讓他更愛自己。——她不以此為羞。
他的睡褲實在太長,她幹脆把褲管挽到了膝蓋處,露出了白皙運程的小腿。她留意到坐在卧室書桌前的褚雲衡,一下子将目光落在她纖細的腳踝處,眼中充滿流連。她撇嘴一笑,心底是得意的——她知道,自己的腳踝線條生得很美,既然這樣,她沒有理由不願被她喜歡的男人欣賞。她帶着笑意,小步朝着褚雲衡走過去,站到了他的身邊:“現在天熱,我找床薄毯子打地鋪睡。你也早點睡吧。”
褚雲衡的神色恢複自然,指了指床,又指了指她,道:“我去客廳。”
“你這裏連個長沙發都沒有,去那裏怎麽睡。”
“我不睡,正好查些資料,一晚上,沒關系,以前也不是沒熬夜過。”他說。
“這裏是你的卧室也是書房,你東西搬進搬出不方便,你要熬夜查資料,我不攔你……就在這兒吧。我睡我的。”朝露說着便不客氣地往床上一坐,把兩條腿也擡了上去,倒頭睡在了枕頭上,甚至合上了眼皮。
“我開着燈你睡得着?”
“睡得着。”
“還有打字和翻書的聲音。”
“睡得着。”她嘟哝着,好像真的困了。
随後,她感覺到身上被蓋上了一層薄毛